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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光与谎言 ...

  •   夜是被沈野的指尖推开的。

      林砚站在战地医院的断墙下,看着沈野的手抚过弹痕累累的砖面。指腹的茧擦过“红十字”的残漆,留下一道浅白的痕,像在给这面死亡之墙签名。月光从墙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右耳的缺角盛着一点银辉,像落了片碎月亮。

      “这里是外科病房。” 沈野转过身,用口型说,没发出声音。她的帆布包放在脚边,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相机和半盒没吃完的压缩饼干,饼干上印着“军用”两个字,边角被啃得参差不齐,像她说话时破碎的音节。

      林砚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玻璃碎片。是输液瓶的残骸,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刺目的光,像散落的牙齿。她的脚尖踢到一个金属盘,盘底刻着“307”——是病房号。盘里凝着一层黑褐色的垢,用指尖蹭了蹭,硬度像干涸的血。

      “307床,是个十五岁的兵。” 沈野蹲下身,捡起一根生锈的针头,针孔里还卡着一小截棉线,“腹部中弹,没麻药,他咬着我的相机带,说‘姐,拍我活着的样子’。” 她的指尖在“307”的刻痕上反复摩挲,像在描摹那个兵的脸。

      林砚的喉头发紧。她见过太多死亡,古籍里的“饿殍数十万”,修复台上的“殉葬者骨殖”,可那些都是文字里的死,是冰冷的数字。而这里的死,是带着体温的——是输液瓶里凝固的葡萄糖,是金属盘里没擦净的血痂,是沈野相机带里残留的牙印。

      沈野突然拉起她的手,往医院深处走。她的掌心全是汗,攥得很紧,像怕林砚跑掉。经过一间炸塌的手术室时,林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张手术台,一半埋在瓦砾里,上面还绑着皮带,皮带扣上刻着“军医处”,磨得发亮,显然用过很多次。

      “最后一场手术,在这里。” 沈野指着手术台旁边的血渍,那些血迹喷溅得很高,在墙上画出诡异的花纹,像某种祭祀的图腾,“一颗炮弹落在屋顶,他把我压在桌子底下,自己……” 她没说下去,只是拿起林砚的手,按在墙上最高的那片血渍上。

      血渍已经干硬,像石头的纹路,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林砚能想象出当时的画面:炮弹呼啸而来,火光吞噬一切,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用身体给另一个人撑起最后一片安全的角落,血溅在墙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花。

      “是……照片上的人?” 林砚用手语问,指尖在血渍上轻轻敲击,像在和那个死去的灵魂对话。

      沈野点了点头,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不是无声的哽咽,是带着“嗬嗬”气音的嘶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的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迷彩裤的裤脚蹭过地上的碎玻璃,划出细小的血珠,混着眼泪滴在林砚的手背上,烫得人发颤。

      这是林砚第一次见她失态。在古籍馆废墟,她只是沉默地拍;在修复室,她只是安静地哭;可在这里,在她的战场,她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倒了出来。

      月光突然变得很亮,从破洞倾泻而下,把手术室照得如同白昼。沈野抬起头,对着月亮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像是要把喉咙撕裂:

      “我……怕……”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林砚死寂的世界,直接撞进她的心脏。

      林砚猛地凑近,几乎要贴上她的嘴唇。她看见沈野颤抖的睫毛,看见她嘴唇开合的弧度,看见她眼里的月光碎成了千万片——那不是“我怕”,是“我怕了太久,快撑不住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沈野的嘴唇,然后后退半步,做了个手语: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颤抖,像寒风中的树叶。

      我也怕。

      怕古籍馆的残页拼不回完整的字,怕祖父的浆糊粘不住断裂的时光,怕自己的沉默终会变成一座孤岛,更怕……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的人,会像那些血渍一样,慢慢干涸在记忆里。

      沈野的嘶吼停了。她看着林砚的手语,眼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潮湿的红,像雨后的荒原。她突然向前一步,撞进林砚怀里,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带着硝烟和泪水的味道,烫得林砚皮肤发麻。

      林砚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抱还是该推。她能感觉到沈野在发抖,像只受惊的幼兽,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她面前。颈窝的布料被眼泪浸湿,贴着皮肤,像一块冰凉的烙铁。

      过了很久,沈野的颤抖渐渐平息。她抬起头,鼻尖蹭过林砚的下巴,右耳的缺角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林砚低下头,看见她眼里的月光,像被揉碎的星星,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吻落在沈野缺了一块的耳朵上。

      那里的新痂刚掉,露出粉嫩的肉,带着一点咸涩的泪味。林砚的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又像在给这道伤口盖印章——盖一个“我见过你的疼”的章,盖一个“我不会走”的章。

      沈野的身体猛地一颤,抓住她衣襟的手紧得指节发白。她没有躲,只是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像蝴蝶停在了伤口上。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凄厉得像炮弹划过夜空的声音。废墟里的风卷着碎纸,在她们脚边打着旋,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还能辨认出“抢救中”三个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像凝固的血。

      林砚抬起头,看见月光在沈野的相机镜头上反射出一点光,像一只窥视的眼睛。她想起沈野说的“镜头比文字诚实”,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连镜头都拍不下来——比如此刻唇齿间的温度,比如皮肤上的泪,比如两个沉默的灵魂,在月光里交换的、比语言更重的承诺。

      沈野突然松开手,退开半步,拿起相机,对准她们。

      林砚没有躲。她站在月光里,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蓝布衫的领口沾着泪痕,左眉的疤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而沈野的影子依偎在她身侧,像株需要攀附的藤蔓。

      “咔嚓。”

      快门声在废墟里荡开,惊飞了屋顶的夜鸟。林砚看着沈野低头查看照片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张照片会比所有古籍都珍贵——它记着月光,记着伤口,记着一个吻,记着两个“怕”的人,如何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一点不那么怕的勇气。

      沈野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是她们的影子。月光从断墙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林砚的手搭在沈野的肩上,指尖微微用力,像在托住一片即将坠落的羽毛。这是沈野的相机里,第一次出现两个人的影子。

      “留着。” 沈野用口型说,眼里的月光还没散去。

      林砚点了点头,看着她把相机挂回脖子上,链上的弹壳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轻响,像在给刚才的吻伴奏。

      她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再说话。沈野的手偶尔会碰到林砚的手,像羽毛拂过,带着触电般的麻痒。经过307病房时,林砚捡起地上的金属盘,放进帆布包——她想回去用糯米浆糊试试,能不能把那些血渍从砖墙上拓下来,像祖父拓“天难老”三个字那样。

      “这里,” 沈野突然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用手电照进去,“是档案室。”

      屋里堆满了病历,大多被炮火熏得发黑,有的还在燃烧时被人踩过,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林砚捡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写着“战地医院死亡名录”,字迹潦草,是用铅笔写的,很多名字都被泪水晕开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最后一页,是他的名字。” 沈野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我把它撕下来了,藏在相机里。”

      林砚翻开死亡名录的最后一页,果然是空的,边缘还留着撕扯的毛边,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想起沈野弹壳上的“野”字,想起照片上那个笑出虎牙的年轻人,突然明白,有些名字不能写在名录上,只能刻在心里,刻在弹壳上,刻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

      离开医院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沈野在废墟门口的石碑前停下,石碑上刻着“战地医院”四个字,“地”字的竖画被炮弹炸断了,像根没燃尽的火柴。她举起相机,对着断字拍了一张,然后转过身,看着林砚,做了个“回家”的手势。

      林砚的家在古籍馆后院的小阁楼,是祖父留下的,里面堆满了修复工具和没拼完的残页。沈野送她到门口,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刚才在废墟里拍的她们的影子,月光在地上画出的银线像条河,把两个影子连在一起。

      “给你。” 沈野把照片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掌心划了一下,是个“野”字。

      林砚接过照片,指尖触到背面的粗糙——是沈野用指甲刻的,和弹壳上的“野”字一样,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把纸戳破。她突然想起修复室那扇锁着的门,想起门里“沙沙”的撕纸声,心脏猛地一缩。

      “进去吧。” 沈野的口型温柔得像月光,转身走进晨雾里,帆布包上的弹壳“叮叮”作响,像一串渐行渐远的省略号。

      林砚站在门口,看着照片上的影子,直到沈野的身影消失在雾里,才推开门。阁楼里弥漫着桂花浆糊的甜香,祖父的砚台摆在窗台上,钥匙还在底下压着,硌得台面有个浅浅的印。

      她走到那扇橡木门前,从砚台底下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锁开了。

      门里面是间更小的密室,比修复室还暗,只有一扇气窗透进微光。墙角堆着更多残页,不是古籍,是林砚自己写的字——有的是日记,有的是诗,有的只是反复写着“听不见”三个字,纸页边缘被撕得破烂,像被揉皱的心事。

      林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片烧焦的《永乐大典》残页,上面有祖父写的“天难老”三个字。她走到密室最里面的铁柜前,打开锁,把残页放进去。柜子里还有更多“秘密”:母亲的病历(她死于抑郁症,死前把所有照片都烧了),父亲的军功章(他是军人,在一场她记不清的战役里失踪了),还有一卷磁带,上面贴着“五岁生日”——那是她最后一段能听见声音的记忆,里面有母亲唱的摇篮曲,有父亲的笑声,还有祖父说的“字是活的”。

      她关铁柜时,手指碰到了一个相框。是张泛黄的合影,上面有年轻的祖父,有穿军装的父亲,有笑靥如花的母亲,还有被抱在怀里的她,耳朵上别着一朵小雏菊。照片的边缘有个烧焦的缺口,是三年前炸弹袭击时留下的,烧掉了父亲的半张脸。

      林砚将相框重新塞回柜底,像在埋葬什么。她知道沈野说的“镜头比文字诚实”是假的——镜头会撒谎,它拍不出父亲失踪时母亲的眼泪,拍不出祖父抱着残页赴死时的决绝,拍不出她聋掉那天,世界陷入死寂的恐慌。

      就像刚才那个吻,像照片上的影子,像月光下的承诺,都是谎言。

      因为她知道,有些伤口永远长不好,有些秘密永远不能说,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像那些烧焦的残页,在沉默里化成灰烬。

      林砚走出密室,锁上门,把钥匙放回砚台底下。她拿起沈野拍的月光照片,照片背面的“野”字被指甲刻得很深,几乎要穿透纸背。她从笔筒里拿出那支竹书签,蘸了点甲骨上的浆糊,在“野”字旁边,轻轻刻下一个“砚”字。

      两个字挨在一起,在月光照片的背面,像两个依偎的影子。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第一缕阳光照在修复台的甲骨上,“王占曰:吉”三个字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像一句温柔的谎言。林砚看着那三个字,突然想起祖父说的“字喜欢甜”,可她现在觉得,字也喜欢谎——喜欢那些说不出口的疼,喜欢那些藏不住的爱,喜欢那些明知会碎,却还是要拼起来的梦。

      她把照片放进贴身的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纸页的纹路硌着皮肤,像沈野的指尖,像那个缺了一块的耳朵,像月光下的吻,像所有真实的、疼痛的、注定会变成灰烬的……谎言。

      密室里的撕纸声再次响起,轻得像一声叹息,被晨雾裹着,散进了古籍馆的阳光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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