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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甲骨文与弹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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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室的窗棂糊着两层纸,一层是新的桑皮纸,一层是旧书撕下来的残页,上面还留着半行“关关雎鸠”。阳光透过纸层照进来,变成一片昏黄的光晕,落在林砚指间的甲骨上——那是一片商代的卜骨,背面布满灼烧的裂痕,正面刻着三个字“王占曰:吉”,笔画被岁月磨得浅淡,像老人脸上模糊的皱纹。
她的镊子捏着一根比头发还细的竹丝,正往甲骨的裂纹里填浆糊。浆糊是她自己调的,用糯米粉和明矾,放了桂花蜜,闻起来有股甜香,能让纸张更服帖。这是祖父教的法子,他说“字喜欢甜,你对它好,它才肯把秘密告诉你”。
修复台是块老榆木,被历代修复师的手肘磨得发亮,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有的是名字,有的是日期,最深的一道刻着“光绪二十六年”——那年八国联军烧了古籍馆,老馆长用指甲刻下的,后来他把自己锁在藏书楼里,和《永乐大典》的孤本一起化成了灰。
林砚的手肘压在“光绪二十六年”的刻痕上,能感觉到木头的纹路硌着皮肤,像在提醒什么。她的左手边堆着更多甲骨碎片,有的沾着泥土,有的带着水锈,是上个月从河南殷墟遗址抢救回来的,大部分都被炸成了齑粉,像她心里那些拼不拢的往事。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潮湿的风,混着外面的雨气。林砚没抬头,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迷彩裤的裤脚——是沈野。
她来了三天了。每天辰时准点出现在门口,不说话,就坐在角落的木箱上,抱着相机,像只警惕的兽。木箱上堆着林砚祖父的手稿,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祖父站在古籍馆前,手里举着一卷《考工记》,笑得露出牙,身后的藏书楼飞檐翘角,还没被炮弹炸掉一角。
沈野的镜头总是对着林砚的手。她的手不好看,指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痕,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墨渍——那是常年和古籍、浆糊打交道的证明。但沈野拍得很认真,有时会为了捕捉一个角度,在木箱上蹲半个时辰,腿麻了就换条腿,相机链上的弹壳撞在木箱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给林砚的镊子伴奏。
今天她的镜头对准了林砚左手的疤痕。那道疤从虎口延伸到食指,是三年前留下的,拆一颗炸弹引信时被划伤的——当时古籍馆收到匿名包裹,里面是颗定时炸弹,旁边压着一卷《孙子兵法》,她拆到最后一秒,发现炸弹里塞的不是炸药,是一堆碎纸,上面印着“焚书坑儒”的插画。
“你在拍什么?” 林砚突然用手语问,镊子没停,竹丝稳稳地钻进甲骨的裂纹里。
沈野的镜头顿了顿,从相机后露出半张脸。她的右耳缺角处结了层新痂,是昨天不小心蹭到木箱蹭掉的,现在渗着血珠,像颗红痣。她没回答,只是把相机往旁边偏了偏,让林砚看见取景器里的画面:她的手捏着甲骨,指尖的伤痕在光线下像甲骨文的刻痕,与卜骨上的“吉”字重叠在一起,像某种神秘的呼应。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沈野第一次让她看镜头里的世界——原来在她眼里,自己的伤痕和古老的文字是一样的,都在沉默里藏着故事。
她低下头,继续填浆糊,竹丝穿过裂纹的瞬间,甲骨突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在回应什么。祖父说“甲骨是有灵的,它记得占卜时的火光,记得刻字时的力度,甚至记得埋在土里时,蚯蚓爬过的痕迹”。现在它大概也记得,有个聋人修复师,正用带着桂花蜜的浆糊,一点点把它拼回来。
沈野放下相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她的胶片。她挑了一张出来,对着光看——是昨天在古籍馆废墟拍的,林砚跪在积水里拼《永乐大典》残页,背景是被炸塌的穹顶,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她的手指在照片上林砚的影子里划了一下,那里有片模糊的光斑,像掉在水里的月亮。
林砚的目光落在她的铁皮盒上。盒子上贴着很多贴纸,有战地医院的红十字,有被炮火熏黑的国旗,还有一张小照片,上面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和沈野一样,右耳上有颗痣。
“是……战友?” 林砚用手语比划,指尖有点发颤。
沈野的动作顿了顿,把照片翻过去,背面用铅笔写着“阿野,等我回来教你写名字”,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蓝。她抬起头,看着林砚,眼里的灰突然变得很重,像要下雨的天。
林砚没再问。有些名字是不能碰的,像有些伤口,碰一下就会流血。她拿起另一块甲骨碎片,上面有个“雨”字,刻得很深,像被人用尽全力凿下去的——这碎片是在一片弹壳堆里找到的,上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锈,和沈野链上的弹壳颜色一样。
中午的阳光变得炽烈,透过窗纸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个飞舞的字。林砚放下镊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粗瓷碗,里面是早上剩的小米粥,她用竹书签挑着吃,书签上的碎瓷片硌着牙龈,有点疼,却让她觉得清醒。
沈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用军刀削得很慢,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断。她把苹果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林砚,果肉上还留着刀痕,像某种密码。
林砚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甜里带着点涩,像北境的野果。她想起昨天在废墟里,沈野递给她的那枚锈弹壳,现在正躺在她的蓝布衫口袋里,贴着心口,硌得她有点疼。
沈野突然从脖子上摘下弹壳,放在修复台上。弹壳比昨天那枚小一点,是步枪子弹的壳,上面刻着很多细密的划痕,是用刀尖刻的,一道代表一个人——林砚数了数,有二十七道。
她的手指在划痕上慢慢摩挲,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某种易碎的东西。阳光照在她的手背上,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的河流,蜿蜒着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林砚看着她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修复室墙上贴的那些符号——是她自己画的,有的像鸟,有的像云,有的只是一团乱线,没人懂,是她和自己说话的方式。沈野现在的样子,就像在和弹壳说话,用那些细密的划痕,说那些不能被听见的话。
“它……疼吗?” 林砚用手语问,指尖指向弹壳。
沈野的手猛地停住了。她抬起头,眼里的灰像被风吹散了,露出底下的红,像被揉进沙子的眼睛。她看着林砚的手语,又低头看了看弹壳,突然抓起林砚的手,按在弹壳的内侧。
林砚的指尖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刻痕——是个字。笔画很用力,几乎要把弹壳刻穿,只留下最后一点连接的地方,像怕被人发现的秘密。她用指甲顺着刻痕慢慢划,终于认出那是个“野”字,和沈野的名字一样,只是最后一捺被磨得很浅,像快要消失的呼吸。
“他刻的。” 沈野突然发出声音,不是清晰的字,只是破碎的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的味道。她指着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又指了指弹壳上的“野”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弹壳上,发出“嗒”的轻响,像一滴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林砚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紧。她终于明白那些划痕是什么——是死亡名单。二十七道划痕,二十七个没能回来的人,最后一道是这个叫“野”的男人,他把沈野的名字刻在弹壳上,像给她盖了个印章,证明她曾经被好好爱过。
沈野还在发出“嗬嗬”的声音,像被堵住了喉咙,眼泪越流越凶,砸在林砚的手背上,烫得她皮肤发麻。这是林砚第一次见她哭,不是无声的流泪,是带着痛苦的嘶吼,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她的语言被炸毁了,连哭都只能用这种破碎的方式。
林砚反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从袖口抽出那支竹书签。书签的一端被她磨得很尖,像支笔。她拉过沈野面前的草稿纸,蘸了点甲骨上的浆糊,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圈里点了两个小点,然后在圈的周围画了很多短线,像光芒。
是月亮。
画得很简单,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可沈野的哭声突然停了。她看着纸上的月亮,又看着林砚,眼里的红慢慢褪去,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露出底下的白,像被月光照亮的雪。
林砚把竹书签塞到她手里,指了指月亮,又指了指窗外。今天是十五,月亮会很圆,能照见废墟里的每一片碎瓦,也能照见弹壳上那个快要消失的“野”字。
沈野握着竹书签,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突然抓起相机,冲出修复室,帆布包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的响声,链上的弹壳“叮叮”地追着她跑,像一串急促的心跳。
林砚走到窗边,撩开桑皮纸的一角。沈野站在院子里,举着相机对准天空,镜头随着月亮的轨迹慢慢移动。夕阳正落在她的侧脸,把她缺了一块的耳朵照得透亮,像瓷器上的冰裂纹,脆弱,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咔嚓。” 快门声穿过窗纸,清晰地落在林砚的耳朵里——不是通过声音,是通过空气的震动,通过她心脏的共鸣。
这是沈野第一次拍月亮。不是废墟,不是伤口,不是死亡名单,是干净的、完整的、带着光的月亮。
林砚放下窗纸,转身回到修复台。那片刻着“王占曰:吉”的甲骨已经拼好了,放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块被唤醒的记忆。她看着弹壳上的“野”字,突然明白祖父说的“字是活的”是什么意思——有些字不用被看见,有些话不用被听见,只要有一个人懂,就能在沉默里开出花来。
沈野回来时,手里捏着刚洗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月亮很圆,边缘有点模糊,像被泪水打湿的眼睛,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是用竹书签蘸着浆糊写的,歪歪扭扭的,是林砚的名字“砚”。
她把照片放在林砚的甲骨旁边,然后走到修复室最里面的那扇门前。那扇门是橡木做的,比修复室的墙还厚,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是馆里的老物件,据说锁着“最珍贵的秘密”。林砚从来没打开过,钥匙藏在祖父的砚台底下,她甚至没碰过。
沈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门板。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却在安静的修复室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林砚的心突然提了起来,像知道门后面有什么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沙……沙沙……”
像有人在用手撕纸,一下,又一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透过厚重的门板渗出来,钻进林砚的耳朵里——不,是钻进她的骨头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让她指尖发麻。
沈野的手停在门板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探究。她又拍了一下门,这次更用力了些。
“沙沙……沙……”
撕纸的声音也跟着变急了,像在回应她的敲门声,又像在阻止什么。林砚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眼神,他指着这扇门,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却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里很多年。
“别碰。” 林砚用手语比划,指尖有点抖。
沈野收回手,转身看着她,眼里的月亮还没消失,像落了一片光在里面。她没再敲门,只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静静地听着里面的撕纸声,像在听一个被锁起来的秘密。
修复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门里若有若无的撕纸声。林砚看着那片拼好的甲骨,上面的“王占曰:吉”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句迟来的祝福。她突然觉得,这扇门后面锁着的,或许不是什么珍贵的秘密,而是太多像弹壳上的“野”字一样,被磨得快要消失的名字,太多像甲骨裂纹一样,无法被修复的痛。
沈野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新的胶片,装进相机里。这次她没有对准甲骨,也没有对准月亮,而是对准了林砚的手——她的指尖正捏着那支竹书签,书签上的碎瓷片在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可以吗?” 她用口型问,没发出声音,却比任何语言都清晰。
林砚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月亮的光,有弹壳的痕,有照片上的“砚”字,还有一个正在被慢慢拼起来的“野”字。她点了点头,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祖父的砚台——钥匙就在那里,硌着她的手心,像在提醒她,有些门永远不该被打开,有些秘密永远不该被说破。
“咔嚓。”
快门声再次响起,像一声温柔的叹息,落在甲骨的裂纹里,落在弹壳的刻痕里,落在那扇锁着的门后面,落在两个沉默的灵魂之间,开出了一朵带着桂花蜜甜香的花。
门里的撕纸声不知何时停了。修复室的阳光渐渐西斜,昏黄的光晕移到了那扇门上,在黄铜锁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省略号。林砚知道,这道省略号里藏着的,或许是她们未来的故事,或许是更多无法被言说的痛,但至少此刻,有月亮,有甲骨,有带着彼此名字的弹壳和照片,就够了。
够她们在这沉默的世界里,再多走一步,再靠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