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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00次,樱花落尽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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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晴。
天光破晓,撕开沉沉的夜幕,将第一缕苍白而精确的光线,毫无偏差地投射在青岚市第三高级中学那扇熟悉的、贴着磨砂玻璃的宿舍窗户上。
光斑爬行,冰冷地烙印在少年紧闭的眼睑之上,如同一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宣判。
宋屿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早已刻入骨髓的麻木与一丝尚未完全熄灭、却又被无数次碾碎的绝望。
没有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种深入灵魂的疲惫,仿佛沉睡了千年,醒来面对的依旧是同一个囚笼。
他直挺挺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目光扫过狭小的宿舍,铁架床冰冷的棱角,书桌上摊开至固定页码的物理习题册,墙壁上指向七点整的电子钟,连秒数跳动的节奏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窗外,初春的风裹挟着几片早樱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轨迹都仿佛被设定好,重复着昨日、前日、大前日…整整九十九次轮回的轨迹。
“第一百次…”宋屿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将他牢牢钉在这张狭窄的床上,钉在这个名为“三月十五日”的永恒囚牢之中。
时间循环。
一个只存在于科幻小说里的荒诞词汇,却成了他宋屿挥之不去的噩梦。
整整一百次,他如同困在琥珀里的飞虫,被死死地凝固在这一天——青岚三中高三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三周,星期四。
每一次,当夕阳沉入远山,天际线被染成那种特定的、带着不祥意味的橘红时,世界便会在无声的嗡鸣中碎裂、重置。
无论他奔跑、呐喊、自毁,甚至尝试过最极端的方式,醒来,依旧是这个清晨,七点整,冰冷的光线,毫无生气的电子钟。
而一切的起点与终点,似乎都指向那个名字——林晚。
九十九次徒劳的冲锋,九十九次在黄昏时分被无情抹杀一切努力。
宋屿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熟悉的尘埃味道几乎让他呕吐。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第一百次…”他喃喃自语,走到窗前。
楼下,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向教学楼,欢声笑语被厚重的玻璃过滤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水幕观看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脸孔在宋屿眼中早已失去了个体特征,沦为背景板上固定的、可悲的NPC,日复一日上演着同样的剧本。他的目光,穿透这虚假的热闹,精准地投向通往教学楼的那条樱花小径的尽头。
就在那里。
每一次,分秒不差。
七点二十五分。
一个纤细的身影,背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安静地出现在小径入口。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背负着无形的沉重。
阳光透过初绽的樱花树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疏离的、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林晚。新来的转校生。他的“因”,他的“果”,他这无尽循环地狱里唯一看似存在的“变量”。
宋屿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他自己还“活着”。
九十九次!整整九十九次不同的尝试!从最笨拙的搭讪“同学,你的书掉了”(虽然她根本没掉),到假装偶遇探讨一道无解的数学题(她沉默以对),再到鼓起勇气直接拦路递出情书(世界在下一秒重启,他甚至没看清她的表情)…每一次,他都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傻瓜,怀着或忐忑或孤注一掷的心情靠近,每一次,都在靠近她、试图与她产生哪怕一丝真实联结的过程中,触发了那该死的黄昏重启。那重启的力量,如同天道法则的反噬,冰冷无情,碾碎一切僭越的尝试。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早已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一百次轮回积累的挫败感,足以摧毁任何钢铁般的意志。他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额头抵着那刺骨的凉意,眼神空洞地望着楼下那个越来越近的孤单身影。
“靠近…就会重启…”他低声重复着这条用九十九次失败验证出的铁律,声音里只剩下疲惫的沙哑。“第一百次了…林晚…你到底是什么?是诅咒的源头…还是…唯一的钥匙?”
楼下,林晚已经走到了樱花小径的中央。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枝头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一片花瓣,恰好打着旋儿,拂过她低垂的脸颊。她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微微侧了侧头,视线仿佛不经意地向上抬起,掠向宋屿宿舍窗户的方向。
那一瞬间!
宋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隔着三层楼的高度,隔着纷飞的樱花雨,他感觉那双隐藏在刘海阴影下的眼睛,似乎…似乎穿透了空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九十九次轮回,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反应!她永远是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外界漠不关心的转校生!这微小的动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宋屿早已被绝望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骇浪!
是错觉吗?是第一百次轮回带来的精神恍惚?还是…这该死的循环终于出现了某种无法预料的裂痕?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绝伦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地钉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那个身影。
然而,林晚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零点几秒,便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继续以那种缓慢而孤寂的步伐,走进了教学楼的门洞,消失在阴影里。
只留下宋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板上。胸腔里,那颗麻木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如同擂响的战鼓,敲打在他第一百次绝望的起点上。
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短暂的沸腾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迷茫和灼痛。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他用力闭上眼,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百次轮回积累的绝望经验,像一堵厚重的城墙,死死压住那刚刚冒头的、名为“希望”的毒草。“她从未看过我…一次都没有…怎么可能在第一百次…偏偏在第一百次…”他低声嘶吼着,声音在空荡的宿舍里显得格外绝望,“是这该死的循环…把我的脑子也弄坏了吗?”
然而,林晚那极其细微的抬头,那仿佛穿透空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陌生。不同于以往九十九次她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漠然,那一眼,似乎带着一丝…探寻?疑惑?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熟悉?
“熟悉?”宋屿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词惊得浑身一颤。荒谬!太荒谬了!她怎么可能熟悉一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囚徒?一个对她而言,每一次轮回都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冰冷的现实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淹没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悸动。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第一百次了。九十九次失败的冲锋,每一次靠近都换来黄昏时分无情的抹杀。那条“靠近即重启”的铁律,是用他九十九次粉身碎骨的尝试铸就的,血淋淋,不容置疑。
“够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身体的僵硬感依旧存在,但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疲惫,此刻似乎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点燃,转化成一种冰冷的、毁灭性的力量。
“既然靠近你是重启的钥匙…既然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你身边…”他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演算,在循环里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扇窗户上,窗外是生机勃勃却又虚假重复的校园景象。
“那么,这一次,我不再走向你了,林晚。”宋屿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第一百次…就让它成为一场彻底的毁灭吧。不是毁灭你…而是毁灭我自己,毁灭这个困住我的‘今天’!我要看看,当这个循环里唯一的‘变量’——我——选择彻底消失,这条该死的‘时间之河’,会不会因此断流!”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计划,在他被九十九次失败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底,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既然循规蹈矩的靠近带来的是重置,那么,彻底打破规则,打破“宋屿存在于三月十五日”这个循环的基石呢?
他要逃课。不是普通的溜出校门,而是要彻底地、决绝地离开青岚市!他要冲向那循环的边界,用最暴烈的方式,撞击那无形的壁垒!他要看看,当“宋屿”这个存在试图强行脱离“三月十五日”这个时空节点时,这该死的循环,是会提前崩溃,还是会用更猛烈的方式将他碾碎?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在他血液里奔涌。他不再犹豫,抓起一件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甚至懒得去管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走到门边,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一百次的小小牢笼,眼神冰冷,再无留恋。
“砰!”
宿舍门被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宋屿大步流星地朝着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学校后门走去。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近乎实质的冰冷与疯狂。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踏在水泥地上,都仿佛踏在通往最终审判的道路上。
他没有走寻常路,而是熟稔地拐进一条偏僻的、堆满废弃体育器材的小道。这里通向学校那堵年代久远、爬满枯萎藤蔓的后墙。翻墙的地点,他早已在之前的循环中摸得一清二楚——第九十七次,他试图从这里逃跑,结果刚落地,就被巡逻的保安“恰好”发现,然后…黄昏重启。
“来吧…看看这次,你们还能不能‘恰好’出现。”宋屿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他动作敏捷地踩上一个废弃的跳马箱,双手抓住墙头斑驳的砖石,手臂肌肉贲张,用力一撑!身体便如猎豹般翻上了墙头。
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堆满落叶的后巷,安静得有些诡异。宋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双脚落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巷子两头空无一人。成功了第一步。
没有丝毫停顿,他压低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猎手,朝着巷子口快速奔去。巷口外,就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是脱离“青岚三中”这个循环核心区域的开始。只要冲出去,拦下一辆车,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座城市!
心跳如雷,肾上腺素在疯狂分泌。他仿佛能听到身后无形的法则锁链在绷紧、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近了…更近了…巷口的光亮就在眼前!
就在他的脚尖即将踏出巷口阴影的刹那——
“嘀嘀——!!!”
一声尖锐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汽车喇叭声毫无征兆地在他左侧炸响!一辆巨大的、满载建筑垃圾的渣土车,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以远超这条狭窄街道限速的疯狂姿态,从旁边一个宋屿记忆中绝对没有岔路口的死角里咆哮着冲了出来!庞大的车头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填满了宋屿全部的视野!刺眼的阳光在肮脏的车窗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斑,如同死神的狞笑!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宋屿甚至能看到司机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看到挡风玻璃上飞溅的泥点,闻到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汽油和尘土味道的死亡气息。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意外!这绝不是意外!第九十七次是保安,这一次是渣土车!这该死的循环,在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阻止他脱离剧本!
“啊——!!!”
宋屿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那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积压了百次轮回的、对这不公命运的狂暴控诉!在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和那股毁灭性的愤怒同时爆发!他的身体违背了物理惯性般,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极限角度猛地向后倾倒,同时右脚狠狠蹬在巷口的墙壁上,借着反作用力,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硬生生向后弹射出去!
“轰!!!”
巨大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渣土车那庞大的钢铁车头,几乎是擦着宋屿向后飞退的衣角,狠狠地撞在了巷口对面的墙壁上!砖石碎裂,粉尘漫天飞扬!巨大的冲击力让整面墙壁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碎石簌簌落下。那辆钢铁巨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车头严重变形,司机瘫在驾驶座上,生死不知。
宋屿重重地摔倒在巷子里厚厚的落叶堆上,虽然避免了被正面撞击,但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依旧让他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剧烈地咳嗽着,灰尘呛入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向那辆嵌在墙里的渣土车。阳光刺眼,烟尘在光柱中翻滚。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循环意志,嘶哑地低吼,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与恨。“用死亡…来阻止逃离?好…很好…”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外套被撕裂,脸上沾满灰尘和擦伤的血迹,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
逃离计划,在第一步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循环的意志,用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存在和不容挑战。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巷口,看着闻声赶来的惊恐人群,看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时间在流逝,距离那个该死的黄昏重启,还有漫长的白天。
“既然逃不掉…那就彻底毁灭吧。”宋屿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露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毁灭不了循环,那就毁灭这个循环里,循规蹈矩的“宋屿”!
他不再试图逃离,反而拖着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靠近林晚,而是要将这第一百次的轮回,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乱漩涡!他要挑衅一切规则,打碎所有NPC的剧本!他要像一个真正的病毒,在这个精密运转的循环程序里,制造最大的熵增!
他要看看,当整个“三月十五日”的剧本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时,那该死的黄昏重启,还能不能如期而至!
带着满身的尘土、血痕和燃烧的疯狂,宋屿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踏着沉重的步伐,迎着学生们惊诧、恐惧的目光,逆着人流,走向了那个他熟悉又痛恨的教学楼。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循环法则紧绷的神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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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温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走廊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春期荷尔蒙混合的沉闷气息,一成不变,令人窒息。
宋屿靠在高三年级走廊尽头的窗边,身体微微倾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那具被疲惫和疯狂双重侵蚀的躯壳。他半边脸上凝固的血迹和灰尘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暗褐色,撕裂的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同样蹭脏的T恤。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的、破损的雕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偶尔有路过的学生,无论是相识的还是陌生的,都被他这副模样和那毫不掩饰的阴鸷眼神吓得绕道而行,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远处响起。
他成功了,至少在制造混乱这方面。
整个上午,他如同一个行走的破坏源。语文课上,当那位永远一丝不苟的秃顶老师讲到《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时,宋屿毫无征兆地站起来,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语调,背诵起一段与课堂内容毫不相干、却又带着诡异宿命感的诗句:“…时间之沙从指间滑落,堆积成无法逾越的沙丘,第一百次,我看见自己的骸骨在昨日微笑…”满堂死寂,老师惊愕得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无视任何呵斥,径直走出教室,留下身后一片哗然。
数学课,他更是直接走到讲台上,在老师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拿起粉笔,在那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旁边,画下了一个巨大的、不断循环的莫比乌斯环,然后在环的中心,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般刺目的数字——“100”。粉笔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转身离开,身后是数学老师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学生们惊疑不定的眼神。
他闯入喧闹的食堂,无视排队的人群,径直走到窗口,点了整整十份一模一样的、油腻腻的糖醋排骨,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们一盘一盘地倒进泔水桶。汤汁溅在他裤腿上,他毫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NPC脸上浮现出的程序化的愤怒和不解。
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进了学校中央那个禁止入内的、种满名贵兰花的温室,无视尖锐的警报声,在保安冲进来之前,粗暴地折下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据说是校长心肝宝贝的“素冠荷鼎”,随手丢在地上,用沾满泥泞的鞋底碾碎。
混乱。他像一个任性的、绝望的神祇,肆意地在这个精致而脆弱的循环沙盘里泼洒着墨汁。他挑衅规则,嘲弄秩序,践踏着所有被设定好的“日常”。每一次疯狂的举动,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向那无形循环的壁垒,试图听到它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世界在短暂的混乱后,总能以一种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韧性恢复“正常”。老师会找到代课老师继续讲课,食堂会清理干净重新供应,保安会将他“请”出温室并象征性地警告(循环里没有真正的处分),折碎的名花第二天依旧会完好无损地绽放。那些NPC们脸上的震惊和愤怒,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反应,短暂爆发后便迅速归于平静,继续扮演他们的角色,仿佛宋屿的疯狂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这种“恢复力”,比直接的镇压更让宋屿感到绝望。他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大海依旧深邃平静。他制造的不是毁灭,而更像是一场供NPC们消遣的、荒诞的闹剧。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疯狂燃烧过后,只剩下更深的灰烬。他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樱花在微风中飘落,依旧是那个角度,那个轨迹。时间,像一条粘稠的、缓慢爬行的巨蟒,不急不缓地向着那个注定的黄昏滑去。
“呵…没用的…”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低语。喉咙干涩发痛,像被砂纸磨过。“无论怎么闹…都是徒劳…就像…就像靠近她一样…”
那个名字再次浮现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林晚。他这一百次轮回的“原罪”。他下意识地转动视线,隔着几间教室的距离,精准地投向高三(七)班的后门。
就在这时,后门被轻轻推开。
林晚走了出来。
她依旧是那副安静得近乎透明的样子,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单肩挎着,微微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杯,看样子是要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给她纤细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却越发显得她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宋屿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她身上。第一百次了。九十九次失败的冲锋带来的惨痛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靠近她,触碰她,试图与她建立联系…那便是黄昏重启的绝对指令。他的身体甚至残留着无数次被强制抹除时的冰冷和虚无感。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痛楚。上午疯狂制造的混乱带来的虚假亢奋彻底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百战百败后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靠近…就会重启…”他无声地重复着这条浸满血泪的铁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上午试图逃离时那辆咆哮的渣土车,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循环意志毫不留情的警告。
他看着林晚安静地走向饮水机,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按下按钮,清澈的水流注入杯中。阳光透过水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却又带着一种无法穿透的疏离。
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彻底击垮了他。第一百次了…还要再试吗?再像前九十九次那样,像个可悲的小丑,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冲上去,然后被无情地打回原点?再经历一次那令人绝望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的黄昏?
不。够了。真的够了。
宋屿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玻璃渣,刮擦着他的喉咙和肺腑。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所有的疯狂、愤怒、不甘、以及那一丝被林晚清晨那惊鸿一瞥点燃又被现实狠狠浇灭的微弱希冀,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封存、冻结。
他做出了第一百次轮回中,最彻底、也是最绝望的决定——放弃。
不再尝试靠近。不再试图触碰那个禁忌。不再做任何可能触发重启的举动。
就让这第一百次,成为一场彻底的、安静的、等待最终审判的葬礼。他只想像个幽灵一样,远远地、无声地“看”着她,直到黄昏降临,将他再次拖入那无休止的黑暗轮回。
他缓缓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坐在了走廊冰冷的地板上。他曲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个疲惫、颓丧、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剪影。
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空旷的走廊上,孤单得令人心悸。他像一个耗尽了一切燃料的残骸,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解体时刻。
林晚接满了水,小心地捧着水杯,转过身。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尽头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散发着浓烈颓废气息的身影。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微光里,似乎混杂着一丝困惑,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快得如同幻觉。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水杯,指节微微泛白。然后,她如同来时一样安静,低着头,捧着那杯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的清水,像一抹无声的游魂,悄无声息地走回了高三(七)班教室的后门,身影消失在门内。
走廊里,只剩下宋屿一人。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石化。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他还“存在”于这个重复了百次的、令人作呕的“今日”。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坚定不移地奔向那个血色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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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将天边涂抹成一片浓烈得化不开的橘红,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又像是凝固的、干涸的血。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尖锐地撕破了校园的沉闷,如同丧钟的序曲。
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潮水,带着解脱的喧闹涌出教室,涌向食堂、宿舍或者校门。嬉笑声、打闹声、书本碰撞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气的噪音洪流,冲击着宋屿的耳膜。然而,这一切在他听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充满了虚假的生机。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溺水者,周遭的喧嚣越盛,他内心的死寂便越深。
他依旧坐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姿势几乎没有变过。维持着那个将头深埋在臂弯里的姿势,仿佛要这样坐到地老天荒,坐到这该死的世界彻底崩解。阳光的余温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人群的洪流渐渐稀疏,走廊重新变得空旷。脚步声远去,喧哗声低落,最终只剩下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哨音,和风穿过空荡教室发出的呜咽。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屿终于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轴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凌乱的碎发下,露出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他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各处传来抗议般的酸痛,尤其是上午躲避渣土车时摔伤的地方,此刻更是火辣辣地疼。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目光投向窗外。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远山的轮廓之后。那轮巨大的、燃烧着的橘红色火球,将天际的云霞点燃,烧得如同沸腾的熔岩,翻滚着,变幻着,瑰丽得近乎妖异。天空被渲染成一片壮烈而悲怆的画卷,橘红、金红、绛紫…层层叠叠,浓墨重彩,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末日美感。
樱花小径上的樱树,在残阳如血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粉白色的雪。它们在血色的天幕背景下飘舞、旋转,轨迹凄美而绝望。
“第一百次了…樱花落尽时…”宋屿看着窗外那美得惊心动魄却又预示着毁灭的景象,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黄昏将至。重启在即。
前九十九次,每到这个时刻,他或是满怀不甘的愤怒,或是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或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但这一次,第一百次,他心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感。
是的,解脱。既然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既然靠近是重启,远离也是重启,制造混乱还是重启…那么,不如平静地接受。让这第一百次轮回,就在这樱花飘零的黄昏里,安静地画上句号吧。然后,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清晨醒来,继续这无望的…存在。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拖着沉重而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着教学楼通往天台的楼梯走去。那里,是他观测过无数次黄昏重启的“瞭望台”,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第一百次轮回的终点观礼台。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锁扣早已在之前的轮回中被宋屿破坏。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带着暮春凉意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吹乱了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得他单薄的外套猎猎作响。
天台空旷而寂寥,水泥地面冰冷。巨大的水塔投下沉默的阴影。宋屿走到天台边缘,锈迹斑斑的护栏只到他的腰部。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铁栏上,眺望着远方。
视野从未如此开阔。整个青岚市在渐沉的暮色中铺展开来,高低错落的建筑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余晖,远处的岚江蜿蜒如带,反射着破碎的霞光。城市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巨大幕布上的碎钻。
然而,这一切在宋屿眼中,都失去了真实的色彩,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再美的景色,重复观看一百次,也只剩下空洞和麻木。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道血红的金边,挣扎着镶嵌在墨蓝色的山峦轮廓之上。天空的色彩变得愈发浓烈而诡异,橘红与深紫交织翻滚,如同天神在宣泄着末日的愤怒。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凋零的樱花花瓣,打着旋儿掠过天台。
宋屿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开始出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感。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光线在微微颤抖。熟悉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开始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并且越来越清晰。
来了。第一百次重启的前奏。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以及远处城市烟火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清冷的樱花香?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睁开眼。不再看向那壮阔却虚假的落日熔金,不再关注那即将吞噬一切的嗡鸣。他的目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透暮色四合的天台,穿透越来越浓的、带着数据紊乱感的空气扭曲,精准地、死死地投向楼下那条樱花小径的出口。
每一次重启前,他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那里。仿佛那是他百次轮回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坐标。
血色的残阳余晖,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恰好笼罩着小径的出口。
就在那里。
就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在那纷乱飘飞的樱花雨中,那个纤细的身影,再一次出现了。
林晚。
她似乎刚刚走出教学楼,背对着即将沉没的夕阳,身影在血色的天幕下显得有些单薄。她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着漫天飘零的花瓣,又像是在感受着这黄昏时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异常波动。
风拂动她的发丝和校服的衣角。
然后,就在宋屿的注视下,就在那世界开始扭曲、嗡鸣声即将达到顶峰、第一百次轮回即将彻底终结的临界点上——
林晚,动了。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慢慢地、非常非常慢地,转过了身。
她不再仰望天空,不再看那飘零的樱花。
她的视线,穿透了暮色,穿透了距离,穿透了那无形的、正在疯狂收紧的循环枷锁,带着一种宋屿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无比复杂而清晰的光芒——那里面有困惑,有探寻,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
**确认!**
她的目光,如同两束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天台边缘,那个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被重置的宋屿!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世界的嗡鸣达到了顶点,空间扭曲如同沸腾的油锅!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噬!整个天地被一种不祥的紫红色光芒笼罩!
然而,就在这毁灭性的重启风暴即将把宋屿彻底撕碎、卷入虚无的刹那——
他清晰地看到,楼下,樱花小径出口处,那个沐浴在诡异紫红光芒中的女孩,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到了。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你。”
“轰——!!!”
无边的黑暗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瞬间吞噬了宋屿的全部意识。冰冷、虚无、熟悉的分解感再次袭来。
但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瞬,宋屿那早已被绝望冰封的心脏深处,一个惊雷般的、足以颠覆百次轮回认知的念头,如同闪电般炸开:
**她记得!林晚…她刚才…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