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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秘密基地的显影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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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的阳光炽烈得如同熔化的白金,无情地灼烤着粗糙的水泥平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卷起的细微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翻滚。陆祺珩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高温烧灼、濒临炸裂的瓷像。他背对着悬空的平台边缘,身形绷紧如拉满的硬弓,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冰冷的暴怒。那双深褐色的眼眸,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死死地钉在叶栖桐身上,更钉在她手中那台刚刚吐出滚烫相纸的拍立得相机上。
无声的质问、被侵犯的暴怒、近乎毁灭的冲动……所有情绪都压缩在他紧绷的唇角、咬紧的下颌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目光里。叶栖桐僵立在锈迹斑斑的铁门旁,指尖感受着相纸显影时散发出的、如同血液般温热的热度。那热度灼烧着她,更灼烧着这死寂凝固的空气。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张正在显影的照片——那个孤寂的背影,那片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狰狞的暗紫色瘀伤——她知道,那将是点燃眼前这座活火山的最后一粒火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艰难爬行。一秒,两秒……相纸上模糊的影像轮廓正在逐渐清晰。
陆祺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脚步沉重地踏在布满砂砾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一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驱逐意味,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叶栖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陆祺珩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
那踉跄极其突兀,完全打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充满攻击性的姿态。他左脚在落地承重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支撑腿猛地一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那张因暴怒而绷紧的、线条凌厉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极其痛苦的扭曲!牙关紧咬,腮边绷起一道凌厉的筋络。冷汗几乎是瞬间从他额角渗出,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他猛地伸出右手,试图抓住旁边的锈蚀栏杆稳住身体。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刮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身体的失衡太过剧烈,加上脚踝传来的剧痛,他非但没能稳住,反而因为抓空而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点!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陆祺珩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粗糙坚硬的水泥平台上!尘土和细小的砂砾被激起,在阳光下弥漫开一小片浑浊的烟雾。
他侧身蜷缩在地上,左腿下意识地屈起,受伤的脚踝悬空,不敢触碰地面。右手死死地捂住左脚踝上方,指关节用力到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喉咙里溢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闷哼。所有的暴怒、冰冷、拒人千里的堡垒,在这一摔之下,被最原始的生理痛楚彻底击碎,暴露出里面最脆弱、最狼狈不堪的底色。
叶栖桐的震惊瞬间盖过了恐惧!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尘埃里、因剧痛而颤抖的身影,看着那片暴露在阳光下、因他摔倒姿势而更加刺目的狰狞瘀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图书馆流言带来的屈辱、顶楼对峙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冲散——他需要帮助!
她甚至没有思考后果,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她将相机和那张刚刚显影了一半、定格了他摔倒前暴怒瞬间的相纸胡乱塞进相机包,然后几步冲到陆祺珩身边!
“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切,蹲下身,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捂住脚踝的手,又怕加剧他的痛苦,指尖在半空中迟疑地停住。
陆祺珩猛地抬起头!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痛楚、被看到最狼狈时刻的羞愤,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他死死地盯着叶栖桐靠近的脸,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抗拒,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后的茫然和……脆弱。
“滚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他试图用手臂支撑起身体,逃离她的视线范围,但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再次脱力地跌坐回去,身体因痛苦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叶栖桐的心被狠狠揪紧。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混杂着脆弱与倔强的复杂情绪,图书馆里他画的那只攥紧伞柄的手、暴雨广播站黑暗中他低哑的“需要被看见”、此刻他蜷缩在尘埃里痛苦颤抖的身影……所有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现、重叠。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他冰冷的驱逐。她迅速打开自己的相机包,在里面一阵翻找。她记得,上次在活动室,她悄悄把感冒药和笔记放进他抽屉时,顺手在包里塞了一小盒应急的止痛喷雾和一小卷弹性绷带——那是她常年带着相机在外跑,以防自己扭伤准备的。
找到了!
她拿出那个小小的白色喷罐和那卷未开封的绷带。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拧开喷罐的盖子,对着陆祺珩那只肿胀得吓人的脚踝瘀伤处,果断地按压喷头!
“呲——”
冰凉带着强烈药味的白色喷雾,瞬间覆盖了那片暗紫色的狰狞区域。
陆祺珩的身体猛地一僵!脚踝处传来的冰冷刺激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缩回腿。
“别动!”叶栖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他试图退缩的小腿(隔着校服布料,能感受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和灼热的温度),另一只手拿着喷罐,仔细地将冰凉的药剂均匀喷洒在瘀伤最严重的地方。
陆祺珩停止了挣扎。他微微抬起头,汗水顺着下颌线滚落。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小心翼翼喷洒药剂的动作。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翻涌的抗拒和暴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难以置信的困惑所取代。她为什么……?
喷完药剂,叶栖桐放下喷罐,拿起那卷弹性绷带,动作麻利地撕开包装。她将绷带的一端轻轻压在他脚踝上方,然后开始一圈一圈,仔细地、带着适度的压力缠绕起来。她的动作算不上非常专业,却异常专注和轻柔,尽量避免触碰到最疼痛的瘀伤中心。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他脚踝的皮肤,那触感温热而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
陆祺珩的身体依旧僵硬,但最初的剧烈颤抖已经平息下来。他沉默地看着她缠绕绷带的手,看着那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白色的绷带。冰凉的药剂开始发挥作用,剧痛似乎被暂时压制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冰凉感。但更让他感到陌生的,是脚踝上那被绷带缠绕包裹起来的、带着一丝微弱束缚感和……奇异暖意的触觉。这暖意不是来自药物,而是来自那双正在为他包扎的手,来自那份专注和……不顾他驱逐的坚持。
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心底那片名为“废墟”的荒芜之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带着温度的种子。
叶栖桐打好绷带最后一个结,小心地剪断多余的绷带。她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正好对上陆祺珩凝视着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顶楼炽烈的阳光依旧灼人,风卷起尘埃。但这一刻,空气中弥漫的已不再是暴怒和恐惧的硝烟,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创伤后余温的静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陆祺珩眼中的冰冷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漠然或愤怒,而是翻涌着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困惑,审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叶栖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他被白色绷带包裹起来的脚踝。“暂时……应该能缓解一点。但最好还是去看看校医,或者……”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陆祺珩没有回应。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自己被绷带包裹的脚踝上,又缓缓扫过这空旷、布满灰尘、却视野开阔的顶楼平台。远处操场的喧嚣声隐隐传来,风吹过平台边缘,发出呜呜的低鸣。这里荒凉、寂静,无人打扰。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叶栖桐。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复杂的、近乎妥协的意味。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这里…没人来。”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某个沉重的锁芯。
叶栖桐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他眼中那片废墟上裂开的缝隙,看着他那被疲惫和一丝微弱期许取代的冰冷戒备,瞬间读懂了他话语背后的含义。
他需要一个地方。
一个可以短暂卸下伪装、舔舐伤口、甚至只是安静待着的地方。
一个像这片顶楼平台一样,无人打扰的……秘密基地。
阳光灼灼,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叶栖桐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她只是默默地、在他身边不远处、同样布满灰尘的水泥平台边缘,坐了下来。没有靠得太近,但也没有离开。她抱着自己的相机包,目光投向远处操场上模糊跃动的人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安静而柔和。
陆祺珩看着她坐下的身影,看着她没有拒绝的姿态,深褐色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了一瞬。他也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踝上那圈白色的绷带,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碰了碰那粗糙的表面。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温。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这片荒芜的顶楼平台,在炽烈的阳光和飞舞的尘埃中,悄然建立。风掠过,吹动两人的发梢和衣角。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模糊的喧嚣和近处风过平台的呜咽。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一层温暖的茧,包裹着两个刚刚经历过激烈碰撞、此刻疲惫不堪的灵魂。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叶栖桐从相机包里拿出一个未开封的独立包装小面包(她习惯在包里放点零食补充体力),默默地拆开,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的香甜气息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弥漫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陆祺珩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踝。过了许久,久到叶栖桐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片奇异的宁静。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风说:
“是旧伤。”他顿了顿,指尖再次无意识地碰了碰绷带,“初三…市篮球决赛…最后十几秒…追分的关键球…落地时…踩到对方故意伸出来的脚……”
他的叙述极其简洁、平淡,没有任何情绪渲染,仿佛在陈述一道与自己无关的习题。但那寥寥数语背后蕴含的激烈对抗、恶意犯规、梦想在最后一刻破碎的残酷,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漫长伤痛和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如初的隐忧,却像沉重的铅块,无声地砸在这片空旷的平台上。
叶栖桐咀嚼面包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陆祺珩低垂的侧脸。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一刻,她不是举着相机的观察者,而是一个沉默的容器,接纳着他主动流泻出的、带着痛楚的真实碎片。
陆祺珩没有再说下去。他沉默下来,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想隔绝阳光,也隔绝那些翻涌的记忆。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照亮他眼睫下淡淡的青影,那是长期压力和疲惫留下的印记。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沉闷的、熟悉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从陆祺珩放在身侧水泥地上的深灰色书包里传了出来!
是手机!
那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在顶楼空旷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撕破了刚刚编织起来的、带着余温的脆弱宁静!
陆祺珩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刚刚沉淀下去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平静,瞬间被一种深重的、近乎应激的警觉和冰冷所取代!他几乎是立刻坐直了身体,动作牵扯到受伤的脚踝,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顾不上疼痛,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震动的书包!
叶栖桐的心也瞬间沉了下去。又是手机!又是这来自外界的、不容忽视的侵扰!她看着陆祺珩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重新凝聚的冰冷,刚刚滋生的那点靠近感和宁静,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殆尽。
震动声固执地持续着,在空旷的平台上回荡,如同催命的符咒。
陆祺珩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拉开书包拉链!他的手伸进去,摸索着拿出那部黑色的手机。
屏幕亮起。
刺眼的光线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也照亮了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