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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顶楼光痕的显影公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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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急灯惨白的光,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将广播站里每一寸潮湿、狼狈和刚刚袒露的脆弱都照得纤毫毕现。叶栖桐攥着半湿的毛巾,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撞进陆祺珩眼中那片翻涌着惊愕、脆弱余温、但更多是冰冷戒备的复杂漩涡。强光之下,黑暗中的触碰与低语,被粗暴地显影成令人窒息的尴尬与距离感。
“滋…滋滋…”电流噪音如同嘲弄的尾音,在凝固的空气中微弱作响。
陆祺珩猛地别开脸,避开了叶栖桐的目光。他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抹去额角残留的水痕,指关节在惨白灯光下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他站直身体,脊背重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将刚刚在黑暗中泄露出的那点疲软姿态彻底抹杀。他没有再看叶栖桐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块她递过去、此刻已半湿的毛巾。他径直走向广播站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部分雨声的铁门。
“雨小了。”他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平稳,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可以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跨出门外,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拐角。没有道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刚才黑暗中那个说出“需要被看见”、那个在她笨拙擦拭下微微松弛的陆祺珩,只是暴雨和停电共同制造的幻影。
叶栖桐僵立在原地,手里那块冰凉的毛巾沉重地坠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让她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冰冷。广播站外,雨势确实减弱了许多,从狂暴的倾盆变成了连绵的淅沥,但空气里那股湿冷的寒意却更加刺骨。她慢慢放下毛巾,指尖残留的湿冷触感和他最后那冰冷戒备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心底。
接下来的日子,陆祺珩的疏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互助小组里,他化身为一台精密运转的解题机器,讲解清晰、效率奇高,但所有的交流都严格限定在题目的逻辑链条内。任何试图延伸的、带有一丝情感色彩的对话,都被他用更快的语速、更复杂的公式或一个干脆的“下一个问题”瞬间斩断。他的目光不再与她交汇,即使偶尔视线掠过,也如同扫过空气,冰冷而漠然。那把深蓝色的伞,图书馆的草图,暴雨广播站黑暗中的低语与触碰……都被他彻底封存,抹去了所有痕迹。他重新筑起了一座更高、更厚、更冰冷的堡垒,将叶栖桐彻底隔绝在外。
叶栖桐也从最初的震惊、酸楚,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接受了这个冰冷的现实。图书馆的流言在苏晴刻意的煽风点火下,如同蔓生的毒藤,悄然渗透进班级的角落。那些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学会了低头无视。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镜头后的世界。文学社的摄影展筹备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开始频繁地利用午休和放学后的时间,背着相机,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游走,捕捉那些符合“光与尘的褶皱”主题的瞬间——老校工弯腰清扫落叶时脊背的弧度,食堂阿姨递出热汤时氤氲的蒸汽,围墙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在夕阳下的剪影……她用镜头构建着自己的堡垒,一个安全的、只属于光影的堡垒。
这天午休,叶栖桐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背着相机包,朝着旧实验楼走去。那里人迹罕至,顶楼有个废弃的小平台,视野开阔,是她最近发现的拍摄宝地。通往顶楼的楼梯间空旷安静,脚步声带着轻微的回响。她刚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撞入眼帘。
陆祺珩。
他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口,站在顶楼平台的边缘。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人影,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风掠过平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白色的校服衬衫下摆。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驱不散那份萦绕不去的、沉重的疏离感。
叶栖桐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退回楼梯间,逃离这个不期而遇的场景。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陆祺珩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叶栖桐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或者用冰冷的姿态将她驱离。他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然后,在叶栖桐震惊的目光中,直接坐在了布满灰尘和细小砂砾的水泥平台边缘!两条长腿悬空垂在平台之外,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放松。
叶栖桐屏住呼吸,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阳光刺眼,平台空旷,风卷起细微的尘埃。陆祺珩的背影沐浴在光里,却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陆祺珩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阳光落在他微微低垂的后颈上,照亮一小片光洁的皮肤。
叶栖桐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拿出相机!拍下这个瞬间!这个在无人处卸下所有冰冷伪装、显露出疲惫与孤寂本真的陆祺珩!这个画面,比她捕捉到的任何“光与尘的褶皱”都更契合主题,更直指人心!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解下了相机包,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取出她那台老式拍立得,冰凉的金属机身贴着她同样冰凉的掌心。她打开镜头盖,屏住呼吸,透过取景框,小心翼翼地瞄准那个坐在光与尘埃交界处的孤寂背影。
阳光勾勒着他肩颈的线条,风吹乱他的发梢。平台边缘粗糙的水泥地面,他悬空的腿,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喧嚣……一切都在取景框里完美构图。这是一个带着天然悲剧感和诗意的画面,一个完美“显影”主题的瞬间。
她的指尖悬在快门上,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按下这个快门意味着什么——再次的“窥探”,再次的“越界”,可能彻底激怒他,坐实流言。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力量在驱使她——她无法抗拒这个真实显影的瞬间。
就在她指尖即将按下快门的电光火石之间——
陆祺珩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左手,不是去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而是用力地、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然后,他的身体微微侧转,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换个更舒服的坐姿。随着他身体的转动,原本被他身体遮挡的左腿脚踝部分,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
叶栖桐的瞳孔骤然收缩!取景框里的画面瞬间定格、放大!
在他挽起的深灰色校服裤脚下方,裸露的左脚踝外侧,一片狰狞的暗紫色瘀伤赫然在目!那瘀痕肿胀得厉害,边缘泛着深红,皮肤表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毛细血管破裂的痕迹,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原本线条流畅的骨节之上!在刺目的阳光下,这片被强行掩盖的伤痕显得触目惊心,与他挺拔的背影和周围的光明景象形成了惨烈到极致的反差!
叶栖桐倒抽一口冷气!指尖猛地一颤!快门被本能地按了下去!
“咔嚓!”
轻微的机械声在空旷的顶楼平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顶楼的寂静!
陆祺珩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子弹击中般僵住!他捏着眉心的手顿在半空,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重感,转过了头。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表情——不再是广播站强光下的冰冷戒备,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被赤裸裸揭穿的狼狈、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困兽般的暴怒!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炽烈的阳光下,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地、毫无保留地刺向站在门口、手中还举着相机的叶栖桐!
相纸从相机里缓缓吐出,发出细微的卷动声。叶栖桐僵在原地,如同被那道冰冷暴怒的目光钉死在原地。她甚至能感觉到相纸上影像正在缓慢显影的热度,那热度灼烧着她的指尖,更灼烧着她的神经。
陆祺珩的目光死死锁在她手中的相机上,锁在那张正在显影的相纸上。他紧抿的唇线绷成一道苍白的直线,下颌角因为用力咬合而微微凸起。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张力。水泥平台边缘的砂砾被他起身的动作带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滚向平台下方的虚空。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叶栖桐。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质问、被侵犯领地的暴怒,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空气凝固了。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只有阳光依旧炽烈,无情地灼烤着平台上对峙的两人,和那张正在显影的、注定无法平静的秘密。相纸上,那个孤寂的背影和那片阳光下无所遁形的狰狞伤痕,正一点点地、带着残酷的清晰度,显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