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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百年旧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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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刀始终没有落下,四下寂然,连风都屏住了呼吸。辜鸿子仍旧闭着眼,他暗自思肘道:原来死竟是这样一种感觉么?这漫长的等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终于,他等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
顷刻之间,百里之地,竟为焦土!离灼周身腾着赤焰立在废墟中央,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活脱脱从炼狱爬出的恶鬼。那些片刻前还鲜活的人,此刻已化作焦黑的枯骨,保持着奔逃的姿态凝固在地。
辜鸿子握剑的手微微发颤。铁链何时断裂?十数人如何瞬息毙命?这片焦土因何而成?……太多疑问哽在喉头,却抵不过心头最痛的一问——那个与他共饮钱塘春酒的挚友,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辜鸿子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再一次,举剑抵上了离灼的眉心。
四目相对的刹那,赤色倏然褪去。离灼踉跄着倒下时,辜鸿子已抛剑上前,将人牢牢接住。他望着怀中人手腕间蔓延的笑脸蛛纹,突然笑出了泪——纵是他已成魔,这一剑终究斩不下去。该堕地狱的是他,该受千夫所指的是他,这世间谁都能弃离灼而去,唯独他不可以!
他要带他回去,带他回西域雪山,回他的家~从此再也不必寻道,他便是他的道!
此后,辜鸿子拖着满车医书,背着时疯时醒的离灼踏上了返回雪山的路,回到了他来时的地方。
师父,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寥寥数语:“你我师徒缘分,始于雪山,也止于雪山!今后不复相见,万勿为念!”
看着泛黄的信笺,辜鸿子想起师父踏雪远去的背影,一切竟恍如隔世~
离灼的功力愈盛,心魔也愈盛,昔日那个会在雪夜为他裹紧披风的少年,正被嗜杀的魔性一点点吞噬。
直到翻遍古籍的某夜,辜鸿子在残破书页间看到记载:极北之地的千年寒玉,可以有效克制火毒,压制心魔。他想:若能找到合适的功法修炼,或许可以彻底清除火毒,让他恢复清明。
凑巧的是,辜鸿子修炼的雪魄诀,恰好是以寒气入体进行修炼的功法。幼年时,为了让他能更好的吸收寒气,他的师父曾从极北之地,拖回了众多寒玉,建了一座寒玉室。寒玉室外围被千年寒玉层层包裹,奇冷无比,只有在功法突破的重要关口,师父才会命他在寒玉室修炼,以充分吸收寒气。过去,这座寒玉室曾助他突破无数关口,今后,希望也能助离灼早日恢复清明。
寒玉室有了,却如何才能锁住离灼呢?他如今功力大进,一般的锁链完全无法将他困住,除非...除非锁住他的琵琶骨,损他半生修为!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
抱着这样的信念,辜鸿子又一次踏进了故纸堆中,在残破书页间寻找答案。命运又一次眷顾了他,在一张羊皮残卷中,记载了一套禁制之法,可以通过注入内力,设置法阵,将人囚于其中。
依着这套禁制之法,辜鸿子在寒玉室设置了法阵,外围的法阵主要用来御敌,防止有人偷潜入寒玉室,内部的法阵则主要用来克制火毒,压制心魔。为了万无一失,他又去定做了一副锁链,一座铁牢,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如何,只要命还在,一切就还有希望,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那个与他共饮钱塘春酒的挚友,会回来的!
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屋檐下的冰棱结得足有尺长,辜鸿子像往常一样推开了离灼的房门。
屋子里的窗户全都打开了,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房间里冷极了。离灼闭着眼,赤裸着上半身平躺在地板上,周身隐隐发着赤色的光芒。
嗖的一声!离灼从地上立了起来,他单手扼住辜鸿子的脖颈,赤色的瞳孔里满是辜鸿子扭曲的神情。
辜鸿子用嘶哑的声音吼叫道:“离灼,醒一醒!是我,辜鸿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眼中的赤色慢慢褪去,手也从脖颈上滑了下来,整个人忽然萎靡了下去。他退回到房间里,抱着双臂喃喃道:“好冷,好冷~这是哪里?”
辜鸿子从衣架上取来了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像看着一只迷失的羔羊一般,温柔地说道:“这是我家~你忘了吗?从前你说要同我回来,看一看的,我们便回来了~”
“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们走了许多路,才到这里~辜兄,我有点想家了,你什么时候同我一道回去?”
“快了~离灼,你同我去一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
“去了,便知~”
“好!”
离灼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跟在辜鸿子的身后。十年来,不管去哪里,只要他说,他便肯。
寒玉室很快到了,辜鸿子领着离灼,一步一步向着最里面走去。空气越来越稀薄,寒冷越发刺骨,离灼逐渐感受到了异样。他开口道:“辜兄,这里是哪里?”
“此处是我幼时练功的地方,来吧,随我到里面看看~”辜鸿子缓缓说道。
离灼心中有异,却又不想驳了辜鸿子的兴致,于是继续往里走着。可越走,心中的异样越强烈,终于他停了下来,质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到我幼时练功的地方看看,仅此而已~”辜鸿子试图安抚他,距离内部的法阵只差几步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引入阵中。
离灼似乎觉察到了危险,忽然开始往回走。辜鸿子立即上前,拦住了他,可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奇怪的举动,越发让离灼感到异样。他先试探性地向右走了几步,随后又向左走了几步,可无论往哪个方向,辜鸿子始终挡在他的面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离灼的眼中隐隐现出红色。
看到这危险的信号,辜鸿子当即警觉了起来,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若不当机立断,将他推入阵中,等他完全失去心智,恐怕再难困住他了,到那时只怕生灵涂炭,自己想保也保护不了了。想到这,他一掌挥出,结结实实地将离灼推入了阵法之中;紧接着一座铁牢从天而降,牢牢地将离灼围住;最后,开启阵法。整间寒玉室,瞬间化为了一座铜墙铁壁的监牢。
看着从天而降的铁牢,离灼的双眼,彻底地变为了赤色。他愤怒地吼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辜鸿子摇了摇头,叹息道:“一日未恢复清明,则一日不得自由!”
“去他的清明!我现在清醒的很!快放我出去!”离灼的愤怒更甚了,他一边怒吼着,一边用力地拍打着铁牢。
铁牢渐渐出现了裂痕,这千斤重的铁牢,竟如此的不堪一击。辜鸿子心下纠结,难道真的要用铁链刺穿他的琵琶骨吗?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砰,一根铁条跌落在了地上,离灼起身飞出,阵法起效,将他牢牢地拽回了阵中。可他不停地挣扎着,阵法的力量越来越弱,若再不出手,只怕数日的筹备,今日都要付诸流水了。辜鸿子深咽了口气,两条铁链从手中飞出,迅速穿过离灼的双肩。
他眼中的赤色倏然褪去,清透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不明白,辜鸿子为何要这样对他?他停止了挣扎,无力地跪倒在阵中,鲜血染红了他的袍子。他望着辜鸿子,眼中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像是质问,更像是呓语。
“对不起,是我没用,除了这个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保全你!你要恨,就恨我!倘若你能恢复清明,我死,又何足惜?”辜鸿子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啊!辜鸿子,你竟这样对我!他日重获自由,我定要杀了你!杀了这些宗门大派!杀光全天下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杀到片甲不留,日月无光!”愤怒彻底地点燃了他,离灼双目赤红,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看着完全魔化的离灼,辜鸿子收紧了铁链,将他牢牢地锁在阵中心。--“等我!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自那以后,辜鸿子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治愈离灼的方法。三年过去,始终未有任何收获,青丝彻底熬成了白发。
又是一年冬天,林间的枫树还未褪红,雪已飘然而至,红枫覆雪,恰如少年白头~
而更不妙的是,西域三大宗门以及中原武林的人先后找上门来,要为三年前在那场大战中死去的人报仇雪恨。他们扬言,若辜鸿子和离灼以死谢罪,则祸不及家人,倘若负隅顽抗,必将踏平雪山,屠尽满门,鸡犬不留!
辜鸿子心道:我一人死,何足惜!可离灼,这辈子我护定了!除了我,谁也不能伤害他!
巍峨的雪山下,寒风怒嚎,风卷着雪花,重重地砸在人脸上,砸得人青一块、紫一块,像挨了重拳一般。
他一人一剑一蓑衣,迎着风雪,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来一人!杀一人!直到斩尽了所有挑衅之人,直到再也没有人来,直到他的称号,从名震西域的 “道痴”,变成骇人听闻的“剑魔”。
血肉羸弱,人力终有尽时。七天七夜的车轮战后,杀尽了最后一人的他,迅速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袭倒了。他重重地摔了下去,摔在腥红的雪地上,摊成一个大大的人字。
天地间浑然一寂,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或许等不回钱塘江畔的那个少年了--是时候早做准备了。
翌日,他拿着离灼心智彻底迷失前,将毕生所学编撰而成的焚厄卷,来到了寒玉室。他本想告诉他,自己要回一趟钱塘,完成他的心愿--将这本书带给他的家人。
刚一踏入室内,却见离灼正对着墙面刻字,歪歪扭扭的“辜鸿子”三字下,是数不清的血痕。
辜鸿子喉头发紧,握书的手指簌簌发抖。离灼闻声转头,眼瞳猩红如沸血,嘴角却勾起诡异的弧度:“找到救我的法子了?”铁链哗啦作响,他拖着沉重的枷锁逼近,每一步都在地面烙下焦黑印记,“那就来啊!用你的雪魄诀,来灭我这把焚尽天下的业火!”
辜鸿子倒退半步撞在冰墙上,后腰硌得生疼。离灼周身蒸腾的热浪已将寒玉室周遭的霜花尽数融化,水珠顺着石壁蜿蜒而下,混着地上未干的血迹晕开成暗红的河。他死死攥住书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离灼突然暴起,铁链如灵蛇缠住辜鸿子脖颈,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畔:“怕了?当年用锁链穿我琵琶骨时,你的手可不是这样抖的!”
辜鸿子眼前炸开金星,却在意识模糊前看到离灼额角冷汗滚滚,赤红眼瞳里闪过一丝清明——原来火毒与雪魄诀的气息相撞,竟让他短暂恢复了神志!他强撑着抬手触碰对方滚烫的脸颊,艰难地说道:“撑住……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离灼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锁链随着他的挣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苍白的脸上忽而浮现痛苦扭曲的神情,忽而又露出解脱般的微笑。蓦地,他放开了他。
“杀了我!亲手杀了我!”离灼跌坐在阵法中,哀求道。
“不!绝不!”辜鸿子嘶吼道。
“哈哈哈!那你就等着!待我破狱那日,定剜你心佐酒!”离灼突然大笑了起来。
辜鸿子没有说话,他背过身去,短暂地闭上了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又下雨了,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钱塘江又一次暴雨如注,只是江潮中再也没有了那一叶扁舟。
他去了离灼原本的家,姹紫嫣红开遍的庭院,早已杂草丛生,荆棘满布,一片断井颓垣之象。
多方打听后,终于找到了他仅存的妹妹,将那卷耗尽离灼心血的书交付予她--那便是江南的夏家。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却没有料到,百年后,这本书竟为这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