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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京师的中秋夜,万家灯火,一阵陌生鼓声撞碎了长街的静谧。那声音沉笃,自宣德门南街西廊飘来。

      那里立着面登闻鼓,鼓皮蒙着厚厚的灰,蛛网在鼓钉上缠了数年,久到寻常百姓都快忘了它的用处。

      登闻鼓院里,两个值守士兵正缩在廊下打盹。年轻者刚灌了口怀中的米酒,酒气混着霉味往上冲,他揉着发涩的眼睛抱怨:“这破鼓十年没响过了,偏中秋要咱在这儿喝风。”话音刚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耳边,他以为是醉后幻听,直到第二声、第三声鼓声接连传来,像重锤敲在心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年长者,盼望着他能凭借以往的经验给出点提示。

      后者从酒香中猛然惊醒,酒意瞬间散了大半:“快去看看。”

      两人踉跄着往鼓台跑,靴底踩过阶前半人高的荒草,惊起一片飞虫。

      鼓台上立着个孩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总角用素色锦带束着,布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平整,边角的银线在月光下闪着光。他手里握着半截鼓槌,指节因用力而泛红,见士兵跑来,才缓缓放下手臂,鼓槌“当啷”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那位年轻的士兵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眼花,刚要呵斥“谁家小儿在此胡闹”,却被身旁的老者拽了拽衣袖。他压着声:“你看这院儿荒成这样,哪有孩子来玩?再说这时候……”他往前凑了两步,半屈着身子,尽量让语气温和些:“小哥儿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那孩童却不怯生,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虽嫩,却字字清晰:“军爷容禀,小人知晓。太祖皇帝设登闻鼓院与检院,专为受理吏民难伸之冤。今日小人击鼓,是有状要告,愿受笞刑,烦请军爷代为通传。”说罢,他掀开衣袍下摆,双膝“咚”地跪在冰凉的鼓台上,额头磕下去,蒙尘的灰都似震了震。

      这一系列的行为把两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孩子身形单薄,可跪得十分规矩,言谈之中颇有世家郎君的风范,眼神也亮得惊人,哪像个十一二岁的稚童,倒有几分成年儿郎的沉稳。年长者心下恻隐,蹲下身劝:“小哥儿,有冤可去京师府,何必来这敲登闻鼓?那笞刑虽只三十下,你这小身板……”他话没说完,却见孩童抬眼,眼里没有半分犹豫:“军爷好意,小人心领。只是我状告之人,非天子不能受理,京师府管不了。”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话从个孩童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过惊人,可看他神情,绝不是拿性命开玩笑。他的衣袍虽陈旧,却掩不住他说话时的气度,倒像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小郎君。年长者迟疑着:“那笞刑……”

      “小人既来,便已思虑周全。”孩童又磕了个头,额头泛出红印,“这是我唯一的路了,求军爷通传。”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年轻者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他,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小郎君放心,我等这就去禀报。”

      鼓声早已惊动了附近的人家,窗棂次第亮起灯,有人披衣探出头,有人干脆从屋里出来,到门口瞧上一瞧,毕竟这种场景可是数年不遇。见鼓台上是个孩童,顿时议论纷纷。

      “这孩子怎敢敲登闻鼓?”

      “莫不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也不知道要状告何人……”

      “他家里人怎么没跟他一块啊?”

      “他是怎么知道这还有个登闻鼓呢?”

      “……”

      尘封已久的登闻鼓院一时间热闹起来,那孩童仍是面不改色,就那么迎风站立,年轻者拍拍自己宿醉的脸庞,跑去和自家大人禀报,年长者则站在这里维持秩序。

      红玉脚程最快,甩开身后的桑麻几人,奔到鼓院外时,只看见那孩童的身影消失在检院的朱门。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这里又恢复往日的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红玉摩挲着袖口,盯着那孩童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

      等桑麻和李季气喘吁吁赶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街边的早点铺子冒起炊烟,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肉包的香气飘得老远;卖油饼的老汉支起铁锅,油花“滋滋”作响,金黄的油饼刚出锅,就有早起的行人围上去;挑着菜担的农妇沿街叫卖,水灵的青菜上还挂着露水,市井的热闹渐渐驱散了夜的冷寂,也淹没了刚刚登闻鼓声。

      李季扶着油饼铺子的木柱,弯着腰直喘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做的是手艺活,还从没有如此费力跑过。

      桑麻凑到红玉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样?看清是谁了吗?”

      红玉摇摇头,眉头皱着:“只看到个孩童进了检院,没看清模样。”她往四周望了望,问,“令颐呢?”

      桑麻懊恼地咂了咂嘴,转头就往街口跑:“我去接令颐,她跑不快!”

      几人最终聚到了上次喝御汤的铺子。此时店里人少,他们仍选了二楼的角落座位,小二哥麻利地摆上碗筷,又端来一壶热茶。李季宿醉未醒,加上方才跑得急,胃里翻江倒海,抓起茶碗就灌,也不管茶叶沫子飘在碗里。王令颐脸色发白,用指尖按着太阳穴,眼底还带着红血丝。桑麻靠在椅背上,捋着胸口,似是在平复气息,嘴里还在念叨:“这登闻鼓一响,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等吃食上齐,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说话声也热闹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说今早的登闻鼓,你一言我一语,红玉竖着耳朵听,才算把事情拼全——那孩童击鼓伸冤,愿受笞刑,还要告到天子面前。

      桑麻捏着筷子,却没动碗里的汤饼,愁眉苦脸地说:“你们说,那小郎君能扛住笞刑吗?”他虽没见过笞刑,却也听过那刑具沾了水,打在身上能皮开肉绽,这么小的孩子,哪禁得住?

      王令颐搅着碗里的御汤,声音轻轻的:“也不知他受了多大的冤屈,家人怎会让他来做这么危险的事?”话刚说完,她就顿住了——若是当年自己有证据,若是父母还在,或许她也会像那孩童一样,不顾一切地去击鼓。

      “万一……他的家人都不在了呢?”李季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众人都转头看他,他从没被这么多人盯着,顿时有些惶恐,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不然……人命关天的事,怎会让一个孩子出头?”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几人都沉默了。他们从小没了父母,什么事都得自己扛,自然明白“没人依靠”的滋味。桑麻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季的肩:“你说得对,这怕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

      “非天子不能受理……”王令颐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里满是复杂,“或许,他是在为家人伸冤。”众人都点头,这说法比“家人不在了”多了几分温情,也更合情理。

      红玉端着茶碗,饮了一口,说道:“这孩子说话条理清晰,气度也不一般,怕是出身权贵或豪门。只是这种案子,多半早已上达天听,他今日击鼓,或许只是求个心安,想成事……”

      她没说下去,可众人却知道怎么回事。

      “可咱们得祝他旗开得胜!”李季突然举起茶碗,眼里闪着光,像是忘了宿醉的难受。

      桑麻翻了个白眼,嘴上嫌弃:“你昨晚酒没喝够?”手里却抓起茶碗,跟着说道:“祝他旗开得胜。”

      红玉和王令颐相视一笑,虽觉得李季或许还没醒酒,却也举起茶碗。四只粗瓷碗轻轻一碰,在满是烟火气的早铺里,竟有了几分庄重。

      隔壁戏楼的锣声突然响起,接着传来女子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是时下流行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可那歌喉软塌塌的,没几分力道,王令颐听着,不由得想起自己昨晚唱的曲儿,心里竟有了几分自得,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从椅背上起身,忽又觉得自己入乐房早就比当王家小娘子的时间要长,过往早就应该被抹去了,有何必介怀自己这下意识的想法呢,她复又倚上,与众人谈笑。只有桑麻不动声色地讲吃食往她面前挪了一挪。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挑担的、骑马的、坐轿的,来来往往,方才登闻鼓的震动,像是成了过眼云烟,渐渐被京师的热闹淹没。

      喝了热乎的御汤,又吃了一碗汤饼,胃里的灼痛感终于缓解。桑麻舒服地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桑家瓦子。昨日那里还是笙歌不断,今日却要去处理堆积的活计,他忍不住长舒了口气。王令颐瞥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勾了勾,刚要开口调侃,却见桑麻突然收了声,眼神直直地盯着不远处。

      她顺着桑麻的目光看去,只见街角处挂着一面红幡,幡面上绣着织锦云龙纹,边缘却用靛蓝的丝线镶了边,那纹样,绝非寻常人家能用。桑麻悄悄碰了碰红玉的胳膊,红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脸色瞬间变了。这一幕,恰好落在了李季眼里,他刚要开口问,却被王令颐用眼神制止了。四人都没说话,只看着那面红幡,心里各有各的盘算,二楼的角落,突然又静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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