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地》山中何时下雪

3、猎物

　　尽管已有些时日没碰战机，高宁的操作依旧娴熟得近乎本能。那是刻进骨血的技艺，不是轻易能被时间磨掉的。

　　就像某段他不愿回想的岁月......

　　宇宙漆黑得像一口深井，总让人不自觉陷入回忆。高宁猛地摇头，将那点思绪甩出脑海。

　　距离他驶离空间港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视野里依旧空旷，不见任何物体。高宁撇了眼雷达，屏幕上的扫描光栅孜孜不倦地扫描了一圈又一圈，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他轻叹了口气，困意在口腔里聚集起来。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上午，也该到了休息的时候。高宁将战机调至自动驾驶模式，放低了座椅，双臂抱在胸前，就这样浅浅睡了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久，潜意识里那充当背景音的雷达滴滴声，似乎节奏出现了变化。

　　高宁猛然睁开眼，几乎是弹回了驾驶面板前。

　　只见雷达屏幕的左下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小点，那便是情报中所写的帝国第七监狱。

　　他回忆着那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情报，调整战机至最低功率，悄然滑行于监狱侧翼的阴影里。

　　头顶上不时有侦察机掠过。他蛰伏等待，直至每次光束偏转才缓缓推进，如此反复终于抵达了情报中所标示的雷达盲区。

　　将战机停靠在监控盲区的凹陷里，高宁穿上特质的防护服，背起工具包，打开舱门，甩出绳索，从战机中一跃而出。

　　纵然在零重力环境下，他的身手依旧灵敏，攀着绳索一拉一拽，动作一气呵成，几下功夫便来到了一处暗门外。

　　酒馆老板提供的那份情报细节详尽，甚至记录了打开暗门的技巧。高宁一边回忆一边操作，只听咔哒一声脆响，暗门缓缓打开。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过渡舱，而后便顺利进入了监狱内部。

　　他总觉得这第七监狱并没有他印象中那般戒备森严。也许是因为情报确实详尽有效，又或许是战火刚熄，帝国防御体系尚未完全恢复。他无从确定，只能将疑问暂时压下，此刻已无暇多想。

　　穿过一条全金属走廊，刚过转角，便瞧见个巡逻兵。那巡逻兵大概是躲在这没监控的地方睡觉，还在睡眼惺忪的抹眼睛。高宁悄然绕道他身后，对这帝国兵毫不心慈手软，一把薅过他的衣领，对着喉管就是重重一击。

　　帝国兵连来人都没看清就晕死过去，高宁三两下扒下他的制服和帽子。这是帝国低等级士兵的制服，黑色的长褂长裤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有左胸前有颗淡蓝色的国徽——莱斯帝国的国徽。

　　“丑陋至极。”

　　高宁一点也不想细看那东西，皱着眉头穿上让人作呕的衣服，压低帽檐，三两步穿越走廊。

　　走廊尽头的气密门上标志着字母A，这意味着门后便是A区牢房。

　　要想到达停放目标飞船的库房，A区牢房是必经之地。高宁深吸一口气，从制服口袋里掏出那帝国兵的身份卡，刷开了气密门。

　　采用纯白的强化合金一体浇筑的通道两侧排列着一扇扇圆门，每一扇门后都是一间牢房。高宁走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里，用眼角的余光数着门上的编码。

　　101、102、103......

　　不知怎的，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望圆门正中央的通风口里钻去。

　　那通风口四四方方，比他战机上32英寸的显示器大不了多少，嵌着格栅，将里面的昏暗狭窄的牢房分隔成更小的卡片。

　　无数的战争犯——联盟的上将、军官、荣誉士兵，就被关押在那门后。

　　通风口后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黑暗，是战败后蒙在联盟头上的一片黑纱。

　　高宁捏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目视前方。

　　战时，他不过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三等兵，连联盟总星的大楼都未曾踏入过几次，更不要提跟那些高级军官见面了。这些牢房里关押着的人，于他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曾经，他不认识他们，现在，他也依旧不认识......但是，从来都正直本分的高宁，只认得自己唯一的身份——联盟军人。

　　他禁不住想，这些军功赫赫，替联盟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下半辈子只能在这帝国监牢，在无边的懊悔和苦恨中度过。

　　他救不了他们，就跟他打赢不了最后一场战役一样。

　　熟悉的无力感席卷全身，有谁攥住他的心脏狠狠捏了一下。

　　他被逼着停下了脚步，头顶上那本来就大了几寸的帽子便因为惯性“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呦！今天怎么来了个美人儿？”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毫不掩饰的宛转语调打着旋飞过来，击碎了先前凝固着的沉闷氛围。

　　左手边通风口格栅后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色眯眯地眨巴着望向他。一根灰色的手指从眼睛下方挤出来，像蛆虫一样弯曲。

　　“喂，过来近点让我好好看看。”

　　“死老头滚远点，就你那模样也好意思勾搭。”

　　另一间牢房传来一声讥笑，伴随着桄榔一声巨响。说话的人撞击在通风口上，一双粗砺的手握住格栅，沙哑地咯咯笑起来。

　　“来我这边，那老头人老色衰丑得很，我会好好……”

　　高宁看到他们手上丑陋卷曲的毛发，还有喷在格栅上腥臭的热气。

　　双耳传来嗡嗡声，他强迫自己捡起地上的帽子继续往前走。

　　一间又一间牢房被唤醒，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嘈杂异动，透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的奇形怪状的影子，对他说着不堪入耳的，他听得懂又听不懂的话，做着不堪入目的，他看得懂又看不懂的动作。

　　这些人，都是为联盟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113、114、115……

　　他继续去数牢房门上的数字。

　　121、122、123……

　　就要到那装着“宝藏”的飞船所有者，情报里所写的联盟高官的牢房了。高宁收回目光，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去看，似乎就连任何的目光接触都会暴露他的身份。那将是是审判的目光。那人在里面，而他在外面，要靠着他的资产逍遥天外，就好像他是联盟的叛徒一样。

　　但如果不去看，不和那人产生任何的——哪怕是虚空中的联系，这样的负罪感就会少一些。

　　他压低帽檐，脚步快起来。

　　“喂！“

　　突然，有人嘲他呼喊。

　　高宁将它和其他声音归为一类，继续无视，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

　　……就算是低等级帝国士兵的军服，也有着针脚精良的收边。军裤下摆随着步子抖动出尖锐的褶皱，有节奏地漏出惨白的反光。

　　“别走那么快，让我也好好瞧瞧，他们说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

　　他没认出他的声音，只觉烦躁莫名，最终还是没忍住，飞快地抬头，朝说话之人飞去一记眼刀。

　　然而，这记寒冰做的漠然眼刀在撞上一双笑意弯弯的紫眸后，像劣质塑料那般噼里啪啦地破碎。

　　他盯着他，不敢置信。这一霎那，仿佛全身的血液被冻结。

　　格栅后的黑暗中，确确实实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那是毒蛇豺狼，不！那是魔鬼的眼睛。

　　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