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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鲤越津 ...


  •   1.
      冬意渐深,那部曾在夏天爆火的剧完播已过两个月,喧嚣的热度如同退潮的海水,早已不复当初全网讨论刷屏的盛况。
      不少剧粉,转头就追新剧去了。影视圈的风向向来如此,来得急,去得也快,鲜少有人真长情。
      深夜睡醒。
      梓渝滑动手机屏幕,微博主页上,粉丝数定格在九百万出头,卡在瓶颈,半月没见大的起伏。
      他看着这数字,心里并无失落,反倒有种踏实的感激。这部戏带来的流量和热度,是实打实的阶梯。
      虽然现在距离接到大制作的路途依然遥远,但手头各大平台纷至沓来的网剧邀约数量十分可观,足够他继续扎稳脚跟,前公司那笔沉重的六十万违约金,早已清偿干净。
      “这个冬天结束,春天就该真正重新开始了吧?”
      梓渝自言自语。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再次在他舌尖无声滚过。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屏幕上划过。蓦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头像旁,跳出一抹刺眼的红点。
      更新了?
      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按了下去。
      四张新拍的物料照,配着一句挺官方的文案。
      【#七月的一天定档,这个冬天,把不可能变成无限可能】
      万天奇,那人新剧的角色。
      他的目光在那几张照片上停留,直到屏幕的光线微微刺眼,他才猛地回过神,指尖传来一丝因长时间按压而产生的微麻感。
      原来,已经整整半年了。
      没有碰面,没有联系,甚至对方近况如何,都一片模糊。
      一旦放任思绪回忆那段过往,脑海便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温泉。瞬间,层层叠叠的雾气汹涌翻腾,将那些刻意封存的细碎片段裹挟着托出水面,清晰得令人心悸。
      毫无征兆地,KTV里摇晃的霓虹光影便撞入眼里,那人带着微醺的笑意,将另一支麦克风塞进他手里,背景音是《大城小爱》甜腻的旋律,他们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笨拙地交缠。
      紧接着,是片场某个燥热的仲夏夜晚,那人戏谑的低语混着热气钻进耳蜗:“欸,你真是直男吗?”。
      还有那些总也避不开的带着亲昵和戏弄的轻拍,掌心落在他后腰或臀侧,激起一阵微妙的触感。
      最要命的,是那人唇瓣的柔软和温度,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在某个不设防的瞬间落下来……
      停!
      梓渝猛地甩了甩头,要将这些越界且荒唐的影像从脑子里甩出去。
      但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越刻意不去想,反而来的更凶,越是拼命驱赶,越是如影随形,变本加厉地纠缠上来。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戏份杀青后那段日子,他被迫经历了一场漫长且残酷的戒断。靠着喝酒直播与听歌,加上刻意的遗忘,如同紧咬牙关的戒烟者,硬生生挺过了几个月,才勉强将那点不该有的心思压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
      可前不久随着剧的播出,他配合着剧情暗戳戳各种隐晦的宣传,梓渝再次将自己毫无保留的投身到那部剧里了,重温每一段情节,每一刻的关系,让他就像重拾香烟的戒烟者,最浓烈的尼古丁强行注入了他的血液。
      互联网的每个角落都残留着那场盛大幻梦的碎片——花絮片段,剧情混剪,CP向的二创,粉丝疯狂的解读……无处不在的诱人烟味丝丝缕缕钻入他的感官。
      这场被迫的高强度的复吸,早已让戒断变得千难万难。
      喧嚣散尽,留下的不是宁静,而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寂。“吴所畏”这个角色轰轰烈烈地退场了,把演员梓渝孤零零地抛回现实。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空中掉下的失重感,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坠落,而是浑身使不上力气,找不到支撑的束手无策。
      可这能怪谁呢?
      对于一个在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从未真切体会过何为“无条件的拥护”的人来说,在那些被剧本精心编织,被镜头无限放大,被氛围烘托到极致的时刻,感受着爱,感受着不曾体会的温暖,谁又能真正分清“现实”与“剧中”的界限?
      喝点酒吧,梓渝这么想着。或许酒精的麻痹能暂时压住心底翻腾的杂念。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
      拉开冰箱门,冷藏室惨白的灯光下,只有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蔫了的蔬菜和吃剩一半的外卖。
      意料之中的空荡。
      冰箱的冷气扑在脸上,驱散了梓渝最后一点睡意,却更添烦躁。
      梓渝关上冰箱门,室内暖气带来的闷热感让他透不过气,思考了一瞬,披上件厚外套,他抓起钥匙和手机,决定下楼买酒。
      因为超市就在小区门口,梓渝里面只穿了单薄的睡衣裤,趿拉着拖鞋就出了门,夜的风凛冽如刀,刮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
      路灯昏黄,将梓渝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形单影只,小区便利店24小时营业的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梓渝刚挑完啤酒准备结账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解锁——是田栩宁的微信信息。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梓渝僵在冷藏柜前,便利店内温暖的空气和柜内冰冷的寒风同时包裹着他,冰火两重天。
      他点开那条消息,只有简短几个字。
      田栩宁:在哪?家里没人。
      指尖冰凉,悬在屏幕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半年来毫无音讯联络的空白,此刻被这突兀的六个字撕开一道口子。
      梓渝心中思绪翻涌。
      这是突然来自己家了吗?
      家里没人?他来了?现在?在门口?
      他不是应该在厦门拍戏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
      千丝万缕的疑惑最终只凝成了两个字的回答。
      梓渝:超市。
      刚发送完,几乎是立刻,手机又震了一下。
      田栩宁:小区门口那个?
      梓渝皱了皱眉,心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交织翻滚,他发了个嗯过去,没再多问,匆匆结了账,拎着两罐冰啤酒走出便利店。
      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他下意识拉紧外套领口,冰凉的啤酒罐紧贴着掌心,凉意直透心底。
      平时超市到单元门三分钟的路程,此刻却像走不到头,每一步都踩在混乱的思绪上。
      会在家门口撞见他?
      半年没联系了,突然来家里堵人是要干嘛?
      一道刺眼的手机手电筒的灯光由远及近,直直照向他脚前的地面。
      梓渝停下了脚步,熟悉的身影裹着寒气大步走来,是田栩宁。
      他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目光却紧紧锁在梓渝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穿这么少?”田栩宁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视线落在梓渝手中的啤酒罐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梓渝下意识想把啤酒藏到身后,又觉得这动作太幼稚,硬生生止住。
      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无伤大雅的笑:“田老师?大半夜的,来我家门口堵我,什么事?”
      田栩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复杂得让梓渝心慌。
      也是有趣,好久没见,二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都不是喜悦,而是质问。
      半晌,他才低沉地开口:“上去说吧,外面冷。”
      梓渝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狭小的电梯轿厢。
      封闭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和他们之间凝滞的空气,梓渝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属于旅途的冷冽气息,还混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甜腻的女士香水味?
      这个发现像根刺,猛地扎进他心里,他捏紧了手中的啤酒罐,冰凉的铝皮硌得指骨生疼。
      回到梓渝家中,田栩宁环视了一圈,目光扫过桌上吃剩的外卖盒和凌乱的剧本,最后落回梓渝消瘦的脸上。
      “这么久没见,你瘦了。”
      他陈述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马上进组了,减肥,正常。”
      梓渝故作轻松,坐到沙发上拉开一罐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
      明明心里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又气愤他半年之久的了无音讯。
      他状似无意地问:“田老师半年没联系,今天这么晚突然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急事?”
      “半年”这个词,他说得格外轻飘,就像是很随便的一问。
      田栩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试探。
      他走近一步,目光沉静地看着梓渝,没有任何铺垫和预兆,直接袒露了自己的心意: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简单的一句我想你了,像惊雷在梓渝耳边炸开。
      他猛地抬头看向田栩宁。
      想我?
      谁?想我?
      捏着啤酒罐的手指瞬间用力到骨节泛白,冰凉的铝皮几乎要变形,巨大的冲击让他眩晕。
      是惊讶?是久违的欣喜?是被荒诞击中的难以置信?还是那一星半点被强行压下无数个日夜,如今却死灰复燃的,名为“心动”的火苗?
      这个我想你了,又是以什么身份而袒露出的呢?
      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堵在梓渝的喉咙,说出口却变成一声带着自嘲和难以置信的嗤笑:
      “想我,你骗谁呢田老师?”
      六个月,不是六天,六周。
      他想质问,那失踪的半年,一百八十多个昼夜。
      是什么样的“想”,能沉默至此?能隐忍至此?
      “公司那边看得紧,一直不让联系你。经纪人说是为了彻底洗粉,避免后续CP解绑麻烦,连我的私人手机都是他亲自保管着。”
      田栩宁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眼神却牢牢锁着梓渝,坦荡,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像清咖啡里那一丁点未化的苦味。
      “也就是上个礼拜,他才把手机还给我。可拿到手机……我又不敢给你发消息了。”
      梓渝的心沉浮了一下。
      “为什么不敢?”
      “毕竟……这么久了,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田栩宁顿了顿,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突然发条消息过去,问你‘在吗’,问你‘最近好吗’?算怎么回事?”
      田栩宁的坦诚终是化开了梓渝的酸涩,梓渝低头抿着唇,连继续质问都说不出口了。
      “直到这次新戏……要在你的城市开机。我知道……我就想……”
      “无论如何,还是来见一面吧。”
      无论如何……还是来见一面吧。
      梓渝心里噗呲一笑,暗道。
      那有深更半夜找上家里见一面的?
      原来那半年的沉寂,并非全然的遗忘与疏远,而是他也经历着自己的兵荒马乱。
      看着眼前人说完话不知所措的神情,梓渝口是心非地骂道。
      “朋友见面说的和恋人偷情似的,有病。”
      2.
      田栩宁在那部剧杀青后,便一头扎进了《七月的一天》剧组,紧接着又无缝衔接了一部电影。
      他的生活被彻底填满,甚至溢了出来:睁眼是片场刺眼的灯光和冗长的通告单,闭眼前是密密麻麻需要啃下的剧本台词,间隙里还塞满了各种品牌活动和采访。
      容不下半分喘息,更容不下任何多余的念想。
      经纪人对他手机的管控近乎严苛。美其名曰专注工作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实则心照不宣——怕他真和那个叫梓渝的人,隔着冰冷的屏幕聊着聊着,就聊出了收不回的真感情。
      圈子里因戏生情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放在异性身上,或许还能传成一段风流佳话搏个版面头条。
      可若主角换成了两个男人?那无异于是足以粉身碎骨的舆论炸弹,无法洗脱的性向原罪。
      田栩宁最初是默许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配合。
      他也想戒断,觉得忙起来就不会去胡思乱想。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对梓渝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由自主的靠近欲,不过是池骋这个角色残留在自己身上的余毒,是戏里那份浓烈情感还没有完全褪去。
      戏中露水情缘而已,时间够长,距离够远,工作够满,那份不该有的感觉自然会烟消云散。
      于是他拼命工作,用高强度的拍摄和密集的行程将自己焊死在“演员田栩宁”的身份里。
      可是热闹过后的安静是更加震耳的。
      当喧嚣的片场归于沉寂,当深夜酒店房间只剩自己疲惫的呼吸,当远离了剧本里精心设计的一次次心动,田栩宁突然惊恐地发现,池骋的外壳其实早就消失不见了。
      但那被包裹在里面的属于他自己的情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顽固,让他无处可逃。
      那是一种脱离了戏中人的角色,纯粹属于田栩宁个人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确认的渴望。
      这认知让他心惊,也让他得出一种近乎荒谬的结论。
      他疯了。
      一定是连轴转的工作把脑子熬坏了。
      否则,怎么会借着新戏在梓渝城市开机的蹩脚借口,像个被冲动支配的毛头小子,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凭着记忆里的地址,在深更半夜像私会情人一样出现在人家的家门口?
      当单元门打开,昏黄的光线下,那个穿着单薄睡衣,趿拉着拖鞋,手里还拎着冰啤酒的,活生生的梓渝带着真实的惊愕和防备站在他面前时,那一瞬间,田栩宁自己也彻底迷失了。
      眼前这个人,眉眼依旧,身形依旧,甚至那下意识想藏东西的小动作都依旧。
      可他是谁?
      是那个在诊所和他嬉笑怒骂,在床上与他抵死缠绵的吴所畏?
      还是那个在片场里被他逗得耳尖泛红,会因为他一个拍屁股的动作而尖叫的梓渝?
      抑或者,两者早已在他心底那片混沌的情感里纠缠不清,再也无法分割?
      池骋的影子在梓渝鲜活的气息面前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田栩宁胸腔里剧烈擂动的心跳,震得他头晕目眩,分不清戏里戏外,也辨不明心上眼前。
      3.
      那晚之后,田栩宁仿佛在梓渝家落了户。他白天去剧组拍戏,收工后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回到梓渝的公寓。
      “喂,你们剧组没给你配酒店?你天天拍完戏就往我家跑?”梓渝某天看着田栩宁又拎着外卖进门,忍不住口是心非地埋怨,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田栩宁把外卖放桌上,头也没抬,理由充分且自然:
      “你家离剧组近,省时间。”
      “欸,不对啊,”梓渝突然想到什么,抱着手臂靠在厨房门框上,“你经纪人呢?她就这么放任你住我家?不怕传绯闻?”
      “休年假去了,归期未定。现在接手工作的是个实习生,刚入行,我说什么都点头,挺好说话的。”
      意思很明白,没人管他。
      “哦。”梓渝应了一声,田栩宁打开外卖包装,香气飘了出来,梓渝连忙走过去看看他买了什么好吃的。
      田栩宁就是给他买的,看他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在含混不清地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爱极了,恨不得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那你回来时候可给我小心点!要是让私生或狗仔拍到你进我家单元门,发现你住这儿,那可就热闹了。我立马就得搬家,咱俩也别想在圈里混了,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他故意说得危言耸听,眉头皱着,仿佛真的很烦恼。
      就这样过了一周,同居生活以梓渝的新戏开机宣告结束。
      一部鹅厂投资的都市剧,他拿到了男二的角色。
      剧本看着还行,团队也算靠谱,开机地点也在本地,但偏偏扎在了北京遥远的五环开外。
      通勤时间长得离谱,梓渝只能收拾行李,住进了剧组安排的酒店。
      导演姓王,五十多岁,业内有些资历。
      梓渝将那些与田栩宁纷乱的情绪压下,迅速就投入了新的工作。
      剧组拍摄进行到第二周。
      这天下午,要拍一场梓渝和女主角在咖啡馆对话的文戏。
      镜头主要对着女主,梓渝大部分时间是侧影或背影,需要给出细微的反应。
      拍完一条,王导坐在监视器后面摸着下巴,没喊过也没喊卡。他招了招手:“小渝,你过来一下。”
      听到导演喊自己,梓渝快步走过去,垂手立在监视器旁,其他工作人员都在原地待命,没人凑近。
      王导指着回放画面里梓渝的一个侧脸特写,身体很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他坐的导演椅的扶手:“来,坐这儿看,清楚点。”
      那椅子是王导专属的,位置就在导演旁边,离监视器最近,看的清楚。
      “你看这里,”王导指着屏幕,身体很自然的就朝梓渝这边倾斜过来。“情绪收着点,别太满。
      他一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臂很随意地就搭在了梓渝背后的椅背上。这姿势,从后面看,几乎像是半搂着梓渝的肩膀。
      “你听到她说那句台词的时候,眼神可以再收一点,带点若有所思,别太直给。”王导的声音很近,带着烟味的气息喷在梓渝的耳廓。
      “女主那句我们结束了,是砸过来的石头,不是飘过的云。你听见了,但不能立刻接,得让它沉下去……懂吗?”
      梓渝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半拍。
      此刻他的肩胛骨正上方,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下沉的重量和温度,导演搭在椅背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攀到了梓渝的肩膀上,随着话语节奏正慢慢地摩挲着。
      是……讲戏太投入了?还是……?
      梓渝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触碰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片场肢体接触不是没有,副导也会拍肩膀鼓励,但那只手停留的位置,那若有若无的摩挲,指尖几乎要碰到他锁骨内侧敏感的凹陷。
      一股说不出的暧昧和侵占感。
      梓渝心思并不算活络,看人都是友好善良的,所以对那种事情的探查不像其他人那么敏感。
      怎么琢磨怎么不太对劲,万一只是自己想多了呢?应该不是潜规则吧?
      他听到自己挤出的声音,十分干涩:“……明白,王导。让它沉下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导手臂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透过来,甚至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更浓的烟味和汗味。
      那只手也感受到了他肌肉的僵硬,它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离开,只是维持着那种沉重的压迫。
      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终于,王导讲解完了,身体稍微后撤了一些,搭在椅背上的手臂也顺势抬起,他拿起对讲机,语气恢复如常:“再来一条,准备。”
      梓渝连忙站起身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装作没有感觉到导演的动作,生怕幅度大了,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紧张之下就连动作都快得有些踉跄,声音也比平时拔高了一度。
      “好的导演!”
      梓渝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站位,后背那块被触碰过的皮肤依旧残留着灼烧感和挥之不去的黏腻。
      4.
      勇敢如梓渝,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隐性职场性骚扰。
      你攥紧拳头想骂,话却堵在喉咙里打转,骂什么?
      没摸你□□,没扯你衣领吧。
      这就是老油条,就卡着一个度,让你憋得满脸通红却咳不出半句指控,只能吃哑巴亏。
      晚上收工回到酒店房间,躺在床上的梓渝心烦意乱。
      他其实不太想把导演的动作偏向于那种意思,可是那种摩挲和触碰确实超过了正常关系之间的界限,再加上职业所在圈子的特殊性,梓渝又没办法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动作。
      娱乐圈的光鲜就是一层薄薄的金箔,贴着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腥臭。
      在这里,潜规则不是什么大事,是心照不宣的家常便饭,是每日上演的寻常剧目。所谓明星,在金主和导演眼中,不过就是精心陈列的供人取乐的玩物
      今日的资源宠儿,明日就可能因为拒绝夜谈,轻易被另一张相似,年轻,甚至更加姣好的面孔取代。
      明星在这里,从来不是稀缺品。
      他们想要一个人,对方便必须俯首低眉顺眼,献上绝对的顺从。
      甚至有时都无需强迫,许多人早已主动丢盔卸甲,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奉上,只为换取圈内的一寸立足之地。
      聪明人都知道也应该知道,索取交叠欢愉的信号是什么,一个飘渺的试探,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在那一刻,接受抑或拒绝,一念之间。
      梓渝是想得到导演的器重没错,可他不希望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忽然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探,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在屏幕上跳着“田栩宁”三个字,梓渝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划开接听键。
      “收工了?”田栩宁的声音裹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传来,背景里有模糊的车流声,像是在片场转场的路上,“听你助理说今天有夜戏?”
      “嗯,刚回酒店。”梓渝捏了捏眉心,感觉屋里有点冷了,他起身抓起遥控器调高空调温度,却一个不小心动作幅度太大,肘关节撞到床头柜,闷响通过话筒传了过去。
      “怎么了?”田栩宁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没事。”梓渝蜷进床角,膝盖抵着胸口。
      他疼的喉咙发紧。
      “对了,问你一个事,王导……你熟吗?”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连背景的车流声都消失了,像是田栩宁捂住了话筒。几秒后,一声极轻的“咔哒”响起,是打火机开盖的声音,接着是田栩宁深吸一口气的吐息。
      “王振邦?你去拍的居然是他的戏?”田栩宁的声线陡然沉下去,像是碰到了什么他厌恶的东西。
      “他动你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梓渝心脏猛地一坠,田栩宁一定知道些什么。
      “今天讲戏的时候……”他试图描述那种黏稠的暧昧。
      “他让我坐他椅子上看监视器,手搭在我背后……往下滑,除此之外也没干别的了,应该不是潜规则吧,我害怕是我想多了。”
      “滑到哪儿?”田栩宁的追问又快又急。
      “肩膀下面一点,锁骨。”梓渝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全身都僵了,他肯定感觉到了,但没挪开。”
      “小渝你别害怕,你没想多,这货是他妈的惯犯了,过去还只摸女的,年纪上来了玩的花了,男的也摸,老不死的还是这套摸骨看戏,他当自己是几把中医把脉呢?”
      “你早知道?”梓渝攥紧了遥控器。
      “去年有个小演员,我们公司的,在横店拍他古装剧的女三号。”田栩宁的语速变得极快。
      “杀青宴后他借口聊工作,把人骗到自己住的酒店,堵在屋里手直接从旗袍开衩摸到大腿根,小姑娘当场踹了他一脚,哭着跑了。”
      梓渝后背渗出冷汗:“后来呢?”
      “没有后来。”田栩宁又抽了口烟。
      “那姑娘第二天就被制片人约谈,说影响剧组和谐。她经纪人收了封口费,逼着她发微博夸王导专业严谨。”
      他顿了顿,打火机又响了一声。
      “热搜词条#王振邦敬业#挂了半天,除此之外连个屁都没流出去,知道这事的,除了我们公司内部,没别人了。”
      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梓渝失血的脸。他想起下午王导收回手时那种行云流水的自然。
      真他妈恶心。
      真是只臭癞蛤蟆,长得又老又丑玩的花。
      “因为我们公司投资了他的项目,事又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就关起门来保了他。”
      田栩宁的呼吸声突然贴近话筒,像是把手机紧紧按在耳边。
      “听着,在剧组酒店人多眼杂,他不敢怎么样,只要你别被他忽悠到别的地方就是安全的,下次他再讲戏想要摸你,你立刻站起来说谢谢导演我懂了,转身就走。他要是追着不放……”
      “我就喊副导演过来?”梓渝突然接话。
      当众把龌龊摊在明处,让对方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发作。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短促得如同叹息:
      “对,小渝真聪明,副导演不行就喊制片,周围人越多越好,他要脸。”
      短暂的沉默里,手机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鸣叫。
      “田老师?你那边怎么了!”
      话音未落,梓渝就听见田栩宁背景音里传来尖锐的鸣笛,紧接着是司机模糊的咒骂和急刹车声。
      “私生车跟太紧,追尾了。”
      他的声音裹着疲惫。
      “先挂,处理完找你。”
      电话切断前最后一秒,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穿听筒:
      “田栩宁!孩子是不是你的!”
      忙音嘟嘟作响。
      梓渝盯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屋内的寒气早已散尽,甚至让他感觉有些闷热。
      他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楼下夜宵摊的霓虹招牌将街道染成廉价的粉紫色,几个可疑的戴着鸭舌帽的人影在对面便利店门口漫无目的地徘徊,怀里的镜头时不时反着光。
      手机突然又震起来,不是来电,是微博特别关注的推送——#田栩宁保姆车遭私生围堵#的词条后面,跟着个血红的“爆”字。
      梓渝划开屏幕,自动播放的视频里,私生车将黑色保姆车逼停在荒凉的辅路上,车顶天窗探出半个身子的女孩正用扩音器外放他们那部剧的床戏音频。
      梓渝的心猛地一紧。
      他拉紧窗帘,黑暗吞没房间的刹那,肩膀上那块被导演触碰的皮肤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5.
      托田栩宁那招“人海战术”的福,在那之后,梓渝又遇到几次导演借工作之由行骚扰之便,转头他就给了助理一个眼神示意。
      助理心领神会,片刻功夫,那台监视器前,便被梓渝以工作为借口找来的工作人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
      这招以柔克刚真是好用极了,王导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瞬间变得正经无比,无数双眼睛盯着,王导那点小动作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既尴尬又滑稽。
      王导碰了几次钉子,终于咂摸出滋味,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新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硌牙。
      几次试探无果后,终于是悻悻地放弃了这个目标。
      梓渝就当作是经历了一个小插曲,时间在片场规律的喧嚣中悄然滑过,转眼间就过去了一个月,到达元旦前夕。
      这部都市剧的拍摄已近尾声,今天是梓渝戏份的杀青日。
      最后一场戏的台词念完,导演喊出那声“Cut!恭喜梓渝杀青!”时,片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微妙的解脱感涌上梓渝心头。
      他回到休息区,刚拿起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是田栩宁的微信,一条接一条。
      田栩宁:晚上几点收工?我去接你。
      田栩宁:听你助理说今晚剧组有聚餐?别跟他们吃了,带你去个好地方庆祝。
      看到消息,梓渝嘴角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刻意顿了几秒,才慢吞吞地敲字回复。
      梓渝:不用那么麻烦了吧?田老师。你再把你那些狗仔引到剧组来,我可就真成话题中心了。[撇嘴表情]
      话是这么说,一股甜滋滋的暖流却不受控制地从心口蔓延开,像打翻了一杯温热的蜜糖。
      那边几乎是秒回,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田栩宁:少废话,酒店地址和房间发我,保证把那些屁股都甩掉。
      田栩宁:等着。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字,梓渝最终还是妥协般地发送了定位。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一丝奇异又隐秘的兴奋感倏地窜过脊背。
      莫名有种……
      偷情的快感是怎么回事?
      他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念头惊了一下,耳根隐隐发热。
      赶紧甩甩头,试图把这荒唐的联想驱逐出去。
      想什么呢!田栩宁来接杀青的朋友下班然后去吃饭,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可心底那点雀跃的小火苗,却自顾自地悄悄燃得更旺了些。
      晚上,杀青花的香气还缠在衣领上,梓渝刚拉上行李箱拉链,敲门声就响了。
      梓渝以为是田栩宁,兴高采烈地应道:“来了。”
      拉开门,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眼前映出王导泛着油光的脸,酒店走廊空无一人,元旦假期的死寂从门外渗了进来。
      王振邦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文件袋。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王导?您……有事?”
      梓渝强压下不安,侧身把人让了进来,门却刻意留了一条缝。
      “小渝啊。”王导大剌剌地走进房间中央,目光扫过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
      或许是酒劲上头,王振邦也没剩多少理智,他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直接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装订好的合同,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梓渝目光扫过去,封面上印着知名电影项目的Logo和“演员合约”几个大字。
      “聪明人都知道机会不等人。你很聪明,前途无量……但在这个圈子里,光有聪明不够,还得懂规矩。”
      王导肥胖的身体步步逼近,肥硕身躯投下的阴影逐渐吞没了梓渝,口中的酸腐酒气随着他逼近弥漫开,令人作呕。
      “我比那些下三滥讲究多了……陪我一晚,开年就官宣你当男主。”
      烟酒混合的吐息喷在梓渝鼻尖,胃里翻搅的酸水直冲喉头,梓渝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这一个月没得手,王振邦的心瘙痒难耐,眼下借着酒劲,这是打算要用强的。
      “王导,请您自重!戏我会自己靠演技争取,其他的……”梓渝声音发颤,带着强装的镇定。
      “装什么雏儿?”王导猛地打断他,脸上的伪善瞬间被狰狞取代,酒精放大了他的暴戾和扭曲,他突然上前揪住梓渝衣领猛力一拽,将他甩到了床上。
      “靠演那种戏火的货色,屁股都让人干烂了吧,还当自己镶金边呢?怎么,是瞧不起我王振邦的戏?”
      梓渝后脑砸进床垫的瞬间,眼前一黑,巨大的屈辱和濒死的恐惧淹没了他。
      他想起身和王振邦厮打,可当两百斤的躯体碾下来,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梓渝才发现绝对力量的压制有多恐怖,王振邦就像一堵墙一样,任其拳打脚踢也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梓渝要叫人,可王振邦下一秒就捂住了他的口鼻,手掌汗湿滑腻带着烟酒臭味,让他只能发出无助绝望地呜咽。
      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梓渝的牛仔裤纽扣,金属拉链齿咬住内裤发出嘶啦声。
      “嘶啦——”
      “砰——!”
      田栩宁撞开门冲进来的巨响让王导瞬间僵在当场。
      床垫下陷的窒息感骤然消失,梓渝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离!
      田栩宁的手死死箍住他的手腕,高大的身躯牢牢把他护在身后。
      “我操!”
      王振邦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发现到嘴的鸭子既然飞了,心中涌出一股火,十分不悦。
      田栩宁的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得吓人。
      他刚才在楼下找车位,就瞥见王振邦鬼鬼祟祟溜进酒店大门,心里咯噔一下。停好车立刻给梓渝打电话,无人接听的忙音让他瞬间察觉到不对劲,他一路狂奔冲上来,当看到那条虚掩的门缝,听到里面不正常的声响时,不详的预感瞬间化为滔天愤怒。
      如果自己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你他妈找死!”田栩宁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巨大的怒意,一拳狠狠砸在冲上来的王导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将对方打得踉跄后退。
      “啊!”
      王导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一个不稳,重重撞翻了房间里的矮桌,上面的合同,档案袋洋洋洒洒摔了一地,狼藉不堪。
      “操你妈的!小兔崽子!”
      王导抹了一把糊了满脸的鼻血,狼狈地指着田栩宁,后者正急切地低头检查着身后瑟瑟发抖的梓渝,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你…你信不信老子让整个圈子封杀你们!让你们永无出头之日!”
      田栩宁紧紧握着梓渝冰凉的手,梓渝还没有从刚才一念天堂地狱的场景缓过劲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大口喘着粗气。
      感受到他指尖剧烈的颤抖,田栩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回身不再看那摊烂泥般的王导,双手捧住梓渝的脸颊,强迫他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十分温柔,一遍遍重复:
      “别怕……渝渝,别怕……是我!我来了!看着我!看着我!没事了……都结束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没人!没人能再碰你一下!听见没有?没人!”
      他用力将浑身僵冷的梓渝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我们走!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田栩宁迅速帮梓渝拿好了个人物品和行李箱,牵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田栩宁才脚步一顿,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微微侧过头,讥诮的目光看向还瘫坐在狼藉中捂着鼻子的王振邦,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
      “啧,王导,还没人给您打电话报喜啊?恭喜您,您可真是……火,透,了。
      说完转身离开了现场。
      王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蒙了,一股寒意猛地窜上脊背。
      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终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漆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
      昨晚喝酒喝多了玩手机睡着的,根本没想起来给手机充电。
      他赶紧扯过一旁插座上酒店备用的充电线,充电开机的一瞬间,屏幕上瞬间弹出几十个未接来电提醒和密密麻麻的微信消息提示,几乎要卡死。
      “嗡嗡嗡——!!!”
      一个标注着“公司李总”的电话顶了进来,铃声尖锐刺耳。
      王振邦心头狂跳,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听筒里立刻传来李总歇斯底里的咆哮,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王振刚!!我操你妈!!我□□祖宗!!你他妈死哪去了?!微博热搜!!那个死婊子!!当年你给封口费的那个贱人!!她把视频爆出来了!!操他妈的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针孔录像!!全他妈发网上了!!完了!!全完了!!警察都找上门了!!你他妈自求多福吧!!”
      吼完,电话被狠狠挂断,只剩一片忙音。
      王振邦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他抖得像个筛糠,手指不听使唤地戳开微博图标。
      热搜榜第一位,猩红刺眼的词条快要刺瞎王振邦的眼睛:
      #王振刚酒店猥亵女演员高清视频曝光#爆
      #王振刚滚出娱乐圈#爆
      #娱乐圈毒瘤王振刚#爆
      他点开置顶的视频,画面角度极其刁钻隐蔽,显然是非法安装的针孔摄像头所拍。
      高清画质下,记录着他当年在酒店房间里对一位年轻女演员上下其手的每一个动作,言语威胁的每一句污言秽语,丑陋嘴脸暴露无遗,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手机“啪嗒”一声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毯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这种实锤的爆料,就算华某公司想保他也无从下手,只会将人卖了,划清关系赚一笔违约金。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6.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风波已经过去几天,在田栩宁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悉心照顾下,他才觉得梓渝那股被抽干的精气神一点点回来了。
      表面上,梓渝仍是那副无懈可击面对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耸耸肩,语气轻松:
      “多大点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又没真怎么着。”
      然而,田栩宁看得分明。
      或者说,是在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田栩宁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看似坚固的伪装之下,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夜幕降临,梓渝会早早回到主卧,关上门,熄灯躺下。
      然而在浓稠的寂静里,那双眼睛往往是睁着的,他会在床上辗转,倾听客厅里的每一点细微声响。
      直到听到那里传来轻微的翻书声或者平稳的呼吸声,梓渝才会确认田栩宁今晚依旧在那里,没有离开。
      他紧绷的神经才会真正松懈下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放任疲惫和迟来的安心感一同席卷。
      只有这时,他才能允许自己沉入那暂时安全的睡眠。
      田栩宁端着温水走过来时,梓渝正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跟着电视里歌舞综艺喧闹的音乐节奏小幅度地晃着身体,嘴里咔嚓咔嚓啃着苹果。
      苹果汁水饱满,映得他嘴唇润泽。
      “对不起。”
      田栩宁把水杯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低沉地开口。
      “我觉得我应该在这件事上和你道个歉……”
      “咳!咳咳咳——!”
      梓渝猛地被苹果呛住,剧烈的咳嗽瞬间震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小脸憋得通红。
      田栩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想去拍他的背,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顿住,悬在半空,最后只是迅速抽了张纸巾塞进他手里。
      “你……咳咳……道什么歉!”
      梓渝好不容易顺过气,用纸巾胡乱擦着呛出来的眼泪和嘴角的果汁,声音还带着沙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睛弯弯的。
      “如果我能在王振邦动手前到场,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你最后不是也救下我了吗,也没有发生什么呀,谁能想到死姓王的这两年胆子肥成这样,敢在剧组酒店就……啧,判他两年都算轻的!”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话题一转。
      “不过……我那部戏怎么办?刚杀青导演就进去了。”
      “投资方动作很快,连夜换了导演。”
      田栩宁把温水拿起来往梓渝手边推了推,语气笃定。
      “片子会继续拍,剪辑也会正常进行。你的心血废不了。”
      “那就好。”
      梓渝长长地,真正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最后一点重担。
      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纤细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又优美的弧线,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田栩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滚动的轨迹。
      似乎只要轻轻一咬,就会泵出鲜红的印记。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升温,炙烤着他的理智。
      玻璃杯“咚”一声被放回茶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将田栩宁的理智拉回现实,他目光游离地坐在了沙发上。
      梓渝忽然侧过身也坐到田栩宁身旁,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田栩宁的小腿肚,漂亮的桃花眼眯起来,带着点狡黠的审视:
      “喂,田老师,您那新戏杀青得有半个月了吧?”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怎么?真打算在我这小破屋里落户生根了?”
      田栩宁像是被那脚尖的温度烫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倏地往沙发深处靠了靠,眼神飘向别处,避开梓渝直勾勾的目光,连借口都找得有些磕绊:
      “通告……嗯,都排在半个月后了。可能还得在这边待一阵子。这段时间正好休息,你……你刚杀青,后面有安排吗?”他试图把话题引回梓渝身上。
      “经纪人让我先歇一阵,避避王振邦那事的风头,也调整下状态。”
      梓渝说着,赤着的脚丫子蜷在柔软的地毯绒毛里。
      就在这时,田栩宁的声音几乎是擦着他的耳廓落下,下定决心地邀请:
      “那……我们去夏威夷吧。”
      这么突然,梓渝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田栩宁的眼底。
      刹那间,梓渝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战栗感沿着脊椎爬升。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
      记忆猛地闪回那个闷热的片场,柴鸡蛋拿着喇叭喊:
      “卡!田栩宁!你眼神不对!这时候看吴所畏不该是温柔的!要露骨一点!像狼盯住猎物!懂不懂?”
      此时此刻,田栩宁眼中翻涌的,是蜜糖的温柔,还是狩猎者般的露骨占有欲?梓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竟一时分辨不清。
      “夏威夷……挺好的,那去呗。”
      梓渝咳嗽了一声,偏过头去。
      不过话说回来,夏威夷那不是小说里池骋带吴所畏去散心的地方吗?
      7.
      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轻轻拍打着沙滩,远处传来欢快的尤克里里旋律和舞者的呼喊。田栩宁和梓渝并排坐在海滩边的露天水吧高脚凳上,背后是被落日染成金黄的太平洋。
      田栩宁的目光追随着沙滩中央那一圈活力四射的草裙舞者,舞者翻飞的草裙和灵动的腰肢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剪影。
      “小说里。”田栩宁忽然开口,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很清晰。
      “池骋带吴所畏来这儿,也看过草裙舞。”他端起冰镇的菠萝汁喝了一口。
      梓渝正咬着吸管喝莫吉托,闻言呛了一下,猛地扭头看他:
      “你还真看过原著?!”
      他眼神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带着戏谑和难以置信。
      “田老师!那可是黄……那书尺度可不小!我当初翻了其中几章就扔了,你可真敢看啊。”
      田栩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视线,耳廓却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工作需要,理解人物。”他试图解释,但明显底气不足,“再说,影视化总得知道原貌。”
      “原貌?”梓渝夸张地做出捂耳朵的动作,声音里带着促狭的笑,“原貌可太黄了!我可看不下去。”
      他放下杯子,赤脚跳下高脚凳,“走走走,看夕阳去,比看书强。”说着伸手拽住田栩宁的手腕往前跑。
      田栩宁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手腕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微微一僵,旋即顺从地被拉着跑上沙滩。
      细软的沙子钻进趾缝,夕阳的余晖将两人追逐打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笑声都融进了海浪声里。
      直到二人玩的有些累了,时间也已经入夜,他们今晚的住所,预定的海边民宿正安静地坐落在摇曳的椰树下。
      开门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笑容爽朗,扎着彩色脏辫的黑皮肤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系着围裙,身形修长的亚裔男人,手里还拿着刚擦拭完的玻璃杯。
      “嘿!晚上好,旅途愉快吗?”脏辫男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扫过并肩站着的田栩宁和梓渝,很自然地便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哇哦!看看,多么完美的一对!你们真是我见过最般配的couple了!哦,你们早上来的时候还没见到他吧,这是我老公,Hubin。”他伸手介绍身边的亚裔男人,后者温和地笑着点头。
      梓渝脸上原本礼貌的微笑瞬间僵住,一股热意“腾”地窜上耳根,对方显然产生了天大的误会!
      “啊!我们不是……”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慌忙摆手。
      “谢谢!”田栩宁的声音几乎紧挨着他同时响起,音量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梓渝的解释。
      他甚至还微微侧身,像是无意中更靠近了梓渝一点,嘴角带着得体的微笑,“这里很美。”
      梓渝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瞪着田栩宁近在咫尺的侧脸,无声地用眼神质问:你搞什么?!
      田栩宁却没看他,保持着感谢的笑容望着老板夫夫。
      Mark和Hubin相视一笑,显然是把梓渝的反应当成了害羞,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当然!我们这里可是专为甜蜜爱侣准备的!”
      Mark眨眨眼,“要推荐点好玩的地方吗?我知道一个超棒的地方!”
      “好啊,十分感谢。”田栩宁说。
      脏辫男一边递上钥匙,一边温声补充:“HaleKoa酒吧?很多年轻人喜欢,气氛很独特,音乐也好听。”
      他眼神温和,带着鼓励。
      “听起来不错。”田栩宁立刻接话,“多谢推荐。”
      回到属于他们二人的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梓渝立刻转过身,双手抱胸,佯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喂!田老师!”
      他压低声音控诉,“占我便宜是吧?刚才干嘛不让我解释清楚?我们明明就不是那种关系!”
      田栩宁正把钥匙随手放在玄关柜上,闻言动作丝毫未顿,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了然,回答得流畅无比,理直气壮:“因为这间民宿,同性情侣身份,打七折。”
      同性情侣,七折?
      梓渝瞬间被噎住,张了张嘴,看着田栩宁那张写满精打细算的俊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内心只剩下一个无声的呐喊:
      愿世界接受异性恋。
      8.
      二人收拾好房间,决定去Mark说的地方逛逛,毕竟本地人推荐肯定比自己做的攻略强。
      推开HaleKoa厚重的大木门,扑面而来的喧嚣节奏和闪烁的霓虹灯光立刻将他们卷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荷尔蒙,香水混合的浓郁气息。
      吧台前,卡座里,舞池中央,拥抱,轻吻,热舞的身影清晰可见,几乎没有女性面孔。
      直到这时,两人才反应过来Mark口中“独特的气氛”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夏威夷最著名的同志酒吧之一。
      好吧,他们早该想到的。
      站在门口,梓渝脚步有些迟疑,灯光映得他脸颊微红,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看向田栩宁。
      田栩宁脸上看不出太大波澜,但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他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强自镇定,低头凑近梓渝耳边,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显得有些低哑:“异国他乡,民风开放,没人认识咱俩,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语气是刻意的轻松,却在“民风开放”几个字上加重了一点点。
      “进去了?”
      梓渝看着他,昏暗中田栩宁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
      他心一横,居然就这么跟着田栩宁走了进去。
      音乐震耳欲聋,几杯加了热带水果的风味朗姆下肚,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暖融融地驱散着起初的尴尬和紧绷。
      他们挤在靠近DJ台的小圆桌旁,田栩宁的腿似乎不经意间贴得比白天更近了一些,隔着薄薄的度假裤也能感到温热的体温。
      音乐间隙,田栩宁倾身说话时,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梓渝耳廓:“梓渝……你这六个月,为什么没给我发过消息。”
      嘈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屏蔽,梓渝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杯壁。“你经纪人都把你手机收走了,发给你也没人看啊。”他声音有些含糊。
      “不是。”田栩宁摇头,身体靠得更近,手臂几乎环住了梓渝的肩,目光锁着他因酒意而湿润的眼睛,“想看总会有办法看到的,可是你的对话框一直是空白,是你不想我,还是……你觉得没必要联系我?”
      他的声音低沉,在梓渝已然有些发沉的思维里搅动。
      田栩宁绝对是喝多了,不知道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舞台变幻的彩色光束扫过田栩宁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此刻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涌动着梓渝无法清晰辨认,却又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
      酒吧里肆意弥漫的同性亲昵氛围像无形的催化剂,让梓渝心底某个角落隐秘地雀跃着,又有些发慌。
      “田栩宁,”他声音带着酒后的软糯,更像抱怨,“你……你再说这些,真是喝多了……”
      田栩宁看着梓渝微微泛红的眼尾和水光潋滟的眸子,那里面翻腾着迷茫和一种懵懂的吸引力,像是吴所畏那双好看的大眼睛。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悄悄捻了一下,想抬手触碰他脸颊散落的那缕柔软发丝。
      无数疑问却在此刻突然翻涌。
      自己是在看梓渝?
      还是在看吴所畏?
      自己究竟是田栩宁,还是池骋?
      田栩宁克制地收回了手,只是笑了笑,声音却透着一丝干涩和压抑的疲惫:“嗯,差不多了,走吧,明天还要去冲浪。”他没有思考下去。
      回到独栋小屋前廊,夜里的海风带着凉意。
      也许是脱离了酒吧的喧嚣,那份在酒精和暧昧气氛下鼓噪的躁动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在寂静中更为清晰地凸显出来。
      梓渝站在门边摸索钥匙,指尖不知是风吹还是别的什么,有些细微的颤抖。
      田栩宁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高大身影落下的阴影几乎将梓渝完全笼罩。
      “咔哒。”
      梓渝终于打开了门。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率先一步跨进玄关,室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田栩宁无声地跟进来,带上门。
      “我去洗个脸。”
      氛围怪怪的,先溜为上,梓渝说着就想往浴室方向走,脚步有些虚浮。
      “梓渝。”
      田栩宁忽然叫住他,声音并不大,却让梓渝瞬间钉在原地。
      他转过身,看着田栩宁一步步走近。
      田栩宁停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眼底未褪的血丝和在玄关微弱灯光下格外深邃的眸光。
      酒吧里的那些话,还有那无法言说的眼神,再次浮现在梓渝脑海。
      田栩宁的眼神那么专注,带着一种梓渝此刻微醺状态下都觉得格外危险却又挪不开视线的吸引力。
      他像是被那双眼睛蛊惑了,心甘情愿地被蛊惑。
      “我好想你,我这半年真的好想你。所以一抓到机会就来见你了。”
      田栩宁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手指轻轻拂过梓渝额前被海风吹乱,又被汗水濡湿的那绺头发,动作很轻。
      温热的指腹不经意划过梓渝的太阳穴,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梓渝的呼吸一窒,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震耳欲聋。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被那眼神和指尖的温度迷了心,他做了一个自己也没想到的动作——他微微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傻子都能看出来的,无声的邀请,也是一种默许。
      空气仿佛凝滞了。他能感觉到田栩宁落在自己脸上那道灼热的目光,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气息一点点靠近。
      预想中的触感却迟迟没有落下。
      几秒钟后,梓渝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到田栩宁近在咫尺的脸,深邃的眼窝里翻滚着他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是占有欲,却又混杂着一种极深的让他心惊的克制。
      田栩宁的呼吸有些沉,近到与他鼻尖相抵。
      就在梓渝以为对方下一秒就要吻上来的时候,田栩宁却极其艰难地,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侧开了脸,避开了可能的碰撞。
      他喉结急速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气息,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
      “早点休息。”
      田栩宁的声音低哑得厉害,他后退一步,拉开那灼人的距离,视线终于垂落,不再看梓渝的脸。
      仿佛刚才那个差点失控的瞬间从未发生过。
      说完,田栩宁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留下梓渝一个人僵在玄关的暗影里,脸上残留着未散的期盼和汹涌而来的茫然与尴尬。
      海风的声音重新灌进耳朵,伴随着心口处猛烈却无处安放的心跳。
      你究竟是池骋,还是田栩宁?
      梓渝也有些分不清了。
      如果是前者,早就用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按倒在身后那张冰冷的沙发上了,带着摧毁一切的欲望,用侵入的疼痛和强制性的快感将他的呻吟与哭喊碾碎在喉咙深处,用身体最暴烈的撞击将他拖拽进人间极乐的深渊。
      可如果是后者,刚才那种濒临失控边缘的灼热与疯狂,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眼神,那拂过额发时带着压抑颤抖的指尖,不该是属于田栩宁和梓渝之间的。
      后半夜,梓渝侧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之前翻腾的情绪在寂静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混杂着失落困惑和一丝微醺般燥热的余烬,让他彻底睡不着了。
      黑暗中,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
      是田栩宁。
      田栩宁的卧室在另一侧,离这里有段距离,显然他并没有如他所言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梓渝闭着眼,听到田栩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到床边。
      床垫因另一侧重量的落下而微微倾斜,能感觉到田栩宁躺下了,却刻意留在离他最远的床沿。
      空气里只有空调低低的运行声和彼此极力平复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呼吸。
      梓渝在黑暗中睁着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追问田栩宁刚才眼底翻涌的到底是什么。
      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意呢?
      是挚友,还是挚友之上的那层关系。
      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田栩宁那边的空气。
      背后一片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梓渝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感觉另一边的床垫又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带着暖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在离他后背还有半臂的距离停住。并没有实际的碰触,但田栩宁身上干净的淡淡皂香的气息,还有那份属于他的沉稳得让人安心的体温,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暖暖地包裹住了背对着他的梓渝。
      异国他乡,田栩宁担心梓渝一个人睡会害怕。
      梓渝蜷缩在被子里,原本因失落和困惑而微微发凉的身体,在这份隔空传递来的温度下,竟然奇异地感到安稳。
      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悄然漫溢。
      他没再动,也没有回头,只是在田栩宁沉缓规律的呼吸声里,像被那股热气吸引着,一点点卸下防备,意识渐渐沉入了安稳的睡梦。
      9.
      夏威夷偷来的短暂宁静,如同易碎的琉璃盏,甫一落地,便被现实的重锤砸得粉碎。
      正月刚过,年味尚未散尽,城市已迫不及待地苏醒。
      让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是,与之而来的,还有一场针对梓渝的,蓄谋已久的绞杀。
      #梓渝片场霸凌新人#空降热搜第三。
      一段被恶意剪辑,掐头去尾的视频里,梓渝在嘈杂混乱的片场推开一个差点撞翻设备的场务助理递来的水杯,被解读成趾高气扬的耍大牌。
      紧随其后,#梓渝金主名单#的伪造聊天记录如同瘟疫般扩散,煞有介事地罗列着几个模糊的名字和金额,引爆全网猎巫狂欢。
      华某公司办公室,空气凝滞如铅。
      经纪人陈婧面罩寒霜,指尖几乎戳到田栩宁的鼻梁,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破音。
      “剧组酒店那事儿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压下去?!这才消停几个月?!你转头就要和他同居?!田栩宁!你他妈是疯了吗?!”
      她胸膛剧烈起伏。“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就是圈里的瘟神!软封杀懂不懂?!谁敢沾他谁死!你还往上凑?你的前程!你的白玉兰!你他妈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梓渝所在的小公司早已被这波蓄谋已久的滔天巨浪拍得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溃不成军。
      舆情彻底失控,无数营销号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地出视频,刷着“阳光人设崩塌!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将梓渝钉在耻辱柱上肆意鞭挞。
      田栩宁想联系梓渝,手机却被陈婧一把夺走。
      “你新戏在冲白玉兰!现在沾他就是自毁前程!别想在和他联系了!”
      有了老总首肯,她派专人24小时盯守田栩宁,切断了他所有对外联络的渠道,将其软禁。
      梓渝公寓,深夜。
      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将他封裹其中。
      指尖冰凉,近乎麻木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拨打那个被置顶的号码。
      听筒紧贴着耳廓,传来的只有一遍遍毫无温度的机械女声: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梓渝扯了扯嘴角,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喑哑的冷笑。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只不过这一次,他主动伸出了手,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气,什么都无法抓握。
      从夏威夷虚假的蔚蓝中被拽回现实,田栩宁那句回趟公司成了最后的告别。
      他没等回那个人,等来的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黑热搜。
      通告清零,邀约蒸发,曾经谈妥的项目,负责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听筒那端的声音或虚伪客套或冰冷直接,都是重复的一件事:
      “抱歉,合作取消。”
      世界对他,彻底关上了所有的门。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
      梓渝用力搓了把脸,像是要把那些黏稠的绝望甩开,心底硬生生逼出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大不了从头再来!
      没有戏拍?那就去打工!
      服装店导购、奶茶店摇杯、烧烤摊串串……总饿不死人,偶尔和直播间的粉丝聊聊天,也不算太糟糕嘛。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烂命一条干就完了!
      他试图用这些粗糙的念头给自己打气,像在漏风的破屋里生起一堆微弱的篝火。
      但命运似乎并没有眷顾这个坚强如野草的男孩。
      他低估了这次绞杀的力度,也低估了人性之恶的深度,一把更淬毒的暗箭,从最意想不到的阴影里瞄准了梓渝。
      一段直播切片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直播画面里那张脸,业内颇有分量,绷着一种不得不揭露真相的沉重感。
      “梓渝?”
      他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什么样,我们这些近处的人看得最清楚,烟不离手,看谁都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拽样!镜头前装可怜给谁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挤出黏腻的气音。
      “你们都知道当年和某郑的事吧,我告诉你们吧,哪是什么霸凌啊?两边都动了手!就是互殴……”
      他刻意抛出一颗又一颗的烟雾弹,只为引出最终的重磅炸弹
      “……王导那部戏怎么来的?”他声音里的恶意几乎滴出来,“圈里谁不知道他半夜敲过导演的门?口说无凭,我有证据。”
      他拿出另一部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梓渝看到画面的瞬间,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恍惚了。
      画面里是王振邦那天敲响他房门的情景,以及他自己将人让了进去,画面戛然而止.
      但后面发生了什么,自然很容易联想到。
      那明显是偷拍的视角,冷冰冰地来自斜对面的房间门缝。
      浴室里没开灯,梓渝蜷缩于浴缸冰冷的瓷壁,浴帘拉得严丝合缝,把外面喧嚣恶意的世界隔开。
      手机屏幕映着他空洞失焦的眼睛。
      把一个人过往的伤疤当众撕开,只为彻底击垮他的心理防线。这一招,阴毒得齿寒。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
      和公司撕破脸解约,背着一身债咬牙还。
      为了生存去拍圈内人看不起的耽美剧。
      被疯狂的私生饭围堵,被狗仔偷拍私人生活。
      一件件,他都硬扛过来了。
      梓渝也明明知道,网络上的声音就是狗屎,不该去看,该捂住眼睛和耳朵。
      可就是有那么千千万万个瞬间里的某一个,那些恶意的字眼还是会精准地刺进来,让他觉得窒息,觉得难过。
      “垃圾!滚出娱乐圈!”
      “霸凌狗装什么白莲花!恶心!”
      “潜规则上位还敢卖惨!”
      “王导的床好爬吗?”
      恶评就像无数只冰冷的黑色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屏幕,也顺着手臂爬进梓渝的脑子里,疯狂啃噬残存的清醒。
      当一个人言之凿凿地指控你,你只觉得荒谬可笑,不过是嫉妒的眼热。
      当十个人从四面八方围剿你,你尚能咬紧牙关,痛斥这是场处心积虑的抹黑。
      当一百个人的声音汇成洪流,淹没了你的申辩,你开始在那翻搅的浊浪里徒劳地思考,难道我真的做过?某个模糊的瞬间,我是否真的面目可憎?
      而当那声音变成一千个,一万个,山崩海啸席卷而来,避无可避,你甚至能看到那个肮脏又谄媚的自己。
      原来我真的做过。
      那些自己以为的才华和机遇,那个让自己出头的角色,原来是通过爬床得来的。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他妈恶心。
      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撕扯得生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干呕,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
      梓渝脱力地滑坐在浴缸底部,手抖得厉害。
      他摸索着抓到旁边那个熟悉的药盒。拧开,倒出几粒小小的白色药片——氟西汀。
      他仰起头,没有水,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药片刮过干涩的喉咙,留下浓重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梓渝突然好想田栩宁。
      他的指尖悬在与田栩宁的对话框上,那个熟悉的面容此刻格外遥远。
      光标闪烁,他打了一行字,又飞快删掉,再打,再删。
      反反复复,最终只有空白。
      不能找他。
      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瘟神。
      再找他就是真的把他拽进这地狱了。
      梓渝熄灭了屏幕,黑暗重新吞噬了浴室。
      全网黑的第七天,热搜榜终于短暂地摆脱了梓渝的名字。
      知名狗仔放出重磅实锤:一张咖啡馆外的错位偷拍。
      玻璃倒影里,同组女演员正伸手替田栩宁拂去肩头一根不易察觉的线头,角度刁钻地被拍成女人亲昵抚摸他衣领的画面。
      热搜词条瞬间爆炸:#田栩宁恋情实锤#
      全网沸腾,祝福,调侃,辱骂齐飞。
      只有剧中的CP粉狂喜乱舞。
      同一时刻。
      华某公司,高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室内气压却低得能令人窒息。
      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经纪人,宣传总监,公关团队负责人,法务代表还有公司一位颇有实权的老总。
      田栩宁坐在巨大的会议桌一端,冷厉的眼神直直射向对面脸色难看的陈婧和老总。
      “陈婧。”
      他的声音平静,似乎在极力克制。
      “这个热搜,是不是公司的手笔?”
      陈婧扯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是啊,栩宁,配合剧宣的常规操作,热度不是很好吗?你懂的。”
      田栩宁听完,没再追问。他只是极轻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猛地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牛皮纸档案袋甩到了光滑的桌面上。
      “啪!”
      袋子在桌面滑行一段,停在陈婧面前。
      “那他妈这些呢?!”田栩宁的声音陡然拔高。
      陈婧脸上的笑容僵住,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老总,对方眼观鼻鼻观心。
      她强作镇定地拿起档案袋,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抽出了里面的东西——几张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截图,还有一份银行流水单,收款方指向几个熟悉的营销号水军头子。
      “梓渝的黑热搜!也是公司的手笔?”
      “是,又怎么样?”
      陈婧的声音有点发干,但很快硬气起来。
      “栩宁,重要的是结果!他现在是什么处境?全网唾弃!彻底臭了!他的粉丝,资源,都可以被我们揽过来,一个已经没价值的……”
      “是,不,是!”田栩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水杯嗡嗡作响,三个字一字一顿,重重地砸在陈婧的头上。
      华某老总终于抬眼,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栩宁,注意你的措辞。陈总监是出于公司整体利益考量。一个艺人,尤其是有严重负面缠身的艺人,他的价值需要重新评估。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跟他切割干净。接下来……”
      “没有价值,是吧?”田栩宁的声音十分寒冷,直接截断了老总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行!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价值!”他指着陈婧,也指向老总,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碾出来,“我他妈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桌对面的人,眼神里是豁出去的决绝和燃烧的怒火。
      “我宁可赔得倾家荡产!赔上我所有的违约金!砸锅卖铁,卖房卖车!不惜一切代价——”
      田栩宁的目光扫过全场惊愕的脸,最后钉在老总瞬间沉下去的面孔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也要立刻马上跟这间脏透了的公司,解约!”
      田栩宁不惜一切要玉石俱焚,是因为他此刻的心已经彻底碎了。
      梓渝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最清楚。
      被人霸凌,小小年纪就要咬着牙打工还债,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就又被人拽着头往死里摁。
      一次不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出来,活生生撕开旧日的伤口,逼得他剜心剖腹地向所有人证明“我清白”。
      甚至还要用这么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用一个人最不堪最痛苦的回首去拿捏他,摧毁他。
      这还算人干的事吗?
      你们还是人吗?
      为了那点流量,为了那点钞票,连最后一点人性,都不要了。
      老总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失控的男人,又瞥了一眼被田栩宁气势镇住的陈婧,知道事情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怕了。
      不是怕田栩宁这个人,是怕他真不管不顾地发疯。
      田栩宁身上还挂着几部他亲自投资押了重宝的大制作男主戏,这要是黄了,损失无法估量。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怒意,脸上迅速堆砌起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试图掌控局面的沉稳。
      “都出去。”
      他抬手,对着会议桌旁噤若寒蝉的其他人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宣传总监,公关负责人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东西起身。
      陈婧犹豫了一下,接触到老总冰冷的眼神,也慌忙低头跟着往外走。
      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谈判在密闭的会议室里展开了。
      两小时后,会议室门打开。田栩宁走了出来,脸色疲惫,却十分决绝。
      他径直走到陈婧面前,将自己的工牌甩在她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邮箱。”
      他声音冰冷。
      陈婧面如死灰,颤抖着手点开邮箱,置顶是一封来自知名律所的邮件。
      标题:【关于田栩宁先生与贵司解除经纪合约及梓渝先生名誉侵权事宜的律师函】。
      正文内容简洁有力,却触目惊心:
      本所受田栩宁先生全权委托,就贵司与其经纪合约解除事宜,正式知会如下:
      经协商,田栩宁先生与贵司已无法就解约事项达成一致,鉴于此,本所将即刻代表田栩宁先生向法院提起诉讼,将不惜一切代价,与公司解除合同。
      自本函发出之时起,田栩宁先生正式终止与贵司之间的一切经纪合约关系,贵司无权再以任何形式代理或干涉田栩宁先生之演艺事务。
      另:梓渝先生诉贵司名誉侵权纠纷一案,已由京市南区人民法院正式受理。立案通知书扫描件详见附件。
      陈婧紧接着点开了那个标注着“附件一”的PDF文件。
      屏幕亮起,鲜红的法院公章像一团凝固的血,印在纸张的右下方。
      她的视线急切地扫过那些冰冷的铅字:
      案号:(2025)京1805民初62626号
      【当事人】
      原告:梓渝
      被告:陈婧
      案由:名誉权纠纷
      陈婧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陈靖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
      被告是谁?
      陈婧。
      不是公司,是她的名字。陈婧。
      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尖锐的耳鸣声充斥了整个世界,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灭顶的恐慌。
      她死死盯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被告是她?!
      刚才在会议室里……老总,律师……他们和那个疯子田栩宁谈判……他们谈了什么?!
      办公室的灯光惨白,照在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像一张劣质的纸面具。
      这时的陈婧才明白。
      她被卖了。
      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她为公司殚精竭虑,处理了多少脏活累活,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么一个轻飘飘地被推出去挡枪的结局?
      “呵……”
      半晌后,一声短促的,带着难以置信和极度荒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她无数次在操作艺人公关危机时脱口而出——找个人背锅吧。
      她曾用这种手段处理过多少麻烦?牺牲过多少不够红的艺人?她甚至曾对着梓渝的档案冷笑,觉得他也是颗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直到此刻。
      直到她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带着法院鲜红的公章,被钉死在被告席上。
      直到她成了那个被推出去,用来平息更大风暴的“弃子”。
      她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那张真正的由资本和权力编织的巨大棋盘上,她从来不是什么执棋者。
      她,陈婧,总监也好,心腹也罢,本质上,和那些被她牺牲掉的小艺人小助理,并无不同。
      她只是一枚自以为掌控了局面的棋子。
      但实际上,她是一枚在更高层眼里,必要时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车”。
      弃车,保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双鲤越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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