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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棋与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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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府西花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秦鍩淮那“喂王八”的森然誓言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每个人心头。短暂的死寂后,是更汹涌的暗流。
秦鍩淮对沈华时说“我先回淮河了,月底前回来,有事给我发电报。”沈华时点头后,他便走了。
赵启明被严密“保护”起来——实则是软禁在总统府最深处的一处小院。他惊魂未定,再无先前咄咄逼人的姿态,看向沈华时的眼神只剩下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沈华时亲自送他过去,温言安抚,却在转身离开院门时,脸色瞬间沉凝如铁。
“影子。”他低唤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几不可闻。
那个刚刚在西花厅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普通卫兵,无声无息地从廊柱的阴影里浮现出来,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有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映着廊下惨白的灯笼光。
“先生。”影子躬身,声音平板无波。
“查。”沈华时只吐出一个字,冰冷而决绝,“三天内,我要知道‘菊机关’在南京所有暗桩、联络点、人员名单。尤其是和‘灵堂’、‘国葬日’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动用‘夜枭’,不惜代价。” “夜枭”,是他情报网中最深、最隐秘、也最危险的一环,轻易不动。
影子没有任何多余表示,只微微颔首:“是。” 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华时独自走在冰冷空旷的回廊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口袋里那块冰冷的、绘着樱花的怀表。秦鍩淮暴怒的身影和那句血腥的誓言还在眼前回荡,他了解秦鍩淮,那绝非虚言恫吓。淮河,恐怕真的要染红了。但佐藤老谋深算,黑龙会死士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真正的“惊雷”,藏在三日后的国葬大典。
他需要秦鍩淮这把锋锐无匹的刀,但绝不能让这把刀被敌人的圈套彻底引燃,烧毁自身,也焚尽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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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后院。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几具穿着黑衣、领口绣着褪色樱花的尸体被随意地堆在角落,像废弃的麻袋。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暗红色的血痕。
秦鍩淮坐在一张沾满污垢的条凳上,军装外套随意搭在一边,只穿着染血的衬衫。眉骨上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干涸成暗褐色,他毫不在意。手里拿着块粗糙的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那柄军用短刀,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的戾气。
小石头端着一盆清水和干净纱布,小心翼翼地靠近:“司令…您…您伤口裂了,俺给您重新包…”
“滚开。”秦鍩淮头也不抬,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渣子。
小石头僵在原地,不敢再动。他能感觉到司令身上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和怒火,比这寒冬腊月的河风更刺骨。货栈里其他奉命清理现场的卫兵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浑身是血、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大步走进来,正是秦鍩淮手下最凶悍的营长,绰号“屠夫”。“司令,查清楚了!这伙耗子的老窝就在下关码头‘三友商行’的货仓底下!里面还有七八条杂鱼,抓了几个活口,嘴硬得很!剩下的…弟兄们没留手!”
秦鍩淮磨刀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屠夫”,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屠夫”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嘴硬?”秦鍩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他掂了掂手中磨得锃亮的短刀,刀锋寒光流转。“带路。”
货仓深处,阴暗潮湿,弥漫着鱼腥和霉味。几个被反绑着、堵住嘴的黑衣人蜷缩在角落,身上满是鞭痕和血迹,眼神却依旧凶狠怨毒。
秦鍩淮走过去,靴子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停在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家伙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的眼神对上秦鍩淮毫无人类情感的血红眸子,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秦鍩淮蹲下身,短刀冰冷的刀背拍了拍那人的脸颊。“佐藤在哪?‘更大的局’是什么?国葬日,你们准备在灵堂怎么动手?”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那人紧闭着嘴,喉咙里发出抗拒声。
“很好。”秦鍩淮点点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赞许。他手腕一转,刀光如电。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那人猛地瞪圆了眼睛,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绝望地看着自己左手的小指齐根而断,掉在污秽的地面上,还神经质地弹跳了两下。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冲破堵嘴布的阻碍,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密闭的货仓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秦鍩淮面无表情,刀尖滴着血。他目光扫过其他几个瞬间面无人色的俘虏,声音依旧平缓:“下一个问题。佐藤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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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府,秘书长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沈华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张写满复杂符号和日文假名的密码纸。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段,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那块樱花怀表就放在桌角,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菊机关”的密电码极其刁钻,毫无规律可循。他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密码本,皆无头绪。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国葬日步步逼近,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华时头也没抬:“进。”
进来的不是副官,而是总统府总务厅的厅长,徐文柏。一个五十多岁、保养得宜、脸上总带着和气生财笑容的男人,眼底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和算计。他是府里的老人,也是沈华时明面上最大的政敌之一。
“沈秘书长,深夜操劳,辛苦了。”徐文柏笑得一团和气,目光却像滑腻的蛇,飞快地在沈华时略显疲惫的脸上和桌角的密码纸上扫过。
沈华时放下揉按太阳穴的手,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徐厅长有事?”
“哦,没什么要紧事。”徐文柏搓着手,踱到壁炉边,仿佛在烤火,“就是听说今晚西花厅不太平?赵特使受了惊吓,秦司令那边…动静似乎也不小啊?下关码头那边火光冲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仗了呢。” 他语气关切,话里的试探却再明显不过。
沈华时不动声色:“些许宵小作乱,劳徐厅长挂心了。秦司令负责京畿治安,雷霆手段震慑屑小,也是职责所在。”
“那是自然,秦司令虎威,宵小自然闻风丧胆。”徐文柏呵呵笑着,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不过…沈秘书长,咱们总统府卫队里,什么时候藏了那样的高手?那身法,那手段…啧,干净利落得吓人啊。要不是他,今晚赵特使和您,恐怕都悬了。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卫队里,屈才了吧?”
沈华时的心猛地一沉!徐文柏看见了“影子”!他果然在场,而且注意到了!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府内卧虎藏龙,有几个身手好的卫兵不足为奇。职责所在,护主心切罢了。”
“护主心切?”徐文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锐利起来,如同终于亮出獠牙的毒蛇,“沈秘书长,明人不说暗话。那个卫兵,出手太狠辣,路子太野,不像是府卫正路子出身。倒像是…某些见不得光的暗桩死士!总统府重地,藏匿此等身份不明、手段阴狠之人…沈秘书长,您身为秘书长,统管府内事务,这责任…恐怕不小啊!”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刀:“若是让总统知道,或是让外面那些等着抓我们把柄的人知道…比如刚受了惊吓的赵特使?或是那些对秦司令颇有微词的阁老们?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总统府,已经成了某些人培植私兵、图谋不轨的巢穴?!”
图穷匕见……
徐文柏这是在借“影子”之事,直接向他发难!目标直指他沈华时培植私人势力,图谋不轨!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而且,他精准地利用了今晚的混乱和赵特使受惊的由头,时机歹毒至极!
壁炉的火光在沈华时镜片上跳跃,映得他眸色幽深难测。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无声的对峙。
沈华时缓缓放下茶杯,瓷器底座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他抬起头,看着徐文柏那张故作肃然却难掩得意的脸,忽然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极其浅淡、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笑意。
“徐厅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平静,“你说得对。”
徐文柏一愣,似乎没料到沈华时会是这个反应。
“那个卫兵,确实身份特殊。”沈华时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走向徐文柏。他的步伐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徐文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沈华时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如寒潭,直直刺入徐文柏的眼底:“他的身份,是总统亲自安插在卫队里的‘暗眼’之一。代号‘影卫’。职责,就是监察府内…一切异动。” 他刻意加重了“一切异动”四个字。
徐文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总统的“暗眼”?监察府内异动?这…这怎么可能?!
“徐厅长如此关心他的身份,”沈华时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莫非…是担心‘影卫’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比如…某些人,在今晚的混乱中,与外面的‘宵小’…传递过什么?”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徐文柏刚才下意识捂住上衣口袋的手。
徐文柏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再也维持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惊骇和恐惧!沈华时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 徐文柏色厉内荏地低吼,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是不是血口喷人,徐厅长心里最清楚。”沈华时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恢复了平日的温雅疏离,仿佛刚才那迫人的气势从未出现过。“‘影卫’的报告,会直接呈送总统。徐厅长若真觉得委屈,不妨…亲自去向总统解释?”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门口。
徐文柏死死瞪着沈华时,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沈华时那笃定的眼神,那“影卫”的身份,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赌!更不敢去见总统!
最终,他像只斗败的公鸡,猛地低下头,几乎是踉跄着,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办公室,连句场面话都忘了说。
门被重重带上。
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沈华时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凝重。他走回桌边,看着那几张依旧毫无头绪的密码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影卫”自然是他编的。徐文柏口袋里的东西,是他根据“影子”在混乱中瞥见的细微动作推测的。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讹诈和心理战。他赢了这一局,暂时堵住了徐文柏的嘴,但也彻底暴露了自己对徐文柏的防备和掌握的部分底牌。徐文柏这条毒蛇,只会更加疯狂地寻找机会反噬。
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回密码纸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陌生的日文假名…假名…等等!
沈华时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假名组合上!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一把抓起桌角的樱花怀表,弹开表盖,死死盯着那朵小巧的银色樱花!樱花…菊…菊机关…菊…
他猛地拉开抽屉,在里面一阵翻找,抽出一本薄薄的、封面素雅的日文原版书——《源氏物语》!这是日本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
他颤抖着手,快速翻开书页,目光如同扫描般掠过那些印刷精美的假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找到了!
他死死盯着书页上某一行的假名排列,再飞快地对比密码纸上的符号组合!
一模一样!
佐藤这个老狐狸!他用的根本不是常规的间谍密码本,而是用《源氏物语》特定卷册的特定页行作为母本!密钥就是那朵樱花代表的“菊”字卷!
沈华时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抓起笔,对照着《源氏物语》的文本,飞快地在密码纸旁边空白处破译起来!
一行行日文短句被迅速译出:
> “惊雷”已就位,藏于陵寝东配殿梁上。
> “樱花”三枝,将于国葬日清晨,混入仪仗队。
> “信风”起时,“惊雷”自鸣,目标——中枢!
> 佐藤大人令:务必清除“钥匙”沈华时!
沈华时看着破译出的文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惊雷”——是炸弹!藏在中山陵东配殿的房梁上!
“樱花三枝”——是三名混入国葬仪仗队的顶级杀手!
“信风”——是引爆的信号!
目标——是整个参加国葬的中枢要员!包括总统!
最后,佐藤下了死命令,必须清除他这把“钥匙”!
这计划疯狂、歹毒,一旦成功,整个民国中枢将瞬间崩塌!
冷汗浸湿了沈华时的后背。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有些僵硬,几乎拨错号码。他必须立刻通知秦鍩淮!必须立刻封锁中山陵!必须…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踹开!沉重的橡木门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秦鍩淮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如同一尊刚从血海地狱爬出的煞神。他眉骨上的纱布不知何时扯掉了,一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滑落。军装外套敞着,里面的衬衫被血和汗浸透,紧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散发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一种狂暴的戾气。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桌后的沈华时,以及他手中那几张刚刚破译的密码纸和那本摊开的《源氏物语》。
一股狂暴的、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和某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寒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办公室!壁炉里的火焰都似乎被这气势压得一暗!
沈华时握着话筒的手僵在半空。
秦鍩淮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沉重得让地板发出呻吟。他沾满泥泞和暗红血迹的军靴停在办公桌前,高大的阴影将沈华时完全笼罩。他看也没看那密码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华时镜片后的眼睛,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狂暴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受伤:
“沈、华、时。”
“那个影子…到底是谁?”
“你他妈…还有多少事…瞒着老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
“轰——!”
桌上的文件、茶杯、那本《源氏物语》、刚刚破译的密码纸…全部被震得跳了起来!钢笔滚落在地,墨水瓶倾倒,漆黑的墨汁如同蜿蜒的毒蛇,迅速吞噬了写着“惊雷”和“樱花三枝”的关键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