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融雪惊雷 ...
-
腊月的雪在总统府飞檐上积了三天,终于被暮色染成铁灰色,沉甸甸地压着,像无数未揭开的秘密。沈华时站在冰冷的窗格后,指尖隔着驼色大衣的口袋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里面那半块重新包好的麦芽糖。仓库的血腥气仿佛还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唯有这带着秦鍩淮体温和血腥味的甜腻硬块,是这几日唯一能短暂压住心头焦灼火苗的东西。
“先生,”副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窗外的空气更紧绷,“直系赵特使的专列,晚点两个时辰了。蚌埠站急电,前方铁轨枕木被蓄意破坏,损毁严重,抢修…至少需到明日卯时。” 他递上电报纸,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痕迹处理得很专业,不像寻常流匪。”
沈华时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接过电报的手指却冰凉。破坏铁路?佐藤的手笔?还是…这潭水,比预想的更浑?他扫过电文,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秦鍩淮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铁轨事蹊跷,恐声东击西。特使为饵,钩在你身。慎之又慎。鍩淮。”
“饵…” 沈华时低低吐出这个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蜿蜒爬升。佐藤一击未中,岂会善罢甘休?破坏铁路延迟特使,制造混乱是真。但最终目标,恐怕仍是自己这颗搅动总统府棋局的“钉子”。栽赃嫁祸、激化矛盾、趁乱取命…无论哪一样,都足以将他和秦鍩淮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南京城,已是风暴眼。
总统府西花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冰冷的光点,落在锃亮的银餐具上,晃得人眼晕。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雪茄的烟雾、法国香水的甜腻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直系特使赵启明,精瘦如竹,一双眼锐利如淬火的鹰隼,言谈滴水不漏。他对铁路的“意外”只字不提,手中的高脚杯轻轻晃动着殷红的酒液,话题却如毒蛇般悄然游弋:“沈先生主政中枢,日理万机。只是…近来这南京城,似乎不太平啊?”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似无意般掠过沈华时,“连总统府重地,军械重库,竟也遭了宵小觊觎,闹出那般动静。秦司令拥重兵拱卫京畿,竟也……”
“疏于防范”几个字尚未出口——
“砰!”
一声凄厉到刺破耳膜的枪响,毫无征兆地在厅外走廊炸开!紧接着,便是爆豆般密集的冲锋枪扫射声、子弹狠狠嵌入木石结构的闷响、卫兵们变了调的嘶吼“有刺客!保护长官!” 以及短促、凶狠、带着异国腔调的日语呼喝。
西花厅瞬间成了炸开的马蜂窝……
“保护特使!” 沈华时厉喝一声,身体已如猎豹般弹起,左手闪电般将惊愕的赵启明狠狠按倒在铺着厚重丝绒桌布的长桌之下,右手同时拔出腰间那支冰冷的左轮,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余残影。
尖叫、哭喊、杯盘碎裂、桌椅翻倒的巨响混成一片死亡的乐章。水晶吊灯剧烈摇晃,光影疯狂乱舞。
副官带着几名心腹卫兵,用身体死死顶住沉重的雕花厅门。子弹“噗噗噗”地钉在门上,木屑如雪片般簌簌飞溅,留下狰狞的弹孔。厅外走廊的交火声如同沸腾的油锅,淮军士兵的怒吼与刺客的日语叱骂、垂死的惨嚎交织在一起。
混乱中,一道穿着侍者黑白制服的身影,如同贴着地面游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侧廊立柱的阴影里滑出!他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小匕首,目标明确至极——直扑桌下惊魂未定的赵特使。那动作迅捷、狠辣、毫无冗余,绝非普通死士。
沈华时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思考。他握枪的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抬起,甚至来不及瞄准,全凭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肌肉记忆,指尖重重扣下扳机——
“砰!”
枪声在密闭奢华的大厅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鸣,盖过了一切喧嚣。子弹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擦过那“侍者”持匕的右手腕!骨裂声微不可闻,匕首“当啷”一声坠地。
“呃啊!” 刺客痛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滞,眼中凶光更盛!左手竟闪电般探向腰间,瞬间拔出一枚乌黑圆润、尾部引信嗤嗤冒烟的——手雷。拇指已然扣向保险销!
千钧一发!
沈华时的心跳仿佛在那一瞬停止。再开一枪?距离太近,手雷若引爆,桌下赵特使首当其冲!扑过去?时间根本不够……
就在这思维凝固的刹那——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利刃划破熟透瓜果的声响。
那刺客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心脏位置,透出的一小截染血的、极其锋利的刀尖。那刀尖薄如柳叶,泛着幽蓝的冷光。
刺客喉头咯咯作响,眼中凶光迅速涣散,左手无力地垂下,那枚即将拉响的手雷滚落在地毯上,引信还在嗤嗤冒着青烟。
一个穿着总统府普通卫兵制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刺客身后。他面容平凡,毫无特色,丢进人堆瞬间就会遗忘,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手腕一抖,薄刃无声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抄起地上冒烟的手雷,看也不看,反手精准无比地将其从旁边一扇敞开的、用于通风换气的窄高气窗抛了出去。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视网膜留下残影。
“轰隆——”
手雷在窗外不远处的花园假山后猛烈爆炸,火光和巨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泥土碎石簌簌落下。
直到此刻,厅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爆发出迟滞的、更大的尖叫和哭喊。
沈华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握左轮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向那个“卫兵”——那是他秘密情报网中代号“影子”的王牌,一直以最不起眼的身份潜伏在总统府卫队里。若非这生死一线,他绝不会轻易暴露。
“影子”对上沈华时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迅速后退,重新隐入混乱惊惶的人群和厅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副官带人冲上来,迅速控制住刺客的尸体和现场。赵启明被卫兵搀扶着从桌下爬出,脸色惨白如纸,名贵的西装沾满灰尘和酒渍,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不堪,看向沈华时的眼神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再无半分方才的从容与试探。
“沈…沈先生…这…这是…” 赵启明的声音还在颤抖。
沈华时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刺客尸体旁,无视浓重的血腥味,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仔细搜索。副官递来白手套,他戴上,手法专业地翻检刺客的衣物。外衣口袋空空如也。解开内衬,在贴近心口位置的暗袋里,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那是一块老旧的、沉甸甸的怀表。黄铜表壳布满磨损的痕迹,表链也失去了光泽。
沈华时的心猛地一沉。这怀表…他见过!绝不会认错!
他拇指用力,弹开表盖。表盘早已停走,玻璃蒙子内侧,赫然用极细的笔触,绘着一枚小巧却无比清晰的银色樱花。黑龙会
的标志。
而在表盖内侧的夹层里,藏着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质地特殊的防水纸。沈华时将其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密码写成的日文短句,墨迹很新。
“影子”无声地靠了过来,目光扫过密码短句,低声道:“先生,是‘菊机关’的专用密电码。意思是…‘灵堂,国葬日,更大的局’。”
灵堂?国葬日?沈华时的脑海如同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前任大总统的国葬大典,就在三日之后,届时中外要员云集紫金山中山陵…那才是真正的……佐藤的目标,竟如此之大?这刺客…不仅是冲着他或赵特使来的,更是传递这个致命情报的信使,甚至…是故意暴露,为了转移视线,掩护那个“更大的局”?
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沈华时!”
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仿佛能震碎玻璃的暴喝从大厅入口炸响!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哐当”一声彻底撞开!秦鍩淮高大的身影如同煞神般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晃动的灯光和硝烟。他军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染血的衬衫,眉骨上刚包扎好的纱布再次被鲜血浸透,暗红刺目。他手中紧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军用短刀,刀尖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蹲在尸体旁的沈华时,那眼神里翻涌着暴戾、嗜血,以及一丝…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后怕。
“你他妈——” 秦鍩淮大步流星冲进来,靴子碾过地上的碎瓷和酒液,无视所有惊惧的目光,一把将刚站起的沈华时狠狠拽到身前!力道大得沈华时一个趔趄,眼镜都差点甩飞。秦鍩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生吞活剥,粗糙带血的手指近乎粗暴地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另一只手则在他身上飞快地摸索、检查,确认是否有伤。
“我没事…” 沈华时被他捏得生疼,试图挣脱。
“闭嘴!” 秦鍩淮低吼,气息喷在他脸上,带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确认沈华时确实无碍,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但眼中的怒火和杀意却更盛。他猛地松开沈华时,转身,血红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扫过惊魂未定的赵启明,最终定格在副官身上,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谁干的?”
副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指向地上的尸体:“司令,刺客…都死了…这个…他身上搜出这个…” 他示意沈华时手中的怀表和密信。
秦鍩淮的目光落在沈华时摊开的手掌上——那块绘着银色樱花的旧怀表,那张写着“灵堂,国葬日,更大的局”的密信。
他盯着那朵刺眼的樱花,胸膛剧烈起伏,眉骨伤口渗出的血顺着脸颊流下,他也浑然不觉。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骤降至冰点。
“好…好得很!” 秦鍩淮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可怖的笑容,白牙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猛地抬起滴血的刀尖,直指地上刺客死不瞑目的脸,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大厅,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疯狂与决绝:
“黑龙会…佐藤老狗…还有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耗子…”
“老子要把你们…”
他顿了顿,刀尖缓缓下移,在刺客冰冷僵硬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子弹:
“——一个一个,剁碎了,喂淮河里的王八!”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西花厅。只有秦鍩淮粗重的喘息声和刀尖上血珠滴落地毯的“嗒…嗒…”轻响。
沈华时站在他身后,掌心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怀表和密信,指关节捏得发白。秦鍩淮的背影如同燃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而那张写着“更大的局”的纸条,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国葬日…灵堂…风暴,才刚刚开始。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秦鍩淮杀气腾腾的肩膀,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