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停》尔序

11、钟鸣鼎食

　　辰时将至，南京城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主要街道戒严，商铺闭户，市民被要求留在家中。唯有通往紫金山的中山大道上，一辆辆黑色轿车无声滑过，车头插着的青天白日小旗在寒风中僵硬地摆动。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国葬，如期举行。

　　中山陵祭堂前，广场肃穆。军政要员、各国使节、社会名流按序站立，黑压压一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汉白玉的台阶和巨大的青石牌坊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军乐队奏着哀乐，曲调低沉迂回，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华时站在总统侧后方稍偏的位置，一身挺括的藏青色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全场。他看似专注肃立，实则全身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个可疑的晃动，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细微冷汗，黏在内衫上，冰凉。

　　秦鍩淮并未出现在核心观礼区。他穿着笔挺的将官服，亲自坐镇在祭堂外围的一处临时指挥点。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大部分广场区域。他面前摊着兵力部署图和通讯设备，眉骨上的纱布在帽檐下若隐若现。他手里拿着望远镜，不时举起，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仪仗队的方阵、观礼的人群、乃至远处山林的每一处可能藏匿狙击手的位置。

　　“各点位报告情况。”他对着步话机，声音低沉而稳定。

　　“一号位正常。”
　　“二号位正常。”
　　“三号位……等等，观礼台西侧第三排，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手一直放在口袋里，动作有些僵硬。”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是混在人群中的便衣。

　　秦鍩淮立刻调转望远镜。“盯住他。必要时，采取强制措施，不要惊动旁人。”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远处祭堂前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沈华时站在那里，像一棵风中的青竹，看似脆弱，却有着难以折断的韧性。秦鍩淮攥了攥拳头，将那点莫名的担忧压下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全场安保上。

　　哀乐渐止，司仪宣布默哀。全场垂首，一片寂静。只有山风掠过松柏的呜咽，更添几分悲凉与肃杀。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突兀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不是从观礼台，也不是从人群，子弹来自祭堂侧面的一处树林！

　　“狙击手，保护总统！” 秦鍩淮的怒吼声几乎与枪声同时通过步话机传出！

　　现场瞬间大乱，人群惊呼四散，卫兵们迅速收缩，用人墙将总统等核心要员紧紧护住，向祭堂内撤退。

　　沈华时在枪响的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侧移半步，挡在了总统斜前方，目光锐利地扫向子弹来源的方向。他看到树林边缘似乎有黑影一闪而没。

　　“不是那三个‘樱花’。” 沈华时脑中瞬间闪过判断，“这是另一路人马，声东击西？还是灭口？”

　　秦鍩淮那边已经炸了锅。
　　“目标在东南方向树林，一组二组包抄，三组火力压制，别让他跑了！”
　　“妈的！果然还有后手，”秦鍩淮一拳砸在临时指挥台的木板上，对着话筒低吼，“沈华时……你怎么样？”

　　沈华时被护卫着退入祭堂内，听到步话机里传来的声音，心头微动，按住耳麦低声道：“我没事。目标可能是冲着你我来的，或者……是灭口徐文柏的人。” 他思路清晰，即使在这种时刻。

　　枪声在树林方向激烈地响了一阵，随即戛然而止。

　　“报告司令！狙击手服毒自尽！是生面孔，身上没有明显标识！” 搜索小组传来消息。

　　又是死士。

　　祭堂内，惊魂未定的要员们面面相觑，气氛更加凝重。总统脸色铁青，强撑着主持仪式继续进行，但谁都知道，这场国葬已经彻底变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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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赵氏诊所。

　　胥珝靠在简陋的病床上，左臂的伤口已被赵疏辞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清冷。赵疏辞坐在桌边，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正用放大镜仔细检视那枚微型胶卷的内容。桌上放着一台小巧的便携式胶片阅读器。

　　诊所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实，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

　　“名单上有七个人，” 赵疏辞放下放大镜，声音低沉，“三个在卫戍司令部，两个在总统府机要处，一个在警察厅，还有一个……是秦鍩淮身边的副官，跟了他五年的老人。”

　　胥珝并不意外，只是淡淡扯了下嘴角：“佐藤渗透得很深。徐文柏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他们原本计划在国葬后，利用这些钉子，逐步架空甚至清除秦鍩淮和沈华时的势力，彻底控制南京防务。”

　　“这份名单和密码规律，确实值你一条命。” 赵疏辞看向她，目光复杂，“但你打算怎么做？直接交给秦鍩淮？他现在自身难保，恐怕也未必能完全信任。”

　　“直接交给他，太冒险。名单上的人若狗急跳墙，反而会加速危机。” 胥珝冷静分析，“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渠道，既能将情报送出去，又能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

　　她顿了顿，丹凤眼看向赵疏辞：“赵医生，你这里，应该有不止一条通往外面的路吧？比如……那位远在武汉的‘故人’？”

　　赵疏辞眼神微凝，没有立即回答。胥珝口中的“故人”，指的是他当年效忠的那位如今偏安武汉一隅的老上司。这条路确实存在，但风险极高。

　　“你想借力打力，引外力介入南京局势？” 赵疏辞沉吟，“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乱世求生，本就是火中取栗。” 胥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总比坐以待毙，或者被佐藤和徐文柏当成弃子灭口要好。”

　　就在这时，诊所后门传来有节奏的、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赵疏辞神色一凛，迅速收起胶卷和阅读器，对胥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是我的人。外面出事了。”

　　他走到门边，低声与门外的人交谈了几句。回来后，脸色更加凝重。

　　“国葬现场出现狙击手，目标不明，已被击毙，是死士。” 他看向胥珝，“秦鍩淮和沈华时暂时安全，但南京城现在全城戒严，搜捕力度会空前。你在这里，也不绝对安全了。”

　　胥珝闻言，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了然。“他们动手了。这更像是……灭口和制造混乱的结合。佐藤知道事情有变，开始清除痕迹，搅浑水。”

　　她抬眼看向赵疏辞，目光清澈而坚定：“赵医生，我们的交易，恐怕要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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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陵的国葬仪式，在一片人心惶惶中草草结束。各位要员在重重护卫下离开，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对局势深深的忧虑。

　　沈华时回到总统府办公室，立刻召见影子。

　　“查清楚狙击手的来源。还有，徐文柏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狙击手使用的步枪是德制毛瑟，来源难以追查。徐文柏依旧称病，但其管家今日午后曾秘密前往城南的一家当铺，停留约一刻钟。” 影子汇报。

　　“当铺？” 沈华时眸光一闪，“盯紧那家当铺。另外，让我们在卫戍司令部的人，留意秦司令身边那位跟了他五年的李副官，注意他近期的言行和接触的人。”

　　“是。” 影子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先生，我们还收到一条来自城西的模糊线报，通过一个……不太常规的渠道。提及‘名单’和‘内部钉子’，但无法核实来源和真伪。”

　　城西？非常规渠道？沈华时立刻想到了赵疏辞那个身份复杂的医生。难道……

　　他沉吟片刻，道：“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想办法接触这个信息源，但要绝对小心，确保安全。”

　　影子离去后，沈华时走到窗边。夕阳西下，将南京城染上一层血色。国葬日的惊魂，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内部的钉子，外部的强敌，失踪的杀手，神秘的情报……千头万绪，缠绕成一张致命的网。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退缩的决然。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和麦芽糖。

　　秦鍩淮此时应该在忙着全城搜捕和内部清查吧？不知他……是否安好。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副官的声音传来：“秘书长，秦司令电话，找您。”

　　沈华时心头莫名一跳，快步走到桌前，拿起了听筒。

　　“喂？”

　　听筒里传来秦鍩淮有些沙哑，却刻意放缓的声音：“我没事。城里有点乱，你自己也当心点。”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句简单的报平安和叮嘱。

　　沈华时握着听筒，指尖微微用力，嗯了一声，顿了顿，才低声道：“你也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忙音。

　　沈华时缓缓放下听筒，窗外，最后一抹残阳没入地平线，夜幕降临。金陵城的这个冬天，注定漫长而寒冷。但这一刻，那通简短的电话，却像暗夜里悄然点亮的一盏微灯，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足以让人在寒风中，感受到一丝倔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