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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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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香气是从陆远洲家的烟囱里飘出来的,混着松木燃烧的烟火气,在暮色里漫成一片暖黄。林栖岚跟着大黄狗走到隔壁院门口时,陆母正站在石阶上擦手,看见她就笑着招手:“是栖岚吧?快进来,听到远洲说你回来了,我杀了只自己养的鸡。”
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青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米酒,蒸鸡的油香混着炒青菜的清甜味钻进鼻腔。林栖岚刚坐下,陆远洲就端着一盆炖得酥烂的土鸡汤从厨房出来,砂锅里的姜片在滚汤里轻轻打着转。
“尝尝我妈做的黄焖鸡,山上散养的,肉香得很。”陆远洲给她盛了碗汤,“小时候你总抢我碗里的鸡皮吃,说比城里的炸鸡还香。”
林栖岚舀汤的手顿了顿,热气模糊了视线。不过记忆里确实有这么回事,外婆总把鸡腿夹给她,而她偏要盯着陆远洲碗里的鸡皮。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陆母给她夹了块鸡翅,“上次见你还是初中放假,扎着马尾辫,跟在你外婆身后摘杨梅,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在海城上班,做设计方面工作。”林栖岚喝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胃里发暖,“这次回来,想把竹韵居改成民宿。”
“民宿好啊,”陆母眼睛一亮,“这山里头的风景,城里哪看得到?前阵子还有海城来的客人问我,能不能在这儿住几天,就想听听鸟叫,喝口山泉水。”她拍了拍林栖岚的手背,“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远洲他爸以前是木匠,家里还有些刨子锯子,能用得上。”
陆远洲在一旁剥着毛豆,闻言抬头道:“明天我带你去找张师傅,他修老房子是一把好手,我家茶园的木屋去年漏雨,就是他帮忙补的顶。建材的话,镇上的王大爷有辆小货车,能拉瓦片和木料,就是山路不好走,得多加些运费。”
林栖岚心里涌过一阵热流。在海城时,连喝杯咖啡都要计算性价比,而在这里,陌生人的善意像山涧的泉水,自然而然地涌过来,不带半分功利。她想起母亲发来的那些消息,突然有些后悔昨天挂电话太急。
“对了,”陆远洲像是想起什么,“你外婆以前总是说,竹韵居的地基是用云栖山的青石砌的,比现在的水泥还结实。修缮的时候千万别动地基,那是宅子的根。”
这句话恰好说到林栖岚心坎里。她放下筷子,认真道:“我打算只换屋顶的瓦和露台的朽木,墙面就保留那些爬山虎的痕迹,地板也尽量用老木料翻新。”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青瓷茶盏,“就像这茶盏,缺了个口才更有味道。”
陆远洲笑了:“阿婆要是听见这话,肯定说你随她。”晚饭吃到月亮爬上竹梢才散。陆远洲拿着手电筒送她回去,光晕在石板路上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大黄狗跟在身后,时不时用鼻子蹭蹭林栖岚的裤脚。
回到竹韵居时,月光正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堂屋的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栖岚摸出手机,点开母亲发来的几十条消息,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的:“你爸说,你要是钱不够,他就先把养老钱先取出来。”
林栖岚鼻子突然一酸。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囡囡,你没事吧?”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要是真要开民宿,我们就把现在的房子卖出去,去住以前买的小房子”
“妈,我没事。”林栖岚打断她,声音有些哽咽,“今天晚饭在远洲哥家吃的,黄焖鸡,跟外婆做的一个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接着是母亲的哽咽:“傻丫头,跟你说别逞强,明天我让你爸把存折送过去,里面有三十五万,是给你攒的嫁妆”
“妈,不用,我工作这几年有存下来钱”
“拿着!”父亲突然接过电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外婆当年开茶寮,也是全村人帮衬着才支起来的。咱家闺女想干正事,爹妈没理由不支持。就是别太累着自己,要按时吃饭。”
林栖岚握着手机,指腹被屏幕硌得生疼。她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杨梅树,月光在枝头撒下银霜,恍惚间看见外婆站在树下,笑着对她说:“酸过才知甜滋味。”
挂了电话,她点开地图软件,把“竹韵居”的定位设成了常用地址。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开始画修缮草图:屋顶用青瓦,保留瓦松的生长痕迹;露台地板换成防腐木,但要故意做旧;堂屋的八仙桌配四条长凳,墙上挂太外婆的黑白照片,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山腰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林栖岚是被鸟鸣吵醒的。她睁开眼,看见阳光从二楼房间的窗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这是她这几年来第一次没有被闹钟叫醒,浑身的筋骨像是被晨露浸过,松快得很。简单洗漱后,把昨天刚擦干净的太师椅搬到院子里时,就看见陆远洲带着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肩上挎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卷尺和墨斗,手里还拄着根枣木拐杖。
陆远洲介绍到,这是修房子的张师傅,张师傅说要早点过来,就现在带他过来了
“老房子醒得早。”张师傅磕了磕烟灰说到,随后指着屋檐说,“你看这飞檐,往里斜了三寸,得先把椽子校直,不然换多少瓦都没用。”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墨斗,往柱脚上一磕,棉线弹出道笔直的黑线,这叫归位,老物件得站回自己的地方。
陆远洲扛着梯子走来,身后跟着来了两个年轻徒弟,一个背着锯子,一个抱着木楔。“瓦片和木料我让王大爷送来了,在石桥那边卸着。”他指了指院外,“张师傅说要先卸旧瓦,您要不要去看看?”
林栖岚跟着他们走到屋檐下,张师傅的大徒弟小李正踩着梯子摘瓦,青灰色的瓦片哗啦啦落进竹筐,扬起阵阵尘土。“姑娘小心,这瓦里可能藏着蜈蚣。”小李笑着说,手里却没停,“我师父说,老房子里的虫子都是守家的,不能随便打死。”
张师傅突然喊了声停,他踩着梯子凑近屋檐,用手指抠下块松动的木片,放在鼻尖闻了闻“椽子朽了三成,得换。”他从布包里翻出根竹制的量尺,“要找三十年的杉木,纹路密,耐潮。”
“我家茶园后坡有棵枯死的老杉树,”陆远洲说,“去年台风刮倒的,一直没舍得烧,正好能用。”张师傅点点头:“去锯的时候多带点锯末回来,混在灰浆里补墙缝,防虫。”
林栖岚看着他们熟稔地商量着,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回屋翻出笔记本,把张师傅说的杉木椽子、糯米灰浆、竹节瓦当一一记下,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远处的鸟鸣格外和谐。
日头升到竹梢时,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杂货铺老板娘领着几个婶子进来,有的扛着扫帚,有的提着水桶,连隔壁的王大爷都背着竹筐来了,筐里装着他种的薄荷。
“栖岚丫头,听说你要修房子?”王大爷把薄荷倒在石桌上,“这草驱蚊,晒干了挂在屋里能睡得安稳。”
“我男人会砌墙,让他来给你补补院墙。”李婶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昨天听远洲妈说你要留着爬山虎,我家那口子最会伺候这些藤藤秧秧。”
林栖岚正想道谢,院门突然外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王大爷探进个脑袋:“瓦片卸在石桥边了,要不要我帮你运上来?”他指了指车斗里的青瓦,“这些是新烧的,跟你家老宅原来的一个窑口,保准合缝。”
“我去帮忙!”陆远洲扛起扁担就往外走,几个年轻徒弟也跟着去了。
林栖岚跟着人群走到石桥边,看见青瓦堆得像座小山,每片瓦上都带着细密的纹路。老王头蹲在瓦堆旁,拿起片瓦给她看:“看见这竹节印没?跟你家房梁上的一样,老窑工的手艺。”
正说着,李婶的男人扛着锄头来了,他蹲在院墙根下,用手扒开爬山虎的根须“这墙缝得用湿泥巴糊,再混点稻草,藤子长得牢。”他突然眼睛一亮,从墙缝里抠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铛,“这是你外婆以前挂的吧?当年她怕孩子丢了,就把铃铛挂在篱笆上。”
林栖岚接过铃铛,轻轻一摇,清脆的响声在山谷里荡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在竹林里迷路,只要听见这铃声,就知道外婆在找她。
“我帮你修篱笆时挂上。”李婶的男人笑着说,客人来了,一摇铃铛,你就知道有人来了。
太阳偏西时,陆远洲和徒弟们把最后一担瓦片运上了山。他满头大汗地走进院子,看见林栖岚正和婶子们择菜,石桌上摆着刚摘的黄瓜、豆角,还有王大爷挖的竹笋。
“张师傅说,屋顶明天就能铺完。”陆远洲拿起块黄瓜咬了口,“我让我妈多做饭,明天给工匠们当午饭。”
林栖岚心里一暖,刚想说谢谢,手机响了。是银行的短信提醒,父亲转的钱到账了,后面跟着条母亲的消息:你爸说,要是乡亲们帮忙,记得给人家算工钱,别让人说咱林家不懂事。
她抬头看向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张师傅正蹲在梯子上教徒弟怎么对齐瓦缝,李婶在给八仙桌刷桐油,王大爷蹲在杨梅树下拔草。阳光穿过竹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幅流动的画。
夕阳西下时,屋顶的瓦片已经换得差不多了,青灰色的瓦面在余晖里闪着柔和的光。院子里的杂草被清理干净,露出了青石板路的轮廓。堂屋的八仙桌旁摆上了长凳,太外婆的黑白照片被临时挂在墙上,旁边放着那只青瓷茶盏。
乡亲们陆续回家了,张师傅临走时说:”明天我带徒弟来铺地板,保证三天内让你能住人。”
林栖岚站在院子里,看着陆远洲帮她把最后一堆木料码整齐。晚风拂过竹海,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老宅在轻轻呼吸。她掏出手机,给父母发了张院子的照片,配文:“竹韵居醒了。”
很快,母亲回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父亲则发来三个字:“好好干。”
陆远洲收拾好工具,转身对她说:“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山涧挑泉水,你外婆说过,泡茶要用那里的水才香。”
林栖岚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边。大黄狗趴在她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已经开始在暮色里闪烁,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
这一晚,林栖岚躺在床上闻着阳光和草木的清香,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她看见外婆站在露台上,笑着对她说:“山岚,你看,这云气绕着竹子转,多像会喘气儿。”
而她自己,正坐在青石板上,手里捧着那只青瓷茶盏,看着山雾从竹海深处漫出来,轻轻托起整座竹韵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