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与远方》山与寺

2、第 2 章

　　晨光像把钝刀，费力地割开海城凌晨的薄雾，斜斜地插进了林栖岚租住的老小区。房子的储物间里，浮尘在光柱里翻滚，与纸箱上落的灰连成一片，呛得她忍不住接连打喷嚏。

　　林栖岚半跪在地板上，被半人高的纸箱围在中央，活活像被困在时光的废墟里。辞职报告还躺在电脑回收站里面，红色的删除图标像只瞪圆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犹豫。凌晨六点，她关掉电脑时，屏幕映出的那张脸令她心惊，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汁洇过，眼底的红血丝缠成了网，嘴角的纹路里还留着昨晚喝完没擦净的咖啡渍。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划过最底层那个贴满托运标签的纸箱。标签上的“海城-云栖山”早已褪色，边角卷成了波浪，是外婆去世那年，她从云栖山拖回来的。五年了，她连箱口的胶带都没敢碰过，仿佛那里面封着的不是旧物，是会吞噬人的怪物。

　　指尖发力，胶带随着刺啦一声裂成碎片，撕破了什么尘封的誓约。一股混杂着樟脑丸、老木头和阳光晒过的旧棉絮气息铺面而来，瞬间漫过鼻尖，那是属于外婆的味道。林栖岚的手指顿了顿，眼眶瞬间湿润，随后手轻轻探进去，先触到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针脚粗得能塞进小指，却比她衣柜里任何一件真丝衬衫都更让她的心口发紧。

　　她随后把蓝布衫叠放在膝头，继续往里摸索。指尖突然撞到个硬东西，边角硌得指腹发麻。抽出来时，是个蒙着白雾的老旧相框，玻璃上的霉斑像片微型森林。林栖岚用袖口使劲擦了擦，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慢慢的显露出轮廓。

　　照片里的“竹韵居”比记忆中更挺拔。青瓦覆盖的两层小楼，带着圆拱型的露台像只伸出的手臂，探进了漫山竹海。廊柱上缠绕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像团紫色的云。楼前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烫着民国时流行的大波浪，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人的脸在岁月里晕成了模糊的光斑，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竟和此刻镜中自己的神态如出一辙。

　　“这是你太外婆，”外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摇蒲扇的沙沙声，“当年她从杭城嫁过来，以前她最爱站在露台上喝茶，说这山能治心病。”

　　林栖岚的指尖轻轻叩在玻璃上，触到照片右下角那行模糊的钢笔字。她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起来—“民国三十六年春，竹韵居”。

　　照片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右下角缺了个小角，是被虫蛀的，可就正是这道残缺，突然的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令林栖岚想起露台的木质地板踩上去会“吱呀”叫；想起后院那棵老杨梅树，果子酸得人直眯眼，外婆却说“酸过才知甜滋味”；想起太外婆留下的青瓷茶盏，被她小时候摔缺了口，外婆却跟宝贝似的收着，说“物件跟人一样，有缺才真”。最清晰的记忆是某个雨后的清晨，她跟着外婆去竹林挖笋，露水打湿了裤脚，空气里全是竹子和泥土的腥甜，抬头向远处的山坳望去，只见山间飘着淡淡的雨雾，外婆指着那雾跟我说到：“囡囡你看，山岚醒了，在喘气呢。”

　　“山岚……”她低声呢喃着念出自己的名字的来源，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讲不出话来。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得刺眼—是母亲的视频电话。林栖岚慌忙把照片塞进围裙口袋，指尖胡乱的抹了把脸，按下接听键的瞬间，母亲焦虑的脸立刻占满了屏幕。

　　“囡囡，昨晚见你没回消息，是不是又加班了？”母亲关心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背景是家里厨房的白瓷壁，“我跟你爸看新闻，说海城写字楼里有姑娘加班晕倒了，你可别拿命换钱啊，实在不行就回家来发展吧。

　　林栖岚避开母亲的目光，视线落在屏幕角落那片熟悉的瓷砖上。去年春节回家，她发现瓷砖下面里有着几根白发，母亲说是梳头时掉的。那时她只当是岁月寻常，此刻脑海中却突然想起外婆总说的话，人老了，根就会扎在故土里，挪不动了，也不想动了。

　　那她呢？她的根被泡在咖啡里，埋在CAD图纸下，应该早就快烂透了吧“妈”林栖岚打断她，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地，“我想要、要换个活法了。”

　　母亲听到这句话，在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手机传来父亲在客厅咳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重重的敲在林栖岚的心上。她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的相框，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竟出奇的让她生出几分勇气。

　　林母沉默几秒后，“那你打算换个什么活法？”诺诺的声音传来，“我想回云栖山，去老宅生活”林栖岚说到，林母像是还有什么话说，但是林栖岚没再继续听下去了。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按下了挂断键。几秒后林母的消息像雪片似的飞快弹出来，她转身将那个贴满托运标签的旧纸箱拖了出来。箱子很重，她费了些力气才拖到客厅，此时阳光已经铺满了地板，在上面投下纸箱歪斜的影子。

　　她坐在纸箱边，一点点的拆开缠绕的胶带。里面除了有几件旧衣服，还有个蒙着红布的旧木盒子。红布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经褪成了浅粉色，布料摸上去软塌塌的。林栖岚掀开布角，那只熟悉的青瓷茶盏突然撞进眼里——果然缺了个口，那正是她十岁那年摔的，没想到外婆留给了她。

　　茶盏下面同时压着一本厚厚的相册，烫金的“纪念”二字已经被磨得暗淡。林栖岚翻开相册第一页，是十岁的她正站在竹韵居的露台上，穿着外婆做的蓝布衫，手里举着颗刚刚采摘的杨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外婆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吾家有女，栖于岚间。”

　　林栖岚的眼眶突然热了，在那些被KPI和截止日期掩埋的童年记忆，此刻像雨后的春笋，突然就在心底间钻出了密密麻麻的尖。这让林栖岚想起了昨晚在写字楼里看到的云栖山图片，竹海翻涌如浪，山岚缠绕似纱；想起外婆摇着蒲扇说“山岚会喘气”；又想起自己在设计图上硬画的“自然感”，原来这些早就已经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手机还在震，母亲的信息正在源源不断地进来。林栖岚深吸一口气，没有点开，而是点开了电脑回收站。那个红色的删除图标还在瞪着她，她却突然笑了，指尖轻快地按下恢复，然后点开文档，在末尾加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就连窗外的鸟鸣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林栖岚拿起手机，点开地图软件，在搜索栏里敲下三个字：竹韵居。

　　电脑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z省临溪县云栖山镇……地址后面跟着个灰色的定位图标，像颗等待被点亮的星星。她伸出指尖，轻轻点在那个图标上，仿佛已经触到了云栖山清晨的雾气——混着竹香和水汽的，清冽的，是能让人看清星星的空气。

　　口袋里的旧相框硌了她一下。林栖岚掏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照片里的太外婆站在露台上，旗袍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身后的一片绿色的竹海翻涌。她突然觉得，有股民国三十六年涌来的风，正轻飘飘的拍打着她的脚踝。

　　是时候该回去了，林栖岚心里想到。

　　随后她将照片郑重地塞进钱包的最里层，和身份证贴在一起。恰逢转身时，阳光正好漫过窗台，落在了她昨晚没喝完的咖啡上，那深褐色的液体里，终于映出了一小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