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 25 章 ...
-
在灵丘支教的时候,施忆佳买了本《呼啸山庄》来看。
一边看,她一边直呼震撼,说她整个身心都在颤栗着。
为了能看完这本书,她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早上八点回昭阳的大巴,她昨晚熬夜看到凌晨四点多将它看完才做罢,看完后,又被震撼心灵到失了眠。导致第二天上大巴时顶着两个黑眼圈,像个睡眼惺忪的大熊猫般。
大巴上与裴长青交谈了两句后,她又热情似火地将书借给了裴长青看,企图让裴长青看完后,自己能找到个知己。
回了家,一放下行李吃完饭后,裴长青便兴奋地回到房间坐到椅子上看了起来。
这一看起来,便是像施忆佳般废寝忘食,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沉浸在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那狂暴而绝望的爱恨纠葛中,试图理解那种能将人燃烧殆尽的激情与复仇。
直到李丽娟走了进来,提醒他吃饭——
“长青,吃饭了!”李丽娟开了门走进来喊,边喊着边走上前来:“做什么呢,那么认真?”
不是在学习,裴长青便有些做贼心虚般,“啪”一下合上了书本。
这异常的举动,更是如催化剂般让李丽娟快步走上前。
她看到了裴长青手中拿的不是练习册,而是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书本封面上赫然的四个大字——“呼啸山庄”,她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长青,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长青抬起头,怯怯地说:“《呼啸山庄》。”
“小说?”李丽娟的音调扬了起来,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和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帮你考大学?”
裴长青沉默不语。
“多少钱?“她问。
“不用钱,借同学的。”
李丽娟明显不信,快步走到书桌前,翻开背面。
“18块?!都够我卖几分炒粉了!“她越说越急,手指几乎要戳到书页上,“我一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是为了让你坐在房间里看小说的吗?”
裴长青试图解释:“妈,这不是乱七八糟的小说,这是名著……”
“什么名著不名著的!说白了不就是编的故事!”李丽娟打断他,情绪激动起来,手指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糙变形,此刻却带着凌厉的气势,“我看你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找借口!人家孩子都在拼命做题,你倒好,看起闲书来了!”
“我隔壁灌饼摊的女儿,成绩好,天天帮她妈摆摊。一有空就拿书出来看。”
“你呢?”
“我为你好,不用你去帮摆摊帮干活,只要你专心学习就行。你多幸福你知不知道?你倒好,在家不学好,偷偷看起小说来了?“
“我拼死拼活是为了谁?”李丽娟语气激昂,恨恨地望着裴长青。
裴长青沉默下去。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解释都是火上浇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愤怒和焦虑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的沉默似乎更激怒了李丽娟。
李丽娟走上前动手推了推他,他不理。
她看着儿子那副闷不吭声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连带着生活的艰辛、身体的病痛、对未来的惶恐,都化作了尖锐的指责:“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整天阴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但凡开朗一点,会来事一点,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懂事……”
“别人家孩子?”裴长青猛地抬起头,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烧到了尽头。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看小说,而他不可以呢?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去旅游,而他不可以呢?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花钱大手大脚,而他不可以呢?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习,而他不可以呢?
难道他年级第一,成绩还不够好?
难道他省吃俭用,当儿子还不够懂事?
他裴长青是个人,不是个学习的机器。
他突然站起身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颤抖,“行,那你现在去街上挑个最聪明的当你儿子,去街上挑个最懂事的当你女儿!好过把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也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他脖子和手上的青筋都因愤怒而凸起的,想要破皮而出。
李丽娟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一时语塞。
裴长青却像是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积压了太久的话汹涌而出,他的眼睛赤红,声音破碎:“这哪叫幸福呢?这哪是幸福?”他重复着,像是在质问李丽娟,又像是在质问命运。
“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在你心中我永远都不是第一。”
“是我害你离婚不成,一直过得那么苦。是我让你活成了这副样子。”
“是我!都是我!”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彼此的心,“我现在也算得上幸福了,是吗?为什么你对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夸出口,对我却从来没有过?”
“妈,我是你的儿子吗?”他痛苦地哀嚎。
他想起那些她对着邻居夸别人家孩子聪明伶俐的场景,想起她对自己永远只有“还要努力”、“不能松懈”的叮嘱,一种彻骨的悲凉攫住了他。
“啪”地一声,李丽娟气急攻心甩了他一巴掌,质问他:“你像话吗你?说什么混帐话?”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裴长青惊愕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你打死我好了。”好久,他垂着空洞绝望的眼瞳绝望地望着她,幽幽说出。
不用再折磨我,也不用再折磨你。
你打死我才解脱了。
李丽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你……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对你多好你心里不知道吗?”
裴长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空洞又复杂,里面有痛苦,有失望,也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他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推开门,冲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李丽娟愣愣地望着空寥寥的门口站了几分钟,终了,一股悲戚无力感涌来,绝望地瘫软到沙发上。
当人母亲能有那么失败的吗?
她拼死拼活摆摊到三更半夜是为了谁啊?
她又怎么不爱他啊?他是她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啊!他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她文化水平低、身体又不好,除了现在拼命给他攒钱,督促他努力学习不走弯路,她还能干些什么呢?
——
夜晚的街道,晚风习习,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裴长青跑累了后便漫无目的地走着,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委屈、愤怒、自责、对未来的迷茫……种种情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口,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墙壁缓缓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再也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抬起头,看见前面那堵老旧水泥墙上两大块斑驳的痕迹,倒像是两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在交耳低语。
他的思绪开始混乱,开始颠三倒四——天堂就一定会是快乐的吗?地狱和撒旦就不会是救赎吗?一定要最痛苦才算得上是痛苦吗?痛苦要比较才显得更痛吗?打骂也算得上是一种爱吗?那离开呢?是不是就是一种解脱了?那远离呢?痛感会不会减轻呢?为什么一定就要承受这一切呢?彼此解脱是不是都好了……痛不算得上……
小巷偶尔有几个车子快速地掠过,他竟莫名横生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来——要是施忆佳过来发现了他该多好……
她永远会觉得他是最棒的,她永远相信他,她永远鼓舞他——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就算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她也会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本该马上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打消,可没想到,上天竟意外地怜悯起裴长青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愕在他头顶响起:“裴长青?”
寂静黑夜里,她的声音像银铃般,轻轻地摇着,末后宽柔温好,带点回响。
裴长青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施忆佳撑着她那辆小巧的电动车,正在不远处转回头望他,脸上写满了担忧和诧异。
她似乎是刚从哪里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而他怔怔地望着他,疑心这只是一场梦。
“你怎么了?”施忆佳赶紧停好车,快步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她看清了他满脸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干嘛了?出什么事了吗?”
裴长青接过纸巾,倔强地扭过头,胡乱地擦着脸,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他渴望她的降临,却又不愿让她见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他像根紧绷的鱼线,矛盾地把自己往两头扯。
裴长青没有说话,施忆佳便没有再多问,只是安静地陪他蹲着。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她才轻声说:“裴长青,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见裴长青不为所动,她便直接起身拉起他的胳膊:“走啊!这里黑漆漆阴森森的,不好玩。还一直闻人家的车尾气,臭死了。”
裴长青沉默地站起身来,跟着她向前走去。他拼命想抑制住自己的吸鼻子声音和身体的抽搐,可还是难以抑制地生理性表现了出来。
他望着她的背影,踏着她的影子,一步步与她向光亮的地方迈去。
施忆佳坐上了电动车,踢开脚撑,豪爽地叫他:“上车!”
裴长青拧巴地挣扎着,终了,心一横,长腿一迈坐了上去。
他的神经紧绷着,他能感受到因为他的体重上车,车的海拔往下沉了一沉。
他使劲地将自己往后缩,生怕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不留神就触碰到她,会做出有丝毫冒犯到她的行为。
“坐好没?开车咯!”说完,车便启动了起来。
两人骑着车,一路由着北极星,向北开去。
晚风凉飕飕的,吹起裴长青额前微湿的碎发,也吹干了他脸上冰凉的泪痕。他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莫名地安心下来。
晚风将施忆佳熟悉的气息带到他的嗅觉细胞上,神经递质忙不迭地工作着,多巴胺和内啡肽疯狂分泌着,像是给他打了针镇定剂。
——
施忆佳骑着车,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最后来到了城郊的江边。
夜晚的江面宽阔而平静,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江水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带着一种包容一切的力量。
两人在堤岸上坐下,谁都没有先开口。
施忆佳只是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一颗一颗用力地扔进江里,听着那“噗通”的落水声。
突然,施忆佳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兴奋地扭头过头望向裴长青:“裴长青,你会打水漂吗?”
“会。”裴长青点点头。
随即,他扭过身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再站起身来。
他掂了掂手里的石头,一躬身、一抬手,石头便像蜻蜓附体,在水面上轻轻盈盈地点点点点…然后远远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去!那么厉害!”施忆佳十分惊喜地诧异道。
“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
“先找块像瓦片一样扁平的石头,最好像手掌心大小。”大师开了课。
施忆佳听话地在地上挑捡出一块满意的石头后直起身来,问:“然后呢?”
“抛的时候不要正扔,要侧抛,抛出时保持水平。”
“还有吗?”
“发力要用手臂甩动,瞬间发力。在出手的最后一刻,手腕要猛地向内一扣,像要拧门把手一样,给石片一个极强的旋转。旋转能提供角动量,让石片在撞击水面时保持稳定并弹起。”大师在沉思一会后,总结道。
“最后,不要瞄准水面,而是瞄准你正前方水面的一个点,手臂水平甩出,让石片平行于水面飞向那个点。”
施忆佳像是上了一节物理运动习题课一样,云里雾里的。
空气安静下来三秒后,她怯怯地开了口再问:“……还有吗?”
还有的话,那感觉这种“高雅”的东西,不是她这种俗人能学会的。
“没有了。可以扔了。”
得到大师肯定的答复后,施忆佳终于长松了一口气,摩拳擦掌地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在进行一番夸张的热身运动后,她努力靠着记忆模仿起裴长青一开始的满分动作,然后自以为标准至极地用力一扔。
正当她已经做好裴长青会对她刮目相看,而她自己则是自谦说———诶呀,名师出高徒的心理准备时。
只听见“扑通”一声,石头像被扔垒球一样砸进水里,光荣阵亡。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沉默是此刻的施忆佳。
她默哀地沉默了三秒,然后讪讪一笑,找补说:“没事,一回生二回熟。”
“嗯。”裴长青赞同地点点头,说:“应该是出手的角度太大了。你适当降低一下身体重心,确保出手时手臂与水面平行试试看。”
“好。“
裴名师找了好几块石头握在手心,将它一块一块递给施忆佳。
果然如大师所言,在裴大师的指导下,施忆佳的石头终于恢复了点生命力,没有再“扑通”一下听个响就壮烈牺牲,起码跳了一跳。
跳了一跳,也算是进步了。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施学徒在心里深谙此道理。
“什么问题?”施学徒重燃了点自信,求知若渴,看到顺利正在朝她招手。
“ 旋转不够,或者石片在入水时不够水平。”裴大师指出问题。
“你加强手腕的‘扣腕’动作,赋予石片更强的旋转。同时检查一下握法是否稳定。”裴大师解决问题。
“好的好的。”施学徒如捣蒜般点头。
终于,在第三次的尝试中,施学徒成功出师。
“事不过三。”她笑道。
“嗯,”裴大师点点头,望着她直夸,“你很厉害。”
“那不是,名师出高徒!”施学徒终于如愿说出这句早有准备的话,不禁仰着头得意洋洋,像是一只傲娇的白天鹅。
——
两人又重新坐下,望着彩虹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吃着烧烤,吹着凉凉的江风,十分惬意。
施忆佳的思维发散开来,没有思考就突然脱口而出冒出了一句:“晚上是吹海风吗?”
“陆风啊!”裴学霸立马停止咀嚼,纠正她,维护知识的权威性,“白天海风,晚上陆风。”
“那山谷风呢?”施忆佳把学习重心放在理科上,地理已经给忘得差不多了。
“白天谷风,晚上山风。”
“我去,裴长青,你脑容量是不是比我大得多啊?同坐一间教室上课,你理科厉害就算了,怎么连文科都那么厉害!”施忆佳痛苦地哀嚎。
“你怎么记的?”痛苦归痛苦,她还是不忘向学霸取经学习。
“用口诀。”裴学霸解释道,“白骨精,黑山老妖。”
“哈?”施学渣脑子已经宕机。她不明白,明明前一秒两人还讨论着地理问题,怎么后一秒一下子又转到《西游记》上去了。
“白骨精,所以白天吹谷风。黑山老妖,所以晚上吹山风。”裴学霸耐心地解释说。
施忆佳目瞪口呆:“邪修啊,这是!”
裴学霸摇摇头,说:“但是背这口诀只是为了在考试的时候能尽量节省时间,提高做题速度。真正做起题来,去保证准确率,你一定要明白它的原理才行。像山谷风、海陆风、热岛效应,无论怎么变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它原理本质上都是大气环流,都是因为下垫面冷热受热不均,引起气团垂直运动,最后导致气团水平运动而引发的气压运动。”
“你只有明白它的原理,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理科也是这样的。什么题都离不开它本身的原理和性质。你必须一步一步学踏实才行,不能好高骛远。”一聊起学习,聊到专业领域,裴长青平时金口难开的嘴就跟把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
施学渣受教地点了点头:“嗯,懂了!我会学踏实来的。”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两人吃完烧烤串准备起身走了,施忆佳突然站了起来,走上前两步。
“啊——!”她突然把手拢在嘴边,朝着江面大声喊了出来,清亮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你不喊一下?”施忆佳转过头,笑着望向他,邀请他一同踏入这场释放压力的盛宴。
裴长青愣了一下,随即也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
他站起身,面对着滚滚江水,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嘶哑的呐喊:“啊——!”
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心里所有的憋闷、痛苦和不甘都倾倒进这无尽的江水之中。
“喂!那边的,干嘛呢!小点声!鱼都被你们吓跑啦!”远处,一个模糊的钓鱼人影不满地朝他们这边喊道。
施忆佳和裴长青对视一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开始还带着些宣泄后的沙哑,后来却变得越来越明朗,驱散了周遭的沉重。
裴长青看着她被江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他心中的那块坚冰,似乎在刚才的呐喊和此刻的笑容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喂,愣着干嘛?赶紧跑啊!等着挨骂吗?”施忆佳拍了拍失神的裴长青,示意他快跑。
随后,裴长青紧跟着她的步伐,两人一起潇洒地跑远。
他们像对做错事疯狂逃窜的坏小孩,更像对快乐无忧的真小孩。
晚风在耳朵边呼啸,是自由的。
心跳在胸腔里跳动,是雀跃的。
这一刻,世界与你,我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