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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大巴在蜿蜒山路上不知颠簸了多久,待施忆佳从睡梦中醒来,窗外已是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

      地理课本上枯燥的喀斯特地貌,此刻鲜活地铺展在眼前。那些死板的文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化作巍峨青山,让人心旷神怡。
      并非昭阳没有山,只是远山如黛,总隔着一层都市的薄纱。而灵丘的群山却近在咫尺,带着少数民族聚居地的原始野性,气势磅礴地压到眼前,美得让人屏息。

      施忆佳兴奋地眺望着远处的村落和映入眼帘的美不胜收的美景,期待即将展开的新奇体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极具民族特色的建筑群——侗寨。他们将要支教的地方,正是侗族人世代居住的家园。
      侗寨多依山而建,黑瓦木楼层层叠叠。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形如宝塔的鼓楼,檐角高翘,全凭杉木榫接而成,不费一钉一铁,堪称建筑奇迹。
      正值日暮时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袅袅青烟与山间雾气交融,一时竟分不清是人间还是仙境。

      这质朴安宁的温馨气氛,让施忆佳兴奋的同时又感到无比安逸。
      她仿佛感觉自己踏入了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归隐生活里。
      她看到了日暮归巢的飞鸟,她看到了小道上放牧归家的牧童,她闻到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里传来的饭香。
      如此一生,想来倒也美好。

      与施忆佳新奇乐观的心态截然不同。
      裴长青在心生一丝短暂的期冀后,漫过心头的更多是沉重哀愁。
      他望着车窗外这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看着这美丽避世的“世外桃源”,心中升腾起一个现实又尖锐的想法——教育资源的落后,这“世外桃源”里无忧自由的孩子,究竟要付上多少的努力,才能走出这十万大山。去看外面的灯红酒绿,去看外面摩天大楼,去看外面的繁华奢靡。
      他们会害怕慌乱吗?还是说,更多的是期待?

      这十万大山,对他们来说,是馈赠还是惩罚?
      是惩罚他们安于现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长大后背井离乡重复祖辈的命运还是馈赠他们对远方的向往,赐予他们一股如野草般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在落后贫穷的地区,有很多网络上嗤之以鼻的“精神小伙”,或者说是“不良少年”、“问题少年”。
      很多人对这群问题少年的轻佻愚笨行为嗤之以鼻,但却从不深究其根源。
      实际上,这群精神小伙的父母往往是出于生计,被迫无奈才背起行囊背井离乡的,只为为家人谋一个可观的未来。
      他们把孩子托付给家长的老人,可老人哪会带小孩,哪明白教育是什么,哪教育到底是多重要。
      之前年代里的小孩,不饿死已经算是万幸了。
      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平安安。

      在落后的乡村,还有好多姑娘被迫辍学。
      有的误入歧途,连中考都是打着肚子来参加的。

      这是可笑的,更是可悲的。

      所幸时代的政策在进步着,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政策引领支持下,不少贫穷的乡村家庭已经脱了贫,发展起了旅游业,一些家长再也不用背井离乡进厂打工——譬如现在望到的灵丘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远方呢?山的那头呢?
      那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裴长青不敢想,也想不出。

      “诶,要是我是少数民族就好了,高考能加分。”背后传来一声女生的叹息。
      “要是港澳台户口那不更好,实在不行的话,北京户口也行。”另一个女生搭腔。
      “早点洗洗睡吧你俩!”又一个人说。

      “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一个男生莫名奇妙地就唱起了《李白》。

      裴长青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她们的讨论拉了回来,魂不守舍地望着前方的座椅。
      还想别人呢?连自己都没想明白个究竟。
      一股像溺水之人般的无力感袭卷了他的全身,他情不自禁叹出口轻不可闻的气来。

      倒是旁边的施忆佳,还兴致盎然地小声接起歌的后句来:“几百年的好坏,没那么多人猜……”
      裴长青用余光瞥向一旁,看着她永远阳光开朗的模样,看着她看起来就精致昂贵、价格不菲的衣服,他是多么的羡慕她、嫉妒她。
      羡慕她与生俱来的阳光自信,嫉妒她的家庭可以永远为她兜底,渴望她永远有尝试和试错的底气。
      那是他所没有的,那是他所渴求的。

      而他,永远与她有着天壤之别。
      他起毛发灰的衣物,他无法抉择的道路,他破碎不堪的原生家庭,他与生俱来的怯懦自卑。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劣质碎片,勉强拼凑出了一个还算完整的行尸走肉的他。

      母亲和老师都告诉他——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可读书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他不知道。除了相信这个真理,给自己打上一针镇定剂,他已别无他法了。

      如果可以,他想当个民谣歌手浪迹天涯。
      如果可以,他想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如果可以,他决不愿成为今天这般麻木的学习机器。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他必须一条路走到头。

      ——

      “嘭——”的一声巨响,大巴刹了车稳稳停在灵丘第一初级中学校门前,湛蓝的车门缓缓打开。

      座位上的志愿者们纷纷解开安全带,鱼贯而出涌下大巴,兴奋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陌生环境。

      灵丘第一初级中学的领导早已经在校门口等候多时了。
      带教老师下了车,便与其热络地交谈起来。

      施忆佳下了车,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迎面就是不算辉煌壮观但也算中规中矩的校门。学校面积不算大,从校门就基本可以看到校内的大体布局。教学楼和宿舍楼差不多半围绕着操场和足球场,主校道两旁栽种着两排南方常见的绿树。

      带教老师和一中的领导交流完后就带大家去宿舍放行李,放完行李后再统一去会议室开个会就结束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
      午饭时间,在领导热烈的邀请下,施忆佳他们得以免费参加当地的百家宴。

      一进到寨子里,只见木寨中央的青石板广场上,身着蓝衣黑裙,脚蹬彩袜红鞋,头戴银冠的一群侗族阿姐们正在欢歌载舞着,像从古老歌谣里跳出来的精灵。
      有的阿姐吹着竹质的芦笙,芦笙悠悠。
      有的阿姐则旋着红伞招摇旋转,裙摆飞扬。

      靛蓝衣衫染着山水灵气,裙裾旋起时,仿佛把山间的风都卷了进来。
      热情舞动时,她们头上银饰叮当作响,像是月光落在发间的声音,每晃一下,都溅起细碎的欢喜。

      施忆佳看兴奋了,拍了拍裴长青的胳膊,打趣道:“裴长青,你也上去跳啊!”
      裴长青愣了愣:“不去。”

      面前巍峨的鼓楼,飞檐翘角似要触到云端。
      两旁挨着古朴木楼,旧楼墙上的字、晾着的衣衫,成为侗家人生活最鲜活的注脚。
      施忆佳兴奋地打量着。

      “你说他们的房子全是木头没有水泥吗?”施忆佳问。
      “嗯。”
      “那安全吗?”
      “古代木屋的卯榫结构。”裴长青耐心地科普道。

      ——

      “阿妹,你们不去吃东西啊!那边棚子下有油茶和百家宴!”一中的领导瞧见施忆佳,热情地走过来招呼她。
      “好!”

      “裴长青,我们去试试油茶吧!”施忆佳兴奋地邀请裴长青。
      “嗯。”
      “你之前吃过吗?”
      “没有。”

      两人走到了制作油茶的棚子下。
      棚子下,几块大木板两个大板凳组合成了个大长桌,桌上整整齐齐摆放了好几十只褐色的瓷碗,瓷碗里边放好了制作油茶的麻蛋果、米花、花生、葱花等小料。
      旁边身穿侗族服饰的阿姐正拿着个大铁勺,从铁桶里勺出黄绿色的油茶汤浇上去。

      施忆佳拿起了两碗制作好的油茶,便将其中一碗递给裴长青。
      “谢谢。”裴长青接过。

      裴长青接过后,没有丝毫犹豫,便豪迈地一口喝下了。
      倒是施忆佳,还将油茶凑到鼻尖掂量一下味道先。
      她眼见裴长青喝了一口放下了碗,眉毛还不自觉地蹙起一点,便提心吊胆地问:“味道怎么样?”
      “还行。”他答。

      施忆佳一鼓作气尝了一大口。
      下一秒,感觉天灵盖都要顶飞了,情不自禁地yue了出来。

      “你没事吧?”裴长青真怕她吐在原地。
      “没事没事,小问题。”施忆佳努力挤起一抹微笑,“没想到你口味还挺重的。”
      裴长青:“……”

      可能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习惯和口味不同。
      到底,两人还是没有敢再多尝一口,倒了剩下的油茶到潲水桶里放好碗便往其他地方走了。

      ——

      两人看到一处屋檐下人群熙攘,便径直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二十多个侗族阿姐呈倒三角形站在阶梯上,最中间的吹着一支绑着红带的芦笋,最外两侧的拿着些瓷器或竹筒,组成了所谓的“高山流水”——一种喝米酒的活动。

      那些穿着靛蓝布衣的阿姐,眼睛都亮得像火塘里的星子似的,热情似火。
      施忆佳和裴长青挤在前排看着热闹,一个阿姐不由分说,便将施忆佳拉了过去。裴长青愣了愣,便条件反射般也跟了上去。
      两人被安排背对背坐在了木椅上,也就是倒三角的尖尖处。

      他俩还未坐稳,一位头上盘着厚厚黑布帕子的阿婆,便颤巍巍地拿着两只一次性塑料碗分发给他们。
      施忆佳接过,道谢后拿着瞅了瞅。裴长青正要伸手去接,周围却响起一阵清凌凌的笑。

      几个阿姐,手里提着小小的陶酒壶,壶嘴儿尖尖的,一个挨一个,斜斜地、高低错落地搭了起来,竟成了一架小小的酒桥。
      那最上面的壶嘴,正对着他俩手里的塑料碗。
      一个最年长的阿姐,含着笑,将那第一壶酒徐徐地倾了下来。那酒从最高处落下,注入第二只壶,再汇合了那里的酒,变得更丰沛些,再落到第三只……如此这般,酒线不曾断过,淙淙铮铮的,竟真像是山里的一道小小瀑布,带着山泉的清冽与固执,全数落进他俩捧着的碗里了。

      碗中的酒满了,溢了出来,凉凉地滑过施忆佳和裴长青的手背。
      那歌声也便在此刻响了起来,不是一个人,是周围所有的人,高高低低,混成一片厚实的、暖烘烘的云,将施忆佳和裴长青妥帖地包裹在当中。
      他俩听不懂他们的歌词,只觉得那调子里有山的筋骨,有林的呼吸,有那日日夜夜流淌不尽的溪水的柔情。
      此时,便是还没喝上米酒,倒也变得有些陶醉起来。

      趁着气氛,施忆佳和裴长青就着那最上一道,也是最初一道酒泉,仰起头喝了起来。
      那酒是温温的,带着一种质朴的、微酸的甜,不像酒,倒像是土地酿出的乳汁。它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心里去,那暖意又散到四肢百骸里。骄阳、人影、歌声,都在这暖意里荡漾开来,模糊成一片好看的、晕晕的黄。

      紧挨的背脊传来彼此的温度,阳光暖融融地洒落。
      那一刻,裴长青忽然觉着,自己这一生的苦难,风尘仆仆的,好像就为了来喝这一碗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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