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英雄主义》弋岚

4、Leaf

　　坐落在曦晖α星的西边，红线区的所处位置是看不见天穹太阳的，同理，天穹月亮也无法向极乐岛折射出一分光芒。这里常年不分昼夜，只有霓虹光柱在亘古不变的夜空里交织着，把这片混沌照得亮如白昼。再加上这地方属于独立循环空间站，除了价格昂贵的民用飞行器，公共交通不通，如同与世隔绝的厄琉西翁。

　　从任何意义上来讲，都真是个纸醉金迷的好去处。

　　从十几年前这里开发招商以来，一年比一年的寸土寸金，LEAF的位置不算太偏，但倒也是内环的最外围、临着分区河的地方了。河岸两侧都没有什么太过嘈杂的项目点，所以周辰安的子弹击碎水面上的磁场牢笼时，动静也的确不小。

　　刹那间，反物质微粒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一起落进水里，在水面下几厘米处炸开。碎片被迸发的水花带回空中，又在空气中发挥着最后的灼热，落在四周的水面处带起更高的余晖。

　　“愿赌服输，”周辰安在那一片接着一片的焰火里转过身，温和的眸子里带着笑意，“罚我明天请你们去玩一场重力赛车怎么样？”

　　“惩罚不该由赢了的人……”夏烬抱臂站在一旁，刚准备反驳，就被自家倒霉孩子打断了。

　　“好呀！”何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去嘛夏哥，能看到冠军开车呢！叶老板，你也去吗？”

　　叶千绘轻笑了一声：“当然去，还没领略过周会长赛场上的风采呢，是不是？”

　　夏烬眉心一跳，磨了磨后槽牙，目光落在很久没开口的言淮璟身上。这人安安静静地盯着满天的烟火看，眼睛里倒映着光，侧脸在夜空下好看得不行：“小璟？”

　　“我没意见。”言淮璟收回目光，淡淡地开口。

　　“那就这么定了，”叶千绘打了个响指，“那今天晚上先来喝酒吧，按规矩，周会长买单哦。”

　　首都第一医院急诊科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同样的忙碌。

　　此刻是凌晨两点，手术室外难得的安静，只听见机器在“嘀嘀”作响，“手术中”这三个红色大字高高地挂在机械门上方，女人靠在手术室外的墙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医疗导航机器人穿梭在雪白的墙壁间，机械女声语调又平又缓地没什么情绪：“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搓了一把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语气里带着十成的不满：“我儿子进去几个小时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一个人来跟我们讲！”

　　小机器人加载了几秒，从资料库里扒拉出这个男人儿子的资料：“患者正在进行手术，情况比较复杂，请您耐心等待一下。手术情况在之前签字的时候主刀医生跟您说过，我可以把记录再跟您同步一遍。”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医生呢？我要见医生！”男人高亢的声音回荡在等待区里。

　　坐在等候区里的人们手里攥着自己的单子，听到这个动静也只是陆陆续续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只有机器人尽职尽责地说道:“先生，这里靠近ICU病区，请您尽量放低音量哦。”

　　男人心头火气抬手作势要打它，却被一旁的妻子握住了手臂：“好了！你在这里闹什么啊！我们大老远过来，好不容易在这里挂上号，你闹什么，还想不想让孩子好了。”

　　这时，手术室的机械门被缓缓打开，男人愤愤地收回了动作，忙快走了几步迎上那个年轻医生。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他妻子双手交叠按在胸口，目光微微颤抖着。

　　年轻医生看向他们，抬手取下了口罩，她脸上有着一道道被压出来的红痕。显然刚摘下手术帽，她的碎发被汗水完全浸透，一缕缕贴在颊侧。

　　“你们是欧文的家属吗？”她垂下眸子，朝他们欠了欠身，“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女人冲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医生，你再救救他医生，求求你了医生……”

　　她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腕：“我们真的尽力了，欧文妈妈，但是来的实在是太晚了。”

　　女人手里脱了力，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年轻医生——言漪琢刚在实验室连轴转了两天，下午又去接了两个弟弟考试，紧赶慢赶回到医院又在手术室站了八个小时。此时此刻累的脑袋一片空白，连眼睛都有些模糊不清。

　　“什么尽力了！”男人突然暴怒起来，伸手用力推了她一把，“我儿子人好好的，怎么就被你们给治死了！”

　　言漪琢被推到地上时都还有些发愣，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撑了一下地的右手手腕有些疼，大概是软组织挫伤了，她没头没尾地想。

　　男人依然指着她的鼻子在骂：“你们这些该死的，收了我们的钱，还把人给弄死了。还有没有良心！”

　　言漪琢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后退了半步，眼神没有一点变化：“我们在术前已经把风险都告诉你们了，您也是签了同意书的。”

　　“你什么态度！我们只是普通人，哪里知道这些！还不是你们让签什么就签什么……”

　　男人依旧喋喋不休，言漪琢却只觉得脑袋雾蒙蒙一片，整个人像是被罩子罩了起来，什么都听不真切。

　　“吵什么呢，不知道医院里需要安静吗？”直到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疲惫的哑，却莫名让人安心。

　　言漪琢低着头站在他身后，那个人不知道解释了些什么，又朝着欧文的父母鞠了一躬，男人这才愤愤地离开，而女人还在哭。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朝她点了下头：“跟我过来。”

　　片刻后，她坐在休息室的床边，伸手捏住了那根蘸了药水的棉签：“老师，我自己来吧。”

　　利安德医生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反对，任由她把棉签拿了回去。

　　“刚刚那个家属跟我说，你的态度有问题？”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嗯。”言漪琢没抬头，继续涂着药，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小言，你的共情力……”利安德医生犹豫了一下，找到个恰当的词，“没有那么强。作为医生，这是好事，医院里的是非纠葛太多了，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介入他人的因果，做好自己该做的。但这也是坏事，像这种时候，如果家属不能在你眼里看到和他们一样的痛心，就一定会迁怒于你。找死神要人很难，但拉着你一起下地狱却很容易。”

　　利安德医生看着她，说道：“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我不是要责怪你，小言，但你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救别人。”

　　言漪琢涂完了药，把棉签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我知道的，老师。”

　　“小言，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叫安保机器人来吗？”

　　言漪琢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个星球上的资源已经严重失衡了，这几年科技发展地太快，资源已经完全无法自足了。政府只好把能用新型科技覆盖到的地方划为首都区，首都区以外的地方，科技和资源断崖式下跌，教育和医疗是最先崩溃的。生命和教育，首都区以外的人正在丧失着他们的人权。”

　　利安德医生今年刚好三十岁，正正好是事业有成的好年纪，但作为副主任医师，实在是年轻得有些过头了。这位在星茧枢院跳着级拿到毕业证，又在首都第一医院叱咤风云，一度成为传说里的人物。

　　“我知道，我是这场悄无声息的变革的受益人，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这应该是不对的吧。”此刻，这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只是咬着半袋葡萄糖水，眼里是莫名的悲哀。

　　“今天的新闻，有个曦晖最北边的孩子因为首都区内外的高考分数线差距太大，心里极度不平衡，想在第一考场干些极端的事，被安保机器人当场抹杀了。如果我今天叫了安保机器人来，欧文的家属可能也是一样的结局。”

　　“可是老师，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言漪琢听完这话，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微蹙着眉问道。

　　“能源，我们需要能匹配上当今科技的新能源。”

　　“就比如，我们正在研究的再生组织？”言漪琢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成功了，如果资源足够了，这个世界总会有变化的吧。”

　　利安德忽然笑了，他眼里燃起光亮，抬手想揉揉这个聪明学生的脑袋，又自觉得不妥，最终只是落在了她肩上：“所以啊小言，今天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下午我在学校有课，你帮我再去实验室看看，世界等着我们呢。”

　　言漪琢愣了愣，突然从拯救世界的云端被拽回地面回地面，她颇为无语地看了一眼她的老师，又一次领悟到了拜师不慎的后果：“通过压榨我来拯救世界吗，老师？”

　　利安德大笑起来，他没答话，走之前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论文的修改意见发你终端上了，记得看。”

　　言漪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却突然想起刚刚他提到的那个新闻，眉心一皱。

　　接到言漪琢通讯的时候，刚酒过三巡。

　　言淮璟看着东倒西歪的几个人，只有叶千绘还完全清醒着，没辜负她酒吧老板的身份，还在孜孜不倦地在推荐着LEAF的酒品。

　　“你们在哪呢？”

　　言漪琢的声音险些被身边的嘈杂声盖过去，言淮璟把靠在自己身上的夏烬往旁边推了推，起身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极乐岛。”

　　“你跟小烬，还有何煦？”

　　“嗯，还有一个之前夏令营遇到过的学长。”言淮璟看着言漪琢背后医院白花花的走廊，开口问道，“姐，你还在医院吗？”

　　“我刚下班，今天老师多加了台急诊手术。”言漪琢在导航机器人那里买了个面包，正坐在长椅上把包装撕开。

　　“谁啊小璟？”夏烬的声音由远及近，搭上他的肩硬把头凑过来，“姐！你又只吃面包，我上次不还跟你说……”

　　言淮璟也难得地帮腔：“是啊。而且现在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要不还是先在医院睡一晚，明天上午再回去。”

　　“我在伊贝塔斯能有什么危险，你们俩都跑红线区去了，还在这儿担心别人的安全呢。”言漪琢一个头两个大，三下五除二地把面包塞进嘴里，“别说我了，我看新闻有人今天下午在你们考场那边闹事？”

　　“没注意到啊……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吧，再怎么还有安保机器人在呢。”夏烬一脸迷茫。

　　言淮璟皱了皱眉：“所以我说，现在首都区也没那么安全……”

　　“好了好了，”言漪琢打断道，“我明天上午再回去，行了吧。你们俩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通讯切断，夏烬偏头看着言淮璟仍然皱着的眉头，安慰道：“别愁了，漪琢姐比我俩加起来还机灵，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在她移动终端上弄了个小玩意儿……”

　　他垂眸在光屏上捯饬了半天，调出来个软件：“你看，她要是遇到危险就按一下这个，她附近的安保机器人和我们俩都会收到信息的。”

　　言淮璟闻言看向他：“你弄了个能黑进安保机器人的程序，这真的不犯法吗？”

　　“其实只是个加强信号让机器人快点来而已，我让何煦帮忙弄的。走啦，少了你游戏都没法玩。”他揽着这人的肩往里走。

　　言淮璟抬头看了一眼酒桌上的局面，质疑道：“你确定他们还能玩游戏？”

　　何煦抱着个半人高的酒扎，歪着脑袋问道：“叶老板，你为什么管辰安哥喊周会长啊？”绯色从他的脸颊蔓延至耳根，连后脖颈也隐隐有要烧起来的趋势，显然已经半醉了。

　　“因为他是我们星茧枢院的学生会会长，会站在学校门口查无故外出的那种。”叶千绘剥开一个棒棒糖塞进嘴里。

　　“那是因为你一个学期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会无故外出，叶同学。”周辰安靠在椅背上，垂着的眼眶被酒气熏得通红，神色坦然，这句话的末尾一字一顿。

　　“我得经营我的店呀周会长，上上下下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叶千绘收起了她那一副神棍般的腔调，“不过你是为什么好好的学生会长不当，要来当赛车手啊？”

　　“巧合。”

　　叶千绘闻言轻笑了一声：“得了吧，谁不知道现在的学生会长是哪个副院长的表侄似的。”

　　其实周辰安那话也没骗人。为了提高自己的机甲机械操控能力，周辰安才第一次尝试的重力赛车，又因着少年惯有的那一点好胜心参加了那一届的比赛。

　　他本来第二年就想退出的，却不想校领导扔给了他一个在这里找机械操控好苗子的任务。周辰安一面垂着头答应，一面被一句轻飘飘的“一心不能两用”拿走了学生会长的位置。

　　“这不是欺负人吗？”刚走过来的言淮璟听了个囫囵，忍不住皱着眉开口。

　　周辰安闻言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动容，他无奈地笑了笑：“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其位谋其职吧。”

　　“总有人管这些事情的，而且学校也该有规矩才对。实在不行……”言淮璟说完这话顿了顿，没接着说完后半句。

　　夏烬从他身后跟了过来，探头从冰桶里挑了个合眼缘的冰块扔进嘴里，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实在不行，总得找那个抢了你东西的人点不痛快。”

　　周辰安听完这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们俩，惊讶地酒都醒了一半。而言淮璟只是目光沉沉，像是完全默认了夏烬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