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骨傀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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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堂内的喧嚣与都城的繁华盛况，追随茶烟袅袅，在千里之外，红枫谷内确实另一番景象。
时值深秋，红枫谷正如其名，谷间层林尽染，映射出溪流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深谷处，一间竹舍临水而建，窗扉半开。
窗内，正被那说书老先生所提，早已“溘然长逝”的棠少安正微蹙眉，闭着眼，右手食中指齐并，按揉着太阳穴。
他依然一身青衣素袍，面容清军不减当年，眉眼间也多带了一丝倦意，也得是修仙求道之士，也不见像是已过而立之年。他确实并未逝去，只是不再是当年凌然傲气的凌厉满空热血少年郎，而更似蒙尘的古玉，温和且淡然。
他轻微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心，白净，没有血痕，也没有剑伤。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充满活力旺气的手，将一盏温热的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的案上。茶汤清亮，氤氲着淡淡灵气，是精心炮制的枫露茶。
“师尊，茶好了。您……今日还头疼吗？”
说话的青年眉目清秀，又不失男子的硬朗锋利，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生来带着几分阳光气。
这青年正是林君竹，他手指微缩，摸了摸袖口的布料，小心地观察着师尊的反应，生怕师尊和上回一样，一抬眼又是问他为什么不去习修。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要不鹿师伯说这遗症很麻烦，刚开始还好，师尊至少还记得他这个弟子，可近几年来，师尊记忆受损，丢失的已经不是一两个月的事，而是一年甚至几年了，虽然和师尊讲他们俩的故事，他甘之如饴，但，但是，万一哪天师尊一下子丢了十年的记忆，直接把他也给忘了怎么办？这师尊可是他哭天喊地才拜来的啊。
不行不行，无意之言无意之言，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棠霜闻声，抬眸看向他。那目光带着些许审视，些许陌生，在林君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辨认一件似曾相识的古物。这短暂的沉默，让林君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袖中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
“子青，别站着，坐吧。”棠霜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林君竹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几乎是立刻应道：“是！谢师尊” 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得了天大的褒奖。
他连忙补充道，“您昨儿还夸我新悟的那套剑法有进益呢，说今日要再指点我步法。可还…记得？”
“嗯，没忘。”棠霜微微颔首，指尖从太阳穴移开，端起了那杯茶，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似乎稍稍驱散了些脑海中的迷雾。“这茶，很好。”
得到肯定，林君竹笑容更加灿烂，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活泼模样：“师尊喜欢就好！后山那几棵老枫树的露水我都收着呢，够喝好些日子了。”
棠霜抬眼瞧瞧对面叽叽喳喳的青年，又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浅啜一口，茶味甘醇，火候正好，是他习惯的味道。
“累了可以歇歇，为师倒也没忘得那么彻底。”他放下杯，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方才恍惚了一瞬，似乎又有些事，记不真切了。”
林君竹心头一紧，面上笑容却愈发灿烂自然，他像是早已准备好应对无数次这般场景，语气轻快地说道：“弟子不累，师尊定是昨日研读古籍太耗神了。谷里一切都好，前日栽下的那株晚枫苗活了，今早我还瞧见溪里有肥鱼呢，晚膳给师尊炖汤可好？”
他再次絮絮叨叨地说起谷中琐事，试图用这些鲜活的、当下的细节，将师尊从那片名为“遗忘”的虚无之海中拉回现实的岸边。这些日常，是他为师尊精心编织的、抵御记忆流失的锚。
棠霜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林君竹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又落回自己掌心。神经受损带来的记忆破碎，他早已习惯。每一次醒来，都如同在一场大雾中重新摸索世界。而林君竹，便是这雾中始终亮着的一盏灯，温暖，稳定，是他唯一能无条件信任的坐标。
棠霜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如火的枫林，神色平静。他记得当初收这个叫林君竹的徒弟，是鹿白师兄的建议，他说宗门给他的交代是魔剑旧伤，需静养，而忘却之事，多为无关紧要的琐碎，收个活泼点的徒弟，也不至于无所适从，无人照料，说俗点，有事做，有人陪。现如今看来，确实是个很好的建议。
他接受了这个解释，如同接受一场无法抗拒的宿命。毕竟，对于一個情感本就趋于淡漠、善于理性分析的人来说，接受既定事实远比纠结原因更为高效。
然而，真的是“无关紧要”吗？
说起来，这一次的“恍惚”，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并非完全的空白，而是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迷雾深处一闪而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是梦吗？还是……被玄冥剑斩落的、某段不愿消散的记忆碎片？
他未曾对林君竹言明这细微的异样。天生的情感障碍让他习惯于将一切波澜压制在冷静的表象之下，独自剖析。
“子青。”棠霜忽然开口，打断徒弟关于晚膳的兴致勃勃的规划。
“弟子在。”林君竹立刻应声。
“我们在此隐居，多久了？”棠霜的问题听起来寻常，却让林君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努力维持着笑容，答道：“回师尊，快十年了。”
“十年……”棠霜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摩挲，“时间过得真快。”
快吗？林君竹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对师尊而言，时间或许是断断续续的碎片，但对他而言，那是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却又甘之如饴的陪伴，是从一开始看着师尊一次次忘记，又一次次在自己的引导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熟悉自己。再到后来，师尊能记住自己，他又一遍遍讲述近况，谈红枫谷的枫树今儿更艳了，谈人世间又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是他的十年，他陪伴师尊的十年。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虽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凌厉的煞气，与这红枫谷的宁静祥和格格不入。
师徒二人几乎同时察觉，神色皆是一凝。
林君竹下意识地快步起身，隐隐将棠霜护在身后，脸上的阳光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与沉稳的神色。这与他平日展现的开朗形象略有不同，仿佛这才是他骨子里历经磨难后磨砺出的本色。
棠霜则缓缓站起身，望向谷口的方向，那双总是因失忆而略带迷茫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冷静地分析着：“这灵力……非仙非魔，却含怨憎之气。子青，近日谷外可有何异动？”
遗忘了许多事，但那刻入骨髓的洞察力与对战机的敏锐，似乎从未离开过他。
林君竹心中一凛，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他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弟子近日并未远行，未觉异常。师尊，可要弟子前去查探？”
棠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对方既已寻来，避而不见非是良策。”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或许，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与他方才心头闪过的沉重之感，有着某种关联。迷雾，似乎正在被风吹动。
棠霜的判断没错。那缕异常的灵力波动并非路过，而是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虽微弱的涟漪却固执地扩散，源头似乎就在不远处的红枫林深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起身。林君竹迅速取来棠霜惯用的佩剑——一柄看似古朴无华、却隐有清光流转的长剑，名为“静水”，自己则佩上一柄更为轻捷的短刃。
“师尊，小心些。”林君竹低声道，眼神里是全然的戒备。
棠霜微微颔首，接过静水剑，指尖拂过冰凉的剑鞘，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这柄剑是他肢体的延伸。他率先步出竹舍，走向那片如血似火的枫林。
想当年，鹿白师兄还说他地方挑得好，不仅隐蔽尘世，还缠绕绵延，寻常人想来也难以凭一己之力进入，他还觉得没什么，只因他可爱这红枫来选的这，现在走起来，却发觉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好在两人也不是寻常人，再差也不至于乱绕路。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异样感越发明显。原本秋日山林该有的草木清气中，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臭与血腥气，还有一种……铜臭与朽木摩擦般的细微声响。
林君竹紧跟在棠霜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忽然，他脚步一顿，低呼道：“师尊，你看前面！”
只见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枫树下，一个扭曲的身影正悬挂在半空。那并非寻常的悬挂，而是被人用粗糙的麻绳倒吊在粗壮的树枝上，脚尖离地约有三尺。那人身着破烂的粗布衣裳，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头颅无力地垂着，乱发覆面，一动不动。
然而，那股诡异的灵力和若有若无的“咔哒”声，正是从这具“尸体”上散发出来的。
棠霜眸光一凝，抬手示意林君竹止步，自己则缓步上前，在距离尸体数丈之外停下，冷静地观察。静水剑虽未出鞘，但他周身已泛起一层极淡的护体灵气。
就在棠霜试图以灵力感知尸体状况的刹那——
那倒吊的“尸体”猛地抬起了头！乱发下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双目圆睁，瞳孔涣散，毫无生机，但嘴巴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幅度张开，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更骇人的是，它那本该软垂的四肢，竟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一般，猛地朝着棠霜的方向抓挠过来！动作僵硬而迅猛，带着一股阴冷的死气！
“师尊小心！”林君竹反应极快，短刃瞬间出鞘，身形如电，挡在棠霜侧前方，刃光一闪，格开了那抓来的枯爪，发出金铁交击般的脆响！那手臂竟坚硬异常！
棠霜面色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寒芒。他并未后退，反而踏前一步，静水剑连鞘点出，精准地击在尸体另一只袭来的手腕处。一股柔韧却磅礴的灵力透入，那手臂顿时一僵，动作迟缓了半分。
“非尸变，是受人操控。”棠霜的声音冷静地响起，瞬间判断出本质，“制住它，莫要损毁过度。”
林君竹闻言，立刻明白了师尊意图——要留活口（或者说，留“证据”）。他刀法一变，不再硬碰硬，而是如同穿花蝴蝶般，利用灵活的身法，以巧劲卸开尸体的攻击，短刃专挑其关节、韧带处下手，试图破坏其行动能力。
那尸体虽力大无穷、不畏疼痛，但动作终究僵硬迟滞。在师徒二人默契的配合下，不过几个回合，便被林君竹寻到破绽，短刃巧妙一挑一绊，将其重重摔在地上，随即棠霜剑鞘连点，数道灵力打入其周身大穴，暂时封住了其活动能力。尸体倒在地上，依旧不停地抽搐，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危机暂解，林君竹松了口气，收刀回鞘，额角已见细汗。他看向棠霜，只见师尊已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这具诡异的“活尸”。
棠霜先是撩开尸体破烂的衣袖和裤腿，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林君竹也倒吸一口凉气！
尸体的四肢关节——手腕、手肘、肩膀、脚踝、膝盖、髋部——处的皮肤上，都有着虽然愈合、却依旧狰狞可怖的缝合疤痕。而更诡异的是，从这些疤痕中，竟然延伸出数根颜色暗沉、细如发丝却异常坚韧的“线”！
这些线并非缝在体表，而是从骨肉连接处穿出，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方才那“咔哒”声，想必就是这些线与内部骨骼摩擦所致。
棠霜用剑鞘轻轻拨动尸体的一只手臂，指尖凝出一缕微光，仔细感知其内部。片刻后，他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好精妙……也好残忍的手段。”
“师尊，这是……”林君竹强忍不适，凑近观察。
棠霜指着关节处的疤痕解释道：“你看这些伤口愈合的痕迹。此人生前，四肢百骸的关节，曾被人用特制的锥子或利器，寸寸敲碎。”
林君竹瞳孔一缩。
棠霜继续道：“然后，施术者并未任由其残废，而是进行了……一种极端的‘接续’。”他用灵力微微感应，“碎裂的骨茬被清理，取而代之的，是植入其中的、削磨过的坚硬木棍或兽骨，作为新的‘关节轴’。”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根拖曳的线上：“而这些线……并非寻常丝线，似是以某种秘法炼制的筋腱或灵丝。它们的一端，深埋于被改造的关节内部，缠绕在那些木棍之上；另一端，则穿过皮肉，引出体外。”
棠霜轻轻提起一根露在体外的线：“施术者在缝合伤口时，刻意未将线剪断，留下了这些‘线端’。如此一来……”
林君竹顺着师尊的思路，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失声道：“如此一来，操控者只需在远处，像提线木偶一般，牵动这些外露的线，就能控制这具‘尸体’做出各种动作！”
“正是。”棠霜放下线头，眼神冰冷，“这不是简单的赶尸或炼尸，这是一种将活人硬生生改造、制成可供精密操控的‘人儡’的邪术。此人……在经受这非人折磨时，很可能还活着。”
红枫林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以及地上那具人儡偶尔抽搐发出的细微“咔哒”声。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骨傀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