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尘外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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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堂木一拍，满堂俱静。
四方茶馆的高台上，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眸扫过台下翘首的茶客，声音苍凉而悠远，将众人的心神一下子拉到了数十年前那场血色弥漫的旧事里。
“列位看官，今日且听老朽道一段陈年公案，说一说那仙魔之争，英雄埋骨！”
“相传，成文九百七十三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那西北极恶之地——骨丘岭，本是苍茫一片荒芜死寂，忽一日，魔云压顶，煞气冲天！魔族尊主杜易，率万千魔兵卷土重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老人声音陡然拔高，手指虚点，仿佛勾勒出当年那尸山血海的景象。堂下茶客无不屏息，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嘶鸣。
“值此危难之际，仙门魁首清风派，有九峰峰主仗剑而出！其中尤以那商络峰峰主，棠霜，棠少安，最为惊才绝艳！年方廿四，便已名动天下，因其斩妖除魔、匡扶世道，行事果决如用兵，人间皆敬称一声——‘少年将军’！”
说书人语速加快，抑扬顿挫：“那一场恶战，直杀得山河动摇，天地同悲！仙术魔功，辉光蔽日，整整七日七夜不休！战至最后，棠将军与八位峰主，终以无上法力，将那不可一世的魔尊杜乐安，生生镇压于骨丘岭旁的‘埋荒地’下，永世不得超生……”
——
骨丘岭上，阴风怒号，卷挟着浓重的血腥与焦土气息。
昔日嶙峋山石，早已被法术与刀兵碾为齑粉，天地间一片昏沉，唯见灵光与魔焰疯狂碰撞、撕扯。
魔尊杜易，玄甲覆身，周身翻涌着如有实质的漆黑魔气，手中魔剑「玄冥」挥洒间，似有万千怨魂哀嚎，侵蚀生灵神魂。他立于半空，俯瞰战场，目光睥睨，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
“棠少安！”杜易声如洪钟，震得人气血翻腾，“尔等仙门，妄称正道，今日便让这骨丘岭，成为你们的埋骨之地！”
话音未落，一道清冽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骤然劈开沉重魔氛！剑光过处，魔气如沸汤沃雪，纷纷退散。
棠少安身影显现，素白战袍已染满血污尘垢，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冷静得可怕。手中佩剑「流影」清鸣不止，剑身流光溢彩，与主人的冷静截然不同，透出惊人的锐气。
“杜乐安，”棠少安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战场喧嚣，“止戈罢战，尚可保全你和魔族一线生机。”
“哦？”杜易轻笑，“少安兄竟还是这般天真？这世间弱肉强食，何来生机可言？今日，便让你这‘少年将军’的名头，成就本尊无上威名！”
动手！
杜易身形暴起，「玄冥」剑化作一道扭曲黑影，直刺棠少安心口！剑未至，那冰寒刺骨、侵蚀心神的魔意已率先袭来。
棠少安不退反进，「流影」剑划出一道玄妙弧线，并非硬撼，而是贴着「玄冥」剑身一引一带，竟将那股磅礴魔劲引偏三分！同时左手掐诀，清喝一声：“御！”
周身灵气瞬间凝聚成一面光华流转的护盾，堪堪挡住魔气余波。两人错身而过，剑气纵横，在地面犁出深不见底的沟壑。
“好！不愧是你！”杜易眼中战意更炽，攻势愈发狂暴。
他招式大开大合，魔焰滔天，每一击都蕴含着崩山裂石之势，逼得棠少安不断闪转腾挪，剑势如清风流云，于间不容发之际寻隙反击。
「流影」与「玄冥」每一次交击，都爆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与能量涟漪，震得四周修为稍弱者东倒西歪。
棠少安的剑法精妙绝伦，总能以最小的代价化解致命攻击，但他面色愈发苍白，显然灵力消耗巨大，且需分神抵御「玄冥」剑无孔不入的神魂侵蚀。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杜易窥准一个空档，「玄冥」剑陡然幻化出千百道剑影，虚实难辨，如同黑色囚笼，将棠少安周身空间彻底封锁！
避无可避！
棠少安眼神一凛，已知此招凶险。「流影」剑骤然悬停胸前，他双手急速结印，体内精纯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巨大剑罡，不守反攻，直刺剑影最核心处！
“破——！”
轰隆！！！
两股极致力量对撞，爆发出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强光，冲击波席卷四方，连远方的山峰都被削去一截。
光芒散尽，只见棠少安以剑拄地，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白袍之上更是血迹斑斑。而杜易亦后退数步，玄甲之上出现一道清晰剑痕，魔气翻涌不定。
“痛快！”杜易抹去嘴角一丝魔血，眼神却愈发幽深，“但，该结束了！”
他周身魔气骤然向内坍缩，气息变得危险而诡异，显然要施展终极杀招。
棠少安深吸一口气，强压□□内翻腾的气血与脑海中因魔气侵蚀而产生的阵阵眩晕。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仍在苦战的同门与修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比。
他缓缓站直身体，「流影」剑感受到主人的决意，发出阵阵悲鸣般的颤音。他知道，要彻底镇压杜易，寻常方法已无效，唯有……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诸位师兄师姐，”棠少安的声音通过神念传遍八方，“助我结‘九霄伏魔阵’！”
八道强大的气息瞬间从战场各处升起，与棠少安的气机连成一片。一场更为惨烈、决定生死存亡的最终对决，即将展开。
而棠少安清楚，无论胜负，他都将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
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留个扣子。
台下有性急的茶客已是按捺不住，催问道：“后来呢？那棠少安定然是受了仙门封赏，光耀门楣了吧？”
说书人放下茶碗，却是不答，脸上红光尽褪，只余一声长叹，神色转为寂寥。
“唉——后来？后来便是，魔氛虽靖，英魂难归。那一战太过惨烈，便是胜了，也是惨胜。八位峰主皆受重创，而那位风华绝代的棠将军……”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限的惋惜：“……传闻他力战之时，被魔尊佩剑‘玄冥’所伤，仙基受损，药石罔效，归来后不久……便因伤重，溘然长逝了。”
茶馆内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为那昙花一现的英雄扼腕。
“可惜了啊！”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说书人捋了捋长须，目光似是穿透了茶馆的窗户，望向了极远处，喃喃道：“仙门厚葬，哀荣备至。只是自那以后，世间再无那般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唯有清风山上，多了一座衣冠冢，供后人凭吊罢了。”
惊堂木再响。
“正所谓：尘缘如露，英雄易老。这段旧事，至此也算尘埃落定。”
堂下茶客纷纷感慨，付了茶钱，各自散去，只将这传奇当作又一曲悲歌，封存于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说书老先生那句“道消身殒了……”的尾音，仿佛还带着一丝悲怆，在茶楼略显滞涩的空气里打着旋儿。
茶客们的唏嘘声、议论声，与窗外街市传来的、被距离滤过的模糊喧闹混在一起，成了这方小天地的背景音。
然而，推开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步踏入阳光下的主街，由人间烟火汇聚成的声浪便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人淹没。
方才茶楼里那段关于仙魔、牺牲与遗忘的悲壮传说，在这鲜活滚烫的“现在”面前，显得那么遥远，几乎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行平的脉搏，首先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跳动。
笔直如矢的朱雀大道，宽可容十乘马车并驾齐飞，青石路面被往来步履和车轮磨得温润光亮。
清河镇中，一户大院门口，一个灵巧的少年正担任着门童的角色，却倚着门框睡得香甜，浑然不觉不远处管家愤懑的目光。
两侧有商铺旗幡招展，绫罗绸缎、珠宝香料、书籍古玩……琳琅满目，香气混杂着吆喝声，贩夫走卒的吆喝、马蹄踏在石板上的清脆声响、马车轮的辘辘声、酒肆里传出的划拳笑闹。
视线抬高，飞檐斗拱，层叠错落，朱漆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传统的木石楼阁，是能工巧匠对力学与美学的惊人理解，建造起的宏伟建筑：高达数层的“揽星阁”仿佛直插云霄，其独特的榫卯结构撑起巨大的观景平台；横跨清渭河的“飞虹桥”，如长虹卧波，单拱跨度惊人，桥上车水马龙，桥下千帆竞渡。
运河码头旁，仓库林立，桅杆如林。来自江南的稻米、塞北的毛皮、海外的奇珍，在这里装卸、交易，财富如同血液，通过水陆脉络输送到帝国的每个角落。
西市里，驼铃声声，高鼻深目的胡商带着异域的商品与故事，在此汇聚，语言各异，却不妨碍金币银钱叮当作响，达成共识。
当暮色降临，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夜市开张，香气四溢，杂耍艺人圈地表演，引来阵阵喝彩。
达官贵人的画舫在河上缓缓游弋，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荡，与岸上的热闹相映成趣。更有通宵营业的瓦舍勾栏，上演着最新的话本传奇，其故事或许远不如说书人口中的仙魔之战荡气回肠，却更贴近市井的悲欢离合。
在这里，人们为眼前的生计奔波，为明日的富贵憧憬，谈论着粮价、科举、最新的胭脂花色或是哪家戏班又出了新角儿。仙魔的传说、骨丘岭的牺牲，或许只是茶余饭后一抹遥远的谈资，或是说书人用来赚取几声唏嘘的故事。
行平的盛况，正是由这无数平凡而真实的欲望、努力与喧嚣构筑而成。它是一种强大的、近乎傲慢的宣告：无论云端之上的仙魔如何争斗，这片土地上的人间烟火，依旧以其坚韧而蓬勃的姿态，滚滚向前。
然而，无人知晓，千里之外，一处红枫似火的幽静山谷中，一位青衫男子正于竹舍窗前蹙眉凝神，而他身旁，一个眉眼明亮的青年，正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语气熟稔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轻声道：
“师尊，茶好了。您……今日头还疼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尘外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