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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荷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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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的蝉鸣总比别处来得更躁些。七月的风裹着芒果香撞进教学楼走廊,路遥抱着一摞《飞鸟集》经过高二(7)班时,听见后排传来书页撕裂的轻响。
"同学——"她驻足,看见穿白衬衫的男生正踮脚够书架顶层的《百年孤独》。少年脊背微驼,发梢沾着汗珠,听见动静慌忙转身,怀里的书"哗啦啦"砸在地上。路遥弯腰时,瞥见他衬衫第二颗纽扣裂开细缝,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第三排右数第七本。"她出声,指了指自己刚抽走的那本《飞鸟集》。男生耳尖泛红,蹲下身捡书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裤袋滚出来——是盒玻璃纸包装的薄荷糖,糖纸上印着歪歪扭扭的"季茗"二字。
后来每个晨读的清晨,榕树下的石凳总会多出一罐薄荷糖。玻璃罐碰撞的脆响混着潮湿的青草香,路遥在月考作文里写:"有些人的存在像蝴蝶振翅,你以为触手可及,其实隔着整个雨季的距离。"她不知道,那个总在她翻开课本时轻咳两声的男生,正用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她扬起马尾的模样,睫毛投下的阴影被反复描摹,连领奖台边缘的裂缝都没放过。
市作文竞赛颁奖礼那天,礼堂的聚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路遥捧着特等奖证书致谢时,余光扫到观众席最后一排——季茗缩在角落,左手攥着草稿纸,右耳戴着枚银色小设备,像块被揉皱的月亮。
散场后暴雨突至。路遥抱着奖杯往器材室躲,转角就撞见蜷在乒乓球台下的季茗。他浑身湿透,白衬衫贴在背上,手里攥着张被雨水泡发的信纸,字迹晕染成模糊的团:"他们说聋子不该喜欢会唱歌的鸟。"
"你写的《寂静之声》..."他声音轻得像雨丝,指尖在"失聪者眼里的世界"那行微微发抖。路遥这才注意到他左耳的助听器,外壳沾着水珠,像枚被遗落的星子。
那天傍晚,季茗的课桌里多了包拆开的薄荷糖。路遥在早读课假装翻《滕王阁序》,余光瞥见他笔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大前庭导水管综合征,听力持续衰退"。而她的储物柜里,开始出现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稿纸,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高考倒计时300天的誓师大会上,路遥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她特意选了件浅蓝衬衫,转身时却看见季茗攥着美工刀往手腕刻字。鲜血顺着"废物"的划痕滴在白色校服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我在听。"她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让他猛地缩了下。散落的粉笔中,诊断书被风掀起一角,"不可逆性听力损失"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从那天起,季茗的课桌不再有撕碎的卷子。路遥的课桌里总塞着薄荷糖,糖纸折成千纸鹤,停在"槛外长江空自流"那句上。他们开始在早读课隔着过道传纸条,他用左手写字,字迹歪歪扭扭:"今天凤凰花开了一朵。""你作文里的蝴蝶,我想变成它的翅膀。"
高考前三天,路遥在实验楼天台找到季茗。他站在栏杆外,浑身湿透,助听器不知丢去了哪里,正用手语比划:"南中的凤凰木今年没开花。"
路遥掏出被体温焐热的信封——里面是她攒了三年的作文比赛奖金,足够去上海做人工耳蜗手术。"我填了医学系。"她大声说,风卷着雨丝灌进耳朵,"等你好了,我教你写作文。"
季茗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一群白鹭。他伸手接住坠落的凤凰花,花瓣上的雨滴折射出七种颜色,像极了那年她送他的薄荷糖纸。他把糖纸折成心形,塞进她手心:"原来蝴蝶振翅的声音,是海浪在歌唱。"
九月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时,路遥在南中老校门前看见季茗。他坐在石阶上,脚边散落着泛黄的《飞鸟集》,最新那页夹着半张糖纸,上面用钢笔写着:"谢谢你的蝴蝶。"
后来的每个夏天,路遥都会梦见南中的凤凰木。她翻出压在抽屉底的糖纸,阳光透过它,在地板上投下小小的彩虹——那是季茗用十七岁的夏天,给她折的最后一只不会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