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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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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湖时的小船摇摇晃晃,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在墨黑的水面上载沉载浮。冰冷的、带着水腥气的风卷过湖面,扑在兰德尔·艾文斯脸上,吹得他淡金色的额发乱糟糟地贴在皮肤上。他裹紧了身上崭新的霍格沃茨长袍,指尖在冰凉滑腻的布料下无意识地捻着袍子的边缘。湖水深不见底,墨色沉沉,仿佛能吞掉所有光线,偶尔泛起一点暗银色的涟漪,又飞快地隐没。
船舱里空间局促,他和对面的男孩膝盖几乎要碰在一起。那男孩——汤姆·里德尔,他刚刚得知的名字——坐得笔直,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城堡越来越清晰的巨大轮廓,黑色的眼眸映着远处塔楼稀疏的灯火,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初来乍到的兴奋或不安。小船吱呀一声,撞上了什么,猛地一颠。兰德尔身体一晃,为了稳住自己,手本能地向前一撑,指尖不轻不重地擦过了汤姆搁在膝上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像碰到了湖底捞起的石头。
“抱歉。”兰德尔立刻缩回手,声音里带着一种他母亲训练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温吞歉意,雾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辜。
汤姆的目光终于从城堡方向收了回来,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针尖,瞬间刺破了兰德尔精心维持的表象,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某种外壳。汤姆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目光又重新投向远处的灯火。
小船终于靠岸,在巨大的橡木门前停下。新生们鱼贯而出,带着各种惊叹和低语。兰德尔跟在汤姆身后踏上坚实的土地,靴子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汤姆里德尔走得不疾不徐,背脊挺直,姿态里有一种奇异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兰德尔心中那点模糊的念头又清晰了一分:这个人,或许……值得留意。
礼堂内灯火辉煌,悬浮的蜡烛将四张长桌照得如同白昼。高年级学生好奇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海浪般涌来。分院帽古老的歌声在四壁间回荡,诉说着勇气、智慧、野心与忠诚。当麦格教授念出“兰德尔·艾文斯”时,他能感觉到礼堂里瞬间凝滞了一下的空气,随即是更多压低却清晰的议论声。艾文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他走上前,坐上那张高脚凳。帽子刚碰到他淡金色的头发,一个嘶哑、带着古老尘埃气息的声音就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毫不客气直指他的内心。
“哦?又一个艾文斯……表面像平静的湖,底下却藏着漩涡和暗流呢……野心勃勃,精于算计……毫无疑问,斯莱特林会让你如鱼得水。”
“斯莱特林!”帽子大声喊出了结果。
兰德尔站起身,走向银绿装饰的长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腼腆的微笑,迎接着斯莱特林长桌上礼节性的掌声。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捕捉到母亲艾丽娅·艾文斯安插在霍格沃茨董事会的某个“朋友”——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巫——微微颔首的动作,那眼神里带着明确的赞许和审视。兰德尔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母亲的手,果然伸得足够长。
他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了另一个名字。
“汤姆·里德尔。”
那个黑发男孩步伐沉稳地走了上去。帽子几乎一沾上他的头发就尖声大叫起来:“斯莱特林!”
汤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他在掌声中走下台阶,目光平静地扫过斯莱特林长桌,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兰德尔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斯莱特林的公共休息室深藏在黑湖之下。穿过冰冷的石墙,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落地窗外,深绿的湖水如同流动的翡翠壁毯,被魔法过滤的光线幽暗而神秘,在铺着深绿色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水纹光影。奇形怪状的水生植物在窗外缓缓漂移,巨大的阴影偶尔掠过,带来一阵短暂而压抑的昏暗。
级长简短地交代了注意事项,便让学生们自行寻找宿舍。新生们带着兴奋和紧张散开。兰德尔感觉衣袍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是那个在船上见过的、有着浅棕色卷发的男孩,他记得对方自我介绍叫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
“嘿,艾文斯,”马尔福脸上挂着一种面对真正朋友的笑容,“我们几个,”他指了指旁边另外两三个同样衣着考究、神色倨傲的男孩,“正打算挑一间最好的宿舍。靠里面些,安静。一起?”
他笑了笑,雾蓝色的眼睛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歉意,声音柔和:“多谢,阿布。不过……”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那个正独自走向一间空宿舍的瘦削背影,“我想我已经和里德尔说好一间了。船上聊得还不错。” 他巧妙地避开了“朋友”这个词。
马尔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飞快地瞟了一眼汤姆的方向:“他?那个……孤儿院的?” 语气里的鄙夷像冰冷的针。
“分院帽的选择总有道理,”兰德尔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结束意味,“回头见。” 他不再看马尔福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步伐不紧不慢地跟上了汤姆的背影。
马尔福很熟悉兰德尔的这副样子,他转身和身后的伊莎多拉·麦克米兰说:“那个里德尔完蛋了,他被兰德尔盯上了。”麦克米兰挑了挑眉,点点头认同的马尔福的话,她重复了一遍:“他完了。”
宿舍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公共休息室的嘈杂。房间不大,陈设简洁,两张四柱床相对而立,中间隔着窄窄的过道。靠门的那张床铺空着,而靠里侧的那张床铺则紧挨着那面巨大的、面向黑湖深处的玻璃窗。窗外是永恒的幽暗水色,水草如鬼魅般无声摇曳。
汤姆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向门口那张床,将自己的小皮箱放在了床脚。动作简洁利落,仿佛这只是个无需思考的选择。
兰德尔·艾文斯的目光在房间内流转了一圈,最终落定在仅剩的,靠窗的那张床上。巨大的窗户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室内幽绿的灯火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窗外,湖水的暗影无声涌动。“我喜欢风景。”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解释,又像是一种劝说,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点闷。
他走过去,开始整理。动作并不熟练,带着一种对琐事的轻微不耐,往常都是小精灵替他完成的。昂贵的丝绸睡衣被仔细地铺在枕边,一个镶嵌着细小银蛇纹饰的乌木小匣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大概是些安神或驱除湿气的昂贵魔药粉末。一切都井井有条,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和习惯。他做得专注,仿佛窗外的黑暗深渊和那些游弋的阴影只是画布上无关紧要的背景。
汤姆背对着他,打开自己磨损的箱子。里面东西极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几本同样破旧的书,棱角分明地摆放着,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秩序感。他不需要那些无用的装饰,更不需要对“风景”发表任何看法。寂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石壁的沉闷声响,还有远处不知名水兽偶尔发出的、悠长而空洞的低鸣,如同来自深渊的叹息。
深沉的、如同浓墨化不开的黑暗,笼罩着湖底的宿舍。壁炉里最后一点幽绿的余烬也熄灭了,只剩下窗外湖水折射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微光,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扭曲影子。
汤姆躺在自己靠门的床上,毯子拉得很高,盖到下巴。他闭着眼,呼吸均匀,但意识像绷紧的弦,敏锐地捕捉着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一切声响——水流的呜咽、石壁细微的收缩声、还有……隔壁床上那几乎可以忽略的、布料摩擦的窸窣。
突然,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窗外传来。
“咚!”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有什么巨大而柔软的东西狠狠撞在了厚厚的玻璃上。紧接着,是某种黏腻物体在玻璃表面缓慢刮擦的“嘎吱”声,令人牙酸。
汤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身体却纹丝不动。不过是湖里的大鱼或者某种蠢笨的魔法生物罢了。愚蠢的噪音。
“咚!咚!”
撞击再次响起,更加连贯,更加沉重。玻璃在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阴影轮廓,紧贴着窗户滑过,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那阴影边缘模糊不清,蠕动着,似乎延伸出无数条滑腻的、末端带着吸盘的巨大触手,其中一条正缓缓抬起,前端一个巨大的、浑浊的吸盘正对着玻璃内侧,贪婪地贴紧、扭动,留下湿漉漉的粘液痕迹。
“咿——!”
一声短促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抽气从靠窗的床上传来。是兰德尔。
汤姆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线。麻烦。
下一秒,黑暗中响起赤脚踩在冰冷石地上的细微啪嗒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急促。然后,汤姆感到自己床沿的毯子猛地向下一陷——有人爬了上来。
他倏地睁开眼,在深沉的黑暗中,他的目光锐利得惊人。兰德尔·艾文斯就跪坐在他的床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蓬松的鹅绒枕头,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去。金发凌乱地翘着,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穿着那件昂贵的银灰色丝绸睡衣,此刻却显得异常单薄脆弱。隔着毯子,汤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双向来沉静的雾蓝色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孩童般的惊惶,像受惊的幼鹿,湿漉漉地映着窗外渗进来的、诡异的水光。他不再是那个戴着完美微笑面具的纯血继承人,只是一个被窗外恐怖景象吓坏了的小男孩。
“回你自己的床上去。” 汤姆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锋利而毫无余地。他身体绷紧,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入侵。
兰德尔的反应是更紧地抱住了枕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种被恐惧撕裂的、断断续续的颤音:“不…不行…汤姆…那个东西…那个水怪…它在看我!它…它真的会吃小孩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扇巨大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窗户。就在他说话的瞬间,窗外那团庞大的阴影再次蠕动了一下,一条更粗壮的、布满吸盘的触手末端缓缓抬起,巨大浑浊的吸盘再次“啪”地一声,紧紧贴在了玻璃上,缓缓转动着,仿佛在寻找缝隙。
“霍格沃茨很安全。” 汤姆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陈述一条定理,“回你床上。”
“我不!” 兰德尔的恐惧似乎被汤姆的冰冷激发出一种奇异的固执。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蹭了一点,几乎挨到了汤姆的毯子边缘。他抬起头,那双雾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汤姆,里面翻滚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某种奇异决心的复杂情绪,声音却陡然放软了,带着一种被惯坏的、不容置疑的甜腻,“求你了,汤姆…就今晚?我保证…我睡相很好的…妈妈都不让我和别人睡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地、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般,把怀里抱着的枕头往汤姆身边又推了推。
汤姆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进攻”。哭泣、尖叫、或者蛮横的命令,他都能用更冷酷的冰墙反弹回去。但眼前这种…带着水汽的、甜得发腻的、近乎撒娇的纠缠?它像一团湿冷的、粘稠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试图渗透他坚硬的外壳。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排斥,胃部微微抽搐。他讨厌这种黏腻的接触,讨厌这种被强行拖入他人情绪的感觉。
“下去。” 他重复,甚至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身体下意识地向床的内侧墙壁缩去,试图拉开距离。
然而兰德尔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退却。他像嗅到了猎物破绽的蛇,立刻贴了上来。他甚至大胆地伸出手,用一根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飞快地戳了一下汤姆紧紧攥着毯子的手背,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试探性。
“就一张床嘛!挤挤暖和!” 兰德尔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那点残余的颤抖被一种近乎蛮横的、天真的固执彻底压了下去。他不再给汤姆任何反应的时间,动作快得惊人——猛地掀开汤姆毯子的一角,整个人像条滑溜的小鱼,“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同时把自己的枕头强硬地塞在了汤姆的枕头旁边,占据了床铺外侧一半的位置。
“你——!” 汤姆的斥责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一阵冰冷的、带着湖水微腥和昂贵香皂气息的身体已经紧贴着他的手臂躺了下来。那丝绸睡衣冰凉光滑的触感,还有那具身体因残留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幅度,都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汤姆全身。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僵硬得像一块铁板,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入侵。他下意识地想抬脚把这个入侵者踹下去。
“嘘…” 兰德尔却在他身边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把脸埋进自己柔软的枕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的叹息,仿佛刚才那个吓得发抖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甚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不许踢我…妈妈会生气的…”
汤姆僵在那里,手臂紧贴着少年温热的躯体,隔着薄薄的丝绸,那温度异常清晰。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还有一丝被强行打破壁垒的、前所未有的茫然。他瞪着天花板上那些被水光扭曲的、不断晃动的阴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魔力暴动似乎就在一瞬间,但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权衡瞬间压倒了冲动——尖叫、推搡、乃至魔法的闪光,只会引来级长,引来更多的目光,更多的麻烦。麻烦,是他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汤姆的魔力慢慢平稳下来了。
窗外,那庞大的阴影似乎失去了兴趣,带着一连串巨大的、沉闷的水泡声,缓缓沉入了更深的黑暗。房间里的压力骤然减轻。但另一种粘稠的、无形的压力却从身侧传来,紧紧裹住了汤姆。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然后,他像放弃抵抗般,一点一点地,放松了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极其勉强地躺平。毯子下,他依然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床铺最内侧,和那个散发着温热与香皂气息的“麻烦”之间,隔开一道微小的、象征性的缝隙。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墙,那寒意似乎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
身侧的兰德尔·艾文斯,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仿佛真的已经沉入了无梦的安眠。他的一缕金发蹭到了汤姆裸露在外的小臂上,带来一丝细微的痒。
汤姆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那片被幽暗水光笼罩的天花板。墨绿色的光影如鬼魅般晃动,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像两潭深不可测的古井。那里面没有任何睡意,只有冰冷的警惕。身侧那具温热的躯体,那平稳的呼吸,那无邪的睡颜,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吓坏的纯血少爷。
那是一个洞。
一个在他刚刚筑起的、环绕自身的冰冷堡垒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黏腻的方式,被硬生生凿开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