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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浊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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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别院密谈后,纳兰揆叙便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开始了他作为“喉舌”的生涯。
起初是细微的。在审议某些无关紧要的奏疏时,他会“不经意”地提点几句,将议论的方向引向对“宽仁”、“贤德”的推崇。在翰林院旧友的诗文唱和或私下议论中,他会默许甚至隐晦地鼓励那些对太子暴戾、奢侈行为的批评,同时让“八贤王”礼贤下士、体恤民情的“美谈”悄然流播。
他的手段依旧高明。从不直接授意,只是营造氛围,把握风向。那些出自翰林清流之口的言论,经由都察院御史们的“风闻”,再巧妙地包装成奏章,便显得格外“公允”且“可信”。
胤禩对这股悄然兴起的舆论浪潮十分满意。他不需要揆叙跳出来摇旗呐喊,他只需要这池水按照他期望的方向流动。揆叙做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好,那种渗透在字里行间的、不着痕迹的引导,远比直白的鼓吹更有力量。
然而,对于揆叙而言,每一次暗示,每一次默许,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笔,蘸着毒液,一点点涂抹他曾视若圭臬的“公正”与“真实”。他感到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无底的泥潭,周身被肮脏的淤泥包裹,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下值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有时对着空白的纸笺,一坐就是一夜。耿氏担忧地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影和眼中越来越盛的、近乎燃烧的灰烬,却不敢再多问。她能感觉到,丈夫正背负着某种极其沉重、无法言说的东西。
这日,都察院收到一份密报,直指四阿哥胤禛门下的一位得力干吏在督办漕粮时手段严苛,致使一名老吏不堪重负,悬梁自尽。此事可大可小,全看上峰如何处置。
揆叙看着密报,手指冰凉。他知道,这是胤禩的又一次试探,或者说,指令。要他将这把火,引向以“冷面王”著称、近年来在政务上越发显出锋芒的四阿哥。
他枯坐良久。弹劾一位皇子,尤其是以作风严厉而非贪腐为由,风险极大,极易被反噬。但这正是胤禩想要的——既要打击日渐显露威胁的四阿哥,又要将他纳兰揆叙更紧地绑上战车,让他再无退路。
最终,他提起笔。这一次,笔尖没有太多犹豫。
奏章写得极有水平。通篇未提四阿哥胤禛之名,只详述漕吏逼死人命之事,证据确凿。但在论述风气之时,却巧妙地将此事与“为政过于苛酷、有伤皇上仁德”联系起来,字字句句,都隐隐指向了以严厉著称的四爷党作风。
这是一把裹着棉布的刀,柔软,却暗藏锋刃。
奏章递上,果然引起轩然大波。康熙帝虽未深究四阿哥的责任,却也对“苛政”之说表示了关注,申饬了相关衙门。朝野上下,关于四阿哥“刻薄寡恩”的议论悄然多了起来。
胤禩对此结果十分满意。而揆叙,在听到皇帝申饬旨意的那一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他冲回值房,对着痰盂干呕了许久,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口的苦涩。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风暴中独行的孤臣,他已成了一道浑浊水流的一部分,主动裹挟着泥沙,冲向胤禩所指的任何方向。
当夜,他回到府中,破天荒地没有直接钻进书房,而是走到了后院孩子们读书的厢房窗外。
里面,永寿正捧着书卷,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圣贤文章,永福则趴在桌上,歪歪扭扭地练着字,小脸上沾了一点墨汁,浑然不知窗外那道凝视着他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目光。
揆叙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内烛火熄灭,传来嬷嬷催促安歇的声音,他才如同惊醒一般,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冰冷、却已成为他唯一藏身之所的书房。
浊流已深,而他,唯有沉溺。没有其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