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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伤 ...

  •   清晨五点二十分,白烬泪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窗外还飘着半夜下的细雨,雨滴敲打在生锈的防盗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轻轻转动脖颈,锁骨处被烟头烫伤的皮肤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
      昨晚父亲打她时留下的淤青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像一块块腐烂的果实嵌在苍白的皮肤里。
      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白烬泪下意识想吐。
      她打开身旁的手机看看时间。
      还早,奶奶还没起。
      看着床边被窗外渗进来的光,她好想哭。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很多次,却总是无法实现。
      哭不出来。不是不想,是身体里那个负责哭泣的阀门,就在一次次的毒打中彻底锈死、封存了。
      委屈。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是这看不见、摸不着,却重逾千钧的东西。
      它在她身体里膨胀、发酵,沉重地往下坠,坠过喉咙,坠进空荡却翻江倒海的胃深处,像一块不断吸水的冰冷铅块,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然后它还在下沉,连指尖都灌满了那种令人窒息的酸胀和无力。
      它们就在胃里汹涌澎湃,带着温度和渴望,可被一道坚固的堤坝拦截住,顽固地悬停在崩溃的边缘,一滴也落不下来。
      “贱!” 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她恨自己,用这无声的咒骂鞭打着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
      为什么哭不出来?为什么连宣泄都如此无能?
      这些质问非但没有驱散那股感受,反而让心口那无形的铅块更加冰冷沉重,压得她连喘息的力气都快要耗尽,显得如此可笑。
      视线终于失焦地垂下,白烬泪把自己抱住,膝盖抵在胸口。恍惚间像回到七岁前,父亲温热的怀抱还未变成拳头。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
      她无声地滑下床,从抽屉摸出药膏,药膏已经见底了。白烬泪蜷在床角,借着手机微光,她对着衣柜镜子检查伤势。
      脸昨晚挨了几拳,现在上面印这一大块青紫色的淤青,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上次应该还有剩余的粉底液。这个念头让她跑到衣柜前翻找。
      粉底液虽然找到了,可她看着里面的液体却迟迟下不去手,抹上脸时不知为何干呕了好几下。
      涂好粉底,白烬泪换上长袖薄外套装作防晒,把伤痕遮得严严实实。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突然停住——父亲的钱包就扔在茶几上。
      她伸手想上去拿,记忆里父亲的咆哮突然在耳边炸开,她猛地后退一步。上次她偷钱给奶奶买药,被父亲发现,被打得体无完肤。
      最终她只是轻轻带上门,像一缕幽魂般溜出了家门。
      六点半,白烬泪站在奶奶家楼下。这栋老旧的筒子楼没有门禁,走廊里弥漫着霉味。
      她轻车熟路地摸到“207”室门口,门把手上挂着个褪色的中国结,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打开门,奶奶就小跑迎上来,满头银发乱蓬蓬。奶奶枯枝般的手一把将她拽进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晨光中飞快地扫视她全身,最后停在刻意拉高的衣领上。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奶奶直接掀开了她的衣领。
      锁骨处还有肩上都有一块又一块,显得很难看。
      老人倒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空中微微发抖,像是不敢触碰。白烬泪安静地站着,早已习惯。
      “畜生...”奶奶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砸在地板上。
      “怪奶奶…怪奶奶没能力保护好你…”
      白烬泪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
      “我去报警我去报警我去报警,这次绝对有用!绝对有用!”奶奶转身翻找抽屉,拿出老年机。干枯的手指按着键盘,110三个数字在屏幕上亮得刺眼。
      白烬泪动了。
      她一把按住奶奶的手,力气很大。没有哭求,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摇头。琥珀色眼睛像两潭死水,映出奶奶瞬间苍老十岁的脸。
      他们都记得五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白烬泪才四年级,还能在挨打时哭出声。
      奶奶看到她后背的淤青后实在忍受不了,抖着手拉着白烬泪去报了警。
      白烬泪和奶奶坐在警局长椅,白耀宗则被喊去谈话。
      她窝在奶奶怀里颤抖,耳边是奶奶的安慰:“没事啊不用怕啊,警察到时候解决了,我们家烬烬就不用再挨打了啊。”
      2011年派出所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年轻民警的圆珠笔敲着记录本:“小妹妹,爸爸为什么打你?”
      10岁的白烬泪张张口,没敢发出声。
      在挨打的日子里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她很害怕,害怕警察管不住父亲,回家之后会被白耀宗变本加厉的毒打。
      “没事的烬烬不用怕,这是警察。”奶奶轻拍着白烬泪后背。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烬泪会挨打,她只知道自从儿子和他妻子离婚之后很少再看见白烬泪。
      直到几年后白烬泪偷偷来看自己,发现白烬泪身上布满伤疤,问她是怎么回事也不说。
      开始的时候以为是犯错白耀宗不小心下手狠,可一次又一次,加上白烬泪鲜少的笑容和沉默,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找过白耀宗,劝过他,却得到威胁:我告诉你老太婆你少管!她一点也不听我的话一直总想离开我!你要是敢报警老子弄死你俩!
      思绪到这里结束,奶奶刚想开口替白烬泪回答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警察同志,孩子妈跟人跑了之后,她就总撒谎,所以,作为父亲的就教育了她一下,却没想到她和她那老婆子一起来这报了警。”
      白耀宗颈间的香水盖过酒气,任谁都看不出几小时前,这根优雅的脖颈曾爆出青筋对女儿嘶吼:“你这双贱人的眼睛!”
      民警的笔尖停顿了。白烬泪盯着记录本上晕开的墨点,突然想起昨夜父亲把她的头按进马桶时,水里也浮着这样的墨斑。
      “不...”这个音节像生锈的刀片刮出喉咙,“不是...”
      “警察同志您看,这孩子一紧张就结巴。” 白耀宗一点也不慌,还装模作样整理这袖口。
      就在民警合上记录本的刹那,白烬泪突然抓住他袖口:“他打我!用皮带...”指甲抠进藏蓝制服布料,“...还有烟头!因为…我长得像我妈妈。”
      白烬泪说完最后那句话,一片死寂。
      最后民警先让白烬泪她们先回去,而白耀宗被留下来再次谈话。
      白烬泪躲在了奶奶房间,耳边还响着奶奶的安慰,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要完了。

      警车甚至没开出巷口。白耀宗一脚踹开奶奶家门,声音很大。
      “贱种!”白耀宗冲进奶奶房间抓起白烬泪头发掼向墙壁,石膏板震落簌簌白灰,“学会告状了?”
      撞得不过瘾,白耀宗拿起地上拖鞋一巴巴用力打在白烬泪身上,不管身旁拉着自己的奶奶。
      “叫你告状!”白耀宗的咆哮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
      白烬泪双臂死死护住头,忍着疼没掉一滴眼泪。
      当拖鞋抽向白烬泪耳际时,枯枝般的身影突然扑来。奶奶佝偻的脊背像龟壳覆住她,抽打化作沉闷的捶革声。
      “滚开老东西!”白耀宗揪住老人花白的发髻向后扯,奶奶的头皮在撕扯下绽开惨白的三角区。
      骨裂声来得猝不及防。
      白耀宗一脚踹向奶奶。
      “不要!”白烬泪立马反应过来用力抱住白耀宗的腿,刚刚因为被拖鞋拍打的疼痛现在也变成眼泪流了下来。
      “滚!”白耀宗甩开白烬泪。
      白烬泪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奶奶正用手撑地爬行。
      都是因为自己,都怪自己。
      白烬泪用最后点力气挡在奶奶面前跪在白耀宗面前不停磕头,她哭着求他原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求求你…求求你…求你不要再打奶奶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报警了……
      “我错了…”
      白烬泪的额头撞击着瓷砖,每一声闷响都像重锤砸在凝固的血浆上。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进眼眶,视野里父亲扭曲的身影浸在猩红之中。地上的银发被染成诡异的粉红。
      她真的不能没有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还爱着她了。
      白耀宗高举的拖鞋突然凝滞在空中。
      他看见跪在血泊里的不是女儿,而是那个暴雨夜求他放行的女人。
      前妻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散乱的卷发遮住半边脸:“我求你了,让我走吧...我受不了了...”
      那时她手腕上还戴着他送的钻石手链,链扣在灯光下闪得像泪。
      怒吼此刻却卡在喉头。白耀宗晃了晃身子跪着的少女与记忆中的女人逐渐重叠——同样苍白的皮肤,同样琥珀色的眼睛。
      拖鞋从手中滑落。
      他踉跄着后退。
      “滚...”这个字轻得像叹息。
      白耀宗突然揪住自己头发,指甲深陷头皮,“带着老不死的……给老子滚!”
      白烬泪至今记得自己跪在地上磕头时额头的血腥味。那天之后,而她的眼泪似乎也流干了。

      “烬烬。”
      奶奶的呼唤切断回忆。干枯的手抚上她锁骨新烫的伤疤。
      她们俩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吃饭。”奶奶突然松开她,转身走向灶台。
      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旁边摆着两个煮好的鸡蛋。
      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多做一份早餐,不管白烬泪什么时候回来。
      白烬泪安静地坐下,看着奶奶颤抖的手剥鸡蛋。
      蛋壳碎成不规则的形状,像她的人生一样支离破碎。老人把剥好的鸡蛋放在她碗里,蛋白上还粘着几片碎壳。
      “吃吧。”
      这个字像道不容抗拒的命令。白烬泪机械地咀嚼着,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注意到奶奶手臂上伤疤,那是五年前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
      “你爸...最近还翻你东西吗?”奶奶问。
      白烬泪的筷子顿了一下。
      很多次深夜,她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白耀宗都带着浓重的烟味在黑暗里翻找她抽屉和书包,她闭着眼睛装睡,直到听见白耀宗低声咒骂着离开。
      要不是她藏的够好,奶奶给她的钱早被偷了。
      “……”
      奶奶的眼泪又砸在桌面上。
      老人颤抖着从卧室枕头下摸出个褪色的手帕包,里面是皱巴巴的二百块钱。“拿着...别让他找到...”
      白烬泪没有推辞。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奶奶想让她早点逃离父亲身边。
      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餐桌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线。白烬泪坐在光里,奶奶隐在阴影中,像一幅被撕裂的画。
      八点整,她准时离开。
      奶奶站在门口目送,手里攥着那个中国结,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转过几条街后,白烬泪突然蹲在路边干呕起来。
      早晨吃下去的鸡蛋混着胃酸全吐在了下水道口。
      她擦了擦嘴,慢慢站起身。
      新的一天开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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