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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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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觉科技的办公室比付聆雪想象中更局促。
四十平米的开间被玻璃隔断分成三个区域,六张工位挤得满满当当,唯一的会议室是透明玻璃围成的四平米空间。墙上贴满了便利贴和思维导图,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已经擦改多次,边缘处还留着三年前的笔迹残影。
付聆雪站在门口,手提公文箱,身后跟着两名尽调团队成员。她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最后落在角落那个工位上——薛弥声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台示波器前,长发随意扎成低马尾,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薛总。”付聆雪出声。
薛弥声直起身,转过头来。她今天穿了件灰色卫衣,深色牛仔裤,与昨天谈判桌上的西装判若两人。看见付聆雪,她摘下防静电手环,随意地扔在桌上。
“付总很准时。”薛弥声走过来,目光扫过付聆雪身后的人,“这两位是?”
“技术尽调负责人陈工,财务尽调王经理。”付聆雪简单介绍,“按约定,我们需要查看所有技术文档、源代码、财务数据。”
薛弥声点点头,侧身让开通道:“资料都准备好了,在会议室。不过——”她停顿,看向付聆雪,“你昨天答应的事,没忘吧?”
付聆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技术顾问。带我去看你们正在调试的系统。”
“这边。”薛弥声转身走向那个角落工位,付聆雪跟了过去。
工作台上摊着各种仪器:示波器、信号发生器、频谱分析仪,还有几块不同型号的声学传感器板。中央的主机屏幕上运行着一个付聆雪从未见过的界面,波形图在实时跳动,右侧的数据流滚动快得几乎看不清。
“这是我们最新的声纹识别原型机。”薛弥声拉过一把椅子,“目标是在嘈杂环境下实现99.9%的识别率。目前做到99.2%,卡住了。”
付聆雪俯身细看。屏幕上的算法结构很精妙,但也有些地方过于复杂。“噪声抑制模块用了什么方法?”
“深度神经网络+传统滤波的混合架构。”薛弥声调出代码界面,“问题在于,当背景噪音超过75分贝时,神经网络的权重会过度调整,反而损失了语音特征。”
付聆雪盯着那行核心算法看了片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薛弥声太熟悉这个动作了。
“你们在特征提取阶段做了维度压缩。”付聆雪突然说,“为什么?”
“为了提升实时性。”薛弥声回答,“声觉的目标应用场景包括安防和移动设备,计算资源有限。”
“但你们压缩得太狠了。”付聆雪拉过键盘,快速敲击几行指令,调出一组隐藏的参数矩阵,“看这里——在噪音环境下,关键频段特征被当成冗余信息剔除了。”
薛弥声凑过来看。距离很近,付聆雪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和昨天谈判桌上的香水不同,是更简单的植物香气。
“这个参数是三年前设定的。”薛弥声皱眉,“当时的数据集噪音类型比较单一。”
“数据集没更新?”
“更新了,但核心参数一直没动。”薛弥声的声音低了些,“这套算法的第一版......是我们一起写的。”
空气凝滞了一瞬。付聆雪的手指停在键盘上,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深夜的实验室,两个年轻的研究生挤在一台电脑前,为最优参数争论不休。最后她们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薛弥声兴奋地抱住她,说这个算法一定能改变世界。
“我记得。”付聆雪轻声说,“当时你说,这个参数矩阵就像我们的孩子,要一直保留下去。”
薛弥声别开脸:“幼稚的话。”
“不幼稚。”付聆雪继续操作键盘,调出更多历史记录,“只是现在它成了瓶颈。孩子长大了,需要改变。”
她开始修改参数。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代码如流水般滚动。付聆雪专注时会有个微小的表情——下唇无意识地轻咬,眉头微蹙。薛弥声看着这个熟悉的侧脸,心脏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刺痛了。
三分钟后,付聆雪按下运行键。屏幕上的波形开始变化,识别率数值跳动——99.21%、99.33%、99.47%......最终停在99.58%。
“提升了0.38个百分点。”薛弥声盯着屏幕,声音里有压抑的惊讶,“你怎么知道要调整哪几个参数?”
“这个算法的底层逻辑是我设计的。”付聆雪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我比你更清楚它的弱点。”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某种宣告。薛弥声抬起头,对上付聆雪的眼睛:“所以你是来证明,没有你,我不行?”
“我是来证明,我们合作时,能做到最好。”付聆雪纠正她,“现在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接受我的帮助?”
办公室那头,尽调团队已经开始工作。陈工和王经理在会议室里翻阅文件,偶尔低声交谈。玻璃隔断外,声觉的其他员工不时往这边张望——他们知道这位是付氏集团的大人物,也知道她和薛总有一段过去。
薛弥声沉默地看了付聆雪几秒,然后拉开旁边另一把椅子:“坐。我们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两人并肩坐在工作台前。这个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付聆雪有些恍惚。过去三年,她坐在付氏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面对的是财务报表和战略规划,而不是电路板和代码。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但此刻坐在这里,指尖触碰着键盘,大脑飞速运转着算法逻辑——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种感觉。
“第二个问题。”薛弥声调出另一个界面,“多说话人分离。当两个以上的人同时说话,系统经常会把声纹特征混淆。”
付聆雪研究着错误案例。屏幕上显示着一段录音的频谱图,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两股交织的色带。
“你们用了盲源分离算法?”
“对,但效果不稳定。”薛弥声播放了一段录音——一个会议室场景,三四个人在争论,系统只能识别出其中两人。
付聆雪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她的听觉一直很敏锐,这是多年声学研究训练出来的能力。录音播完,她睁开眼:“第三个说话者是女性,音高在220赫兹左右,但她的发音方式很特殊——每句话的尾音会上扬,这种语音特征在频谱上会与第一个说话者的基频谐波混淆。”
薛弥声调出频谱分析,果然如此。她转头看付聆雪,眼神复杂:“你只听了一遍。”
“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语音特征分离的。”付聆雪说,“而且,这个女性的发音习惯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团队的?”
“李工,前端工程师。”薛弥声承认,“但你怎么......”
“她的尾音上扬模式和南城方言有关,虽然她已经尽量说标准普通话了。”付聆雪调出数据库,“你们采集训练数据时,没有覆盖足够的方言变体。”
薛弥声看着付聆雪快速操作,往数据库里添加新的特征维度。她的手法干净利落,每行代码都简洁高效。三年来,薛弥声一直告诉自己,离开付聆雪是对的,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导。但此刻,看着付聆雪轻而易举地解决困扰团队数周的问题,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敬佩与不甘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够了。”薛弥声突然按住付聆雪的手。
付聆雪停下动作,转头看她。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这个接触太突然,两人都僵了一瞬。
“付聆雪,你是来做尽调的,不是来帮我改代码的。”薛弥声抽回手,声音有些紧绷,“展示你的能力很有意思吗?让我和我的团队看起来像个笑话?”
付聆雪看着空落落的手,慢慢收回:“我只是在做技术顾问该做的事。”
“不,你在证明你比我强。”薛弥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像三年前,每次我提出一个想法,你总能指出其中的不足。每次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时,你总能做得更好。付聆雪,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永远追不上,永远差一点。”
付聆雪也站起来。两人隔着工作台对峙,空气里弥漫着旧伤新痛。
“我从未想过要压你一头。”付聆雪说,声音里有压抑的情绪,“我只是......习惯了追求最优解。如果这伤害了你,我道歉。”
“伤害?”薛弥声笑了,笑容里没有笑意,“不,你让我变得更好了。逼着我更努力,更拼命,更不想输。所以我创了声觉,所以我走到了今天。但我累了,付聆雪。我累了永远活在‘付聆雪的前女友’这个阴影里,累了每次做出成绩都有人会说‘哦,毕竟她跟付聆雪学过’。”
这话像一记重击。付聆雪向后退了半步,手撑在工作台上。示波器上的波形还在跳动,规律而冷漠。
“我从没那样想你。”她低声说。
“但别人会。”薛弥声转过身,背对着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拒绝付氏的收购。如果声觉成了付氏的一部分,我所有的努力都会归功于‘付氏的资源’‘付氏的培养’。没有人会记得,这是一个被付家大小姐抛弃的女人,用三年时间从零开始做出来的东西。”
“我没有抛弃你。”付聆雪的声音提了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失态,“是你选择了离开。”
“因为你不肯跟我走!”薛弥声猛地转身,眼睛发红,“我要去追逐最前沿的研究,你要留下来当付氏的继承人。我们都有选择,但你的选择里有付氏,有家族,有责任,就是没有我!”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里的尽调团队停下了动作,其他员工也屏住呼吸。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场争吵,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终于被撕开了伪装。
付聆雪站在那儿,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许久,她说:“所以你一直认为,我选择了付氏,而不是你。”
“难道不是吗?”薛弥声的声音在颤抖,“我让你选,跟我走,或者留下。你选了留下。”
“我选了留下,但我让你等我。”付聆雪向前一步,“我说,给我三年时间,稳定付氏的局面,培养出合适的接班人,然后我就去找你。但你连三年都不肯等。”
“因为我害怕!”薛弥声喊了出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害怕三年后你改变了主意,我害怕三年里我会日日夜夜思念你,我害怕等待会消磨掉我所有的勇气。所以我必须走,必须断得干干净净。”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惩罚自己。付聆雪看着那滴泪滑过薛弥声的脸颊,滴落在工作台的电路板上。她想起三年前最后一个拥抱,薛弥声也是这样哭着,说“别让我等,我会疯的”。
原来她们都错了。一个以为等待是承诺,一个以为离开是自救。
“我去了加州。”付聆雪突然说。
薛弥声抬起泪眼:“什么?”
“去年三月,我去斯坦福参加一个峰会。”付聆雪的声音很轻,“会议结束后,我租了辆车,开到你们实验室所在的园区。我在停车场坐了两个小时,看着那栋楼,想象你在哪一层,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过我。”
薛弥声怔住了,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
“最后我没有下车。”付聆雪继续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是说‘我来了’,还是说‘我只是路过’?是说‘我还爱你’,还是说‘祝你幸福’?”
工作台上的主机风扇在嗡嗡作响,屏幕保护程序启动了,流动的光影在两人脸上变幻。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在廉价的地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为什么......”薛弥声的声音沙哑,“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付聆雪苦笑,“告诉你我后悔了?告诉你我应该跟你走?薛弥声,我们都做了选择,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接手付氏,就要对两千多名员工负责。你创立声觉,就要对你的团队负责。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
“但你现在在这里。”薛弥声说。
“因为你的公司值得投资。”付聆雪恢复了平静,但眼底的波澜未平,“也因为我想见你。这两个理由,哪个更多一些,我自己也分不清。”
她们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不同,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疲惫的、真实的安静。三年来堆积的误解、委屈、愤怒,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重量。原来她们都还在原地,原来她们都未曾真正离开。
会议室的门开了,陈工探出头:“付总,有些财务数据需要薛总确认——”
“半小时后。”付聆雪说,目光没有离开薛弥声。
门又关上了。小小的办公室里,她们又成了孤岛上的两个人。
“算法的问题还没解决。”薛弥声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工作状态,虽然还带着一点鼻音,“多说话人分离,你有什么想法?”
付聆雪也切换回技术模式:“需要在特征提取前增加一个预分类模块。不是按方言,是按发音生理特征——声道长度、声带振动模式,这些更底层的生物特征。”
“需要采集大量生理数据。”
“付氏投资的医学院有相关数据库,可以合作。”付聆雪说,“如果你同意,这可以作为我们第一个合作项目。”
薛弥声看着付聆雪,眼神复杂:“你在用资源诱惑我。”
“我在提供解决方案。”付聆雪迎上她的目光,“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我们是一体的。”
“现在我们可以是合作伙伴。”
薛弥声走到窗边,背对着付聆雪。窗外是这个城市的旧街区,低矮的楼房连绵到视野尽头。她的声音随风飘来:“付聆雪,如果我同意深入合作,如果我们再次变得亲密,然后某天你又必须选择——在付氏和我之间,你会选什么?”
“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付聆雪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看着窗外。
“世事难料。”薛弥声说,“三年前我们也以为会一直在一起。”
付聆雪沉默片刻,然后说:“那我换个答案——如果必须在付氏和你之间选择,我会选你。但我会用尽一切方法,不让这个选择成为必选题。”
薛弥声转头看她。夕阳的余晖给付聆雪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那些曾经熟悉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既陌生又亲切。
“你变了。”薛弥声说。
“你也是。”
“但有些东西没变。”薛弥声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工作台上那块原型机,“比如你对技术的直觉,比如我面对你时的不甘心。”
付聆雪也看向那块电路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元器件,像一座微缩的城市:“这个原型机,能让我看看完整演示吗?”
薛弥声点点头。她们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投入技术世界。这一次,气氛不同了。薛弥声讲解时,付聆雪会认真倾听,偶尔提问,但不再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付聆雪提出建议时,薛弥声会认真考虑,不再第一时间反驳。
她们调试了一个新的测试案例。这次是五个人的会议录音,系统成功分离出了所有声纹,识别率达到99.7%。当最后一个绿色对勾出现在屏幕上时,薛弥声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不错。”付聆雪说,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直接赞扬。
“还差0.3%。”薛弥声盯着屏幕。
“那0.3%可能需要硬件升级。”付聆雪拿起一块声学传感器,“你们用的还是三年前的芯片架构。我认识一家瑞士公司,他们的最新芯片在信噪比上提升了40%。”
“太贵了。”
“如果声觉成为付氏的战略合作伙伴,可以享受集团的采购渠道,成本能降低30%。”
薛弥声挑眉:“又开始谈判了?”
“一直在谈判。”付聆雪放下芯片,“只不过现在的筹码多了些。”
天色渐暗,办公室的自动灯亮了起来。尽调团队完成了初步工作,陈工和王经理整理好文件,在会议室等待。声觉的其他员工陆续下班,离开时都好奇地瞥一眼角落里的两个人。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
“今天差不多了。”付聆雪看了眼时间,“明天我的团队会继续,我需要回付氏处理些事情。”
薛弥声点点头,没有挽留。她送付聆雪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突然说:“那个参数矩阵——我们‘孩子’的那版,我会保留,但会做个分支版本。旧版存档,新版继续迭代。”
付聆雪停下脚步:“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开始的地方。”薛弥声说,声音很轻,“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开始是真实的。”
付聆雪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说:“周六晚上,你通常加班到几点?”
“九点,十点,不一定。”
“七点我来接你。”付聆雪说,“我知道有家私房菜馆,老板是声学教授转行,餐厅的声学设计很特别。你应该看看。”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宣告。薛弥声想拒绝,想说“我们只是商业伙伴”,想说“别把事情复杂化”。但话到嘴边,她说的是:“地址发我,我自己去。”
“七点,我来接你。”付聆雪重复,然后拉开门,“这次,别提前走。”
她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薛弥声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电梯口。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无数个亮着灯的房间,无数个故事在同时发生。
她走回工作台,看着屏幕上那个被付聆雪修改过的参数矩阵。新旧版本并排显示,差异处用红色标出。那些红色标记像伤口,也像新生。
薛弥声保存了文件,在备注栏里输入一行字:“2023年10月26日,付聆雪优化。识别率提升0.38%。”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然后加上一句:“她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关闭电脑,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示波器待机的指示灯还在闪烁,一点微弱的绿光,在黑暗中坚持着某种频率。
而在楼下,付聆雪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她抬头看向声觉办公室的窗户,那片黑暗中有个隐约的人影在移动。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来自一个三年未曾联系的号码:“餐厅的声学设计,有什么特别?”
付聆雪回复:“每个座位都是最佳听音位。老板说,他想让每个人都能平等地听见彼此。”
发送成功。她等了三分钟,没有回复。但付聆雪知道,薛弥声看见了。
她发动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城市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光的河流。三年了,她们终于又站在了同一条河流中,虽然还不确定会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