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琳沅

4、单向镜

　　那股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却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将她从朦胧的幻想中浇醒。林沐握着空了大半的水瓶，塑料瓶身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看着贺知洵跑向那群男生的背影，看着他随意地将手臂搭在别人肩上，笑声爽朗地穿透操场喧闹的空气。那瓶水，果然不是特例，只是他习惯性的周到。

　　接下来的几天，林沐刻意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她不再像侦探一样追踪贺知洵的一举一动，而是试图将注意力放回课本和习题。然而，同桌的距离太近，他的一切总是不经意地闯入她的感知。他翻书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他偶尔思考时轻咬笔杆的小动作，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这些细碎的片段，像无处不在的微尘，在她试图平静的心湖上投下细密的涟漪。

　　语文课上，老师讲解着《诗经》中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林沐的心像是被轻轻掐了一下。她偷偷侧过脸，贺知洵正低头在书的空白处画着什么，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飞快地收回视线，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那种隐秘的欢喜与酸涩，原来千年之前就已被人道尽。

　　就在她努力调整心态，告诉自己保持距离时，一个意外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忽然乌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放学铃响时，雨势正酣，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没带伞的同学挤在走廊里，哀嚎一片。

　　林沐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帘，微微蹙眉。她早上出门时天气晴朗，自然也忘了带伞。

　　“哇，这雨下得可真猛！”贺知洵整理好书包，站在她旁边，也望着窗外，“你带伞了吗，同桌？”

　　林沐摇了摇头：“没有。”

　　“我也没带。”他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随即又轻松地说，“不过没事，雨这么大，跑回去也挺痛快的，就当洗个澡了。”他说着，还真把书包往怀里一揣，做出了要冲刺的架势。

　　林沐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就是贺知洵，好像永远都能把事情变得简单而有趣。

　　就在这时，贺知洵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教室后排：“咦，刘浩那家伙好像带了把大伞。”他拍了拍林沐的肩膀，语气自然，“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问问能不能蹭他的伞，顺便送你到公交站？”

　　林沐一愣，“不……”那个“用”字还没说出口，贺知洵已经几个大步跨到了后排，跟那个叫刘浩的男生勾肩搭背地商量起来。

　　她的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他……要和她共用一把伞？虽然只是到公交站短短一段路，但这狭小的空间，并肩的距离，还是让她刚刚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微微动摇。

　　贺知洵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达成协议的笑容：“搞定！走吧，同桌。”

　　刘浩的伞确实很大，撑开足以容纳三四个人。但实际走进去，为了不被雨淋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被压缩到极近。林沐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能闻到贺知洵校服上沾染的、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气息，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蹭到她校服袖子的细微触感。她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全身的感官都无限放大，聚焦在这方寸之间。

　　雨声哗啦，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她低着头，盯着脚下溅起的水花，不敢看他。

　　“这雨可真大，”贺知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惯有的活力，“还好找到伞了，不然咱俩真得成落汤鸡。”

　　“嗯。”林沐低低地应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贺知洵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好奇：“对了，林沐，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点怕我？”

　　林沐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带着笑意的、探究的眼神里。伞下的空间太窄，她无处可躲。

　　“啊？没、没有啊。”她下意识地否认，心跳如擂鼓。

　　“是吗？”他挑了挑眉，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那怎么感觉你最近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讲题的时候也低着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反思是不是哪里不小心得罪同桌你了。”

　　原来……他都注意到了。

　　林沐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幸好雨天气温低，可以借口是冻的。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了。该怎么解释？难道要说，是因为发现自己对你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自作多情，所以只好狼狈地退回到安全距离吗？

　　她的沉默和显而易见的慌乱，似乎让贺知洵得到了某种答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了然地笑了笑，那笑容温和依旧，却让林沐感到一阵无地自容。

　　正好这时，公交站到了。

　　“伞你拿着吧。”贺知洵把伞柄塞到她手里，“我跟他家顺路，跑一段就到了。明天记得还我就行。”他不等她拒绝，已经朝着刘浩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中。

　　林沐握着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雨水在他跑开的身后溅起细密的水花，他的背影很快模糊在雨帘里。

　　这一次，他没有给任何人递水，也没有对别人露出同样的笑容。他把她从人群里单独拉出来，塞给她一把伞，然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退缩，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调侃询问她。

　　这和之前观察到的、他对所有人都一样的“友好”似乎有些不同。那瓶水是批量分发的善意，但这把伞，和伞下那句带着个人关注的询问……这算不算，是一点点的特别？

　　雨还在下，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她混乱的心。刚刚清晰起来的界限，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舞台的灯光似乎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一束，短暂地、不确定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握紧了伞柄，心底那片苦涩的湖，不知不觉间，又泛起了新的、带着一丝忐忑与希冀的涟漪。这场独角戏，或许……并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