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御夫有术(四) ...
-
重华殿里庄严谨肃,丫鬟婢仆垂首侍立,一点声响也无。兽型香炉中的檀香打了圈转儿,烟雾散开,女官将二人新婚夜里的白绢呈上前,面容冷清得像是托起最寻常不过的糕点。
裴清珩实在无法忽视女子探来的目光,那张素日灵精的脸上此刻有些许无措,羞涩的红意染上她粉嫩的耳垂。莹润的眸子一瞬不瞬灼在他身上,定是向他求救。
裴清珩缓缓呷了口茶,觉得新奇,回视过去。
小夫妻眉来眼去,太妃欣慰已极:“荷儿,我见他精神比往常好得多,都是你照顾有加的功劳。若是能再添个子嗣,说不定能去病气,日后就大好了。”
就他?
沈沁莫辨地看了眼裴清珩,又瞧了眼殷切的慧太妃。
她诚恳无比地为裴清珩留足了面子,婉转驳回太妃:“殿下精血虚亏,肾气不足,还是不要劳累的好。”
换言之,人不中用,还指望下面的东西好用吗?!
脑中像踩了西瓜皮一样滑出去,沈沁皱起两条柳眉,已然想到安王府扯起白幡上下缟素,自己身着孝服扶灵痛哭的画面。
伶仃人影轻颤,裴清珩的眉拧起,开口:“我不会有子嗣。”
这一声如穿破乌云的银光利箭,沈沁欢喜地回过神来,旁边的太妃却气得站起身,手指着他抖个不停,“你说什么?”
“让我成亲,留下一个孩子,不就是想留个念想?”沉冷的声音传过来,“可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成了赎罪的傀儡。”
沈沁的眼睛睁得亮晶晶,在裴清珩看来像是解围之后的欣喜。
重华殿仿若无声的战场,两道凌厉的目光无声地交锋,沈沁耳朵伸得老长,瑟缩在断壁残垣里兴致盎然地想嗑瓜子儿。
“罢了。”慧太妃像是瞬间苍老十岁,浓妆盖不住眼尾的细密的皱纹,沈沁扶着她坐下。
她尝试宽慰:“殿下的意思是,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裴清珩:......
德太妃看向她的眼神含了些许复杂,叫沈沁捉摸不透。她拍拍沈沁的手。
她知道小儿子的脾气执拗,为了这门亲事也曾在这里发了好大的火。
当初裴清珩被皇帝秘密派往益州剿匪,不知怎的回府时面容青灰,衣衫不整,差点把不到脉搏。她已是无法,求了皇帝,做成这门亲事冲喜。等到裴清珩醒来,圣旨已下,生米煮成熟饭。这事是她有些不厚道,可是见她二人相处的和睦,原本的愧疚也散去不少。
不想儿子竟还在怪她。
“我累了,你们去侧殿休息罢,宴上再聊。”
侧殿冷清,一应装饰全无,只有朴素的器具散出陈年的木香。多公公说,殿下有时会被皇上留在宫中,这间屋子是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安置的都是太妃一直存着的殿下旧物。
怕是裴清珩很久没来了,一进门,灿金的日光照下来,浮在空中的灰尘惹得沈沁鼻酸。
看来太妃着实被裴清珩气得不轻,让裴清珩在这间屋子里吃饭。
她立在一旁随侍布菜,她迟迟未下著,指腹摩挲着银筷,伸出去又收回,筷尖一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
沈沁当着多公公和冷面女官的面,眼中透出些奇怪:“这不是殿下爱吃的。”
多公公惊得一身冷汗,
沉冷的目光落在沈沁面上,她面不改色。
揭穿太妃不明白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的口味,着实是一件意气用事的事。可没来由的,沈沁觉得有一股气在胸口,不吐不快。
黄花梨木圆桌上不是浮起一层金油的大补鸡汤,就是连片的绿枝绿叶绿菜梗,沈沁往常送过去这些清蒸菜蔬,裴清珩的兴致都不高,故而肯定:“殿下喜食酸辣口。”
“不可能,这是这是太妃娘娘昨儿个亲手拟下的菜单,若非今日殿下...原是该和太妃娘娘一同享用的。”
“殿下病体有违,妾日夜悬心。”沈沁像找到了知音,添油加醋倒苦水,“沈太医说一定要让殿下吃进饭菜才能康健,但妾每日送这些清汤寡水、油腻荤腥都被冷眼相待。妾无法,只好自行钻研十余本菜谱,连日待在厨房揣摩殿下心意做些酸辣吃食,好容易让殿下开胃,不曾想又遭倚老卖老的沈太医责骂......”
多公公见安王妃芍药一样容貌,杏眸含露带泣,感叹出声:“王妃真是左右为难。”
“侍奉夫君,是臣妾的本分。”
多公公敬佩她百折不挠的勇毅,见着王妃挑拣着将乌鸡汤、菜蔬送进裴清珩碟中,还摆了个好看的绿色爱心,当真是贤良淑慧。
但终归不好拂了太妃的面子,沈沁后知后觉地找理由:“想必是太妃宫中的小厨房制菜技艺不同,所以殿下爱吃?”
耳畔传来声轻笑,丝丝缕缕的痒顺着耳朵麻遍她半个身子,她听见裴清珩说:“如你所言,我一直不喜欢。”
多公公被两夫妻如出一辙的疯话吓得连连告辞,退到老远才一边抚着胸,一边翘起兰花指指着关紧的门,无声嗔怪。
难怪他俩能做夫妻。
屋内,沈沁气恼裴清珩直接把她讨好婆母的退路砍断了,欲发不快,却看到琥珀色的眸子冲她弯了下。
错觉吗?
喝了口碗里的乌鸡汤,玉勺丢进碗里,叮当一声响动搅得他眉心微蹙:“果然乏味。”
裴清珩直直望着沈沁。
·
中秋夜宴,朗月高悬,烛火辉煌,馥郁桂香一浪一浪送入席间。
夜宴筹备已毕,宗室亲眷三两落座,不消多时,只剩最前方三张空席。
安王娶了新妇,新婚之夜又遭人投毒本就是众人茶闲谈资。一早儿小夫妻进宫,一天之内流言蜚语更是阖宫传遍。
“据小太监说,竟是清珩新妇亲扶他下的马车,生怕清珩磕了碰了!”
“不止呢!饶是王妃如此小心,安王仍是不满,走到太妃殿里一路,对王妃予取予求不避人前!半分不留面子!”
“听说新妇在府中都不睡觉,清珩瞧不见她人是要打骂不休的!”
“哎,安王妃真乃闺门中的巾帼!只盼望他俩天长地久的才好,清珩这样的千万别再找另一个——”
沈沁老远站在殿外,立在风口里,一颗心怦然直跳。她自打进了宫,陪裴清珩去认了几个要好的亲戚,都是生面孔,稍微放下些心。但一群亲眷.....实在不知进去后会是怎样的场面,会不会立马被人认出来,当场赐死?
“走。”
裴清珩等她等得没了耐心,跨步朝殿内走去。沈沁闭了闭眼,追上前,没成想裴清珩在殿门外就停下。
她只顾听着殿内裴清珩的坏话,觉得大事很妙。
也不枉自己装了一天的贤妻,如今宴上口口相传,她沈沁承受的一切时这些个高门闺秀承受不来的,最好这喜人保佑她沈沁长命百岁,祝她和裴清珩双双锁死。
正想着,沈沁头一下磕在裴清珩宽阔的脊背上,原本站在风口里的酸涩因为这一撞立马泛起泪。
隔着泪花,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并无熟悉的面庞。
原本热闹欢唱的席间因为裴清珩的出现,冷凝了一瞬。见裴清珩并未发作,后面的王妃果然如传言中饱受折磨,入席时眼眶通红,定是又被安王责骂折磨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众人只当没看见,继续找下一个乐子。
沈沁舒口气,却感觉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窥探。
落席不多时,皇帝、皇后与太妃浩浩荡荡地来了。
因是家宴,皇帝与宗亲一番打趣敬酒后,上了礼乐,气氛松快下来。
皇帝与安王这一辈兄弟不多,还有一个雁王喜爱游山玩水,至今不知所踪。倒是隔了一支的婶婶、嫂嫂让她认得头晕眼花。她认不过,又有人端着酒盅朝她走来时,她一挥袖摆,擦过裴清珩掌心,整个人被拽倒窝进裴清珩怀里。
舞池中舞女步履踏着乐声,脚步纷乱。隔着舞女虹一样的水袖,众人看到侧首安王妃又在跪地请罪,更觉谣言可信,原本想来敬酒的都不愿自讨没趣,散了。
偏有一没眼色的,是先帝的亲弟——肃王喝醉了酒,晃晃悠悠来到裴清珩身边,勾他的脖子,大着舌头劝他喝酒。
沈沁对他有印象,是因为王府内务核对新婚贺礼时,肃王送的一份礼。
那是一件通体晶莹、无纹饰彩绘的定窑白壶,上面插了不少人参、灵芝,底下还压了参汤药方。王府内务瞧见时,气得浑身发抖。
古人喜事用红,丧事尚白,他送一个白壶,又送了名贵药材,傻子都明白这是在说裴清珩命不久矣。
沈沁是现代人,不讲究这个,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到这肃王大腹便便,全然没有身为长辈的庄严持重,萝卜粗的五指按着裴清珩肩膀明显露出的纱布,力使得都能瞧清萝卜疙瘩。
“清珩,三叔请你吃酒,贺你的新婚。”
裴清珩动也不动。
肃王也不气恼,只看向一旁安然跪着的沈沁,蹲下,正与她席地而对:“清珩忘记了,新妇你清点时是还记不记得三叔的良苦用心?”
浑浊的酒气,呛得沈沁直皱眉。裴清珩稍一侧身,沈沁却暗中扯住他的袖子,眉眼带笑:“三叔深意,是教新妇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日三叔家有喜事,我定会求王爷遍寻天下名贵白窑、药材,敲锣打鼓前来贺三叔家喜事。”
紧扯的袖子倏地松下,沈沁余光又瞥见那人唇角似乎衔了笑。
难道又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