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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撒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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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忠那句“我前段时间失恋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我压下心中的惊疑,职业素养让我立刻调整状态,在她开始讲述前补充道:“这很正常,是青春期常见的心理现象。方便详细聊聊吗?”我顿了顿,强调道,“对了,谈话过程中,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压力,或者不想继续,随时可以停下来,拒绝回答,直接离开。主动权在你。”
“好。我是上学期和他在一起的。我的成绩一直不突出,人也比较……文静,而他成绩优异,人开朗幽默,因此老师那我俩安排在一起共同进步,相互学习。” 她开始叙述,声音平稳。
她简单勾勒着背景,当时我只觉得这是铺垫,远不如那个死者的名字震撼。后来才惊觉,答案的碎片,早已被她不经意地抛了出来。
史青忠身体向后靠了靠,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坐着,但那双手还是盘绕在身前,我暗自皱眉——这并非真正的放松,更像是防御性的伪装,我抬眼看她时发现她正在观察我的脸。
“这位男同学的性格很好成绩很好,老师也很喜欢他,主要是——哈哈,这同学长得挺帅的,所以追求他的人不少。”史青忠把手放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桌子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起初他只是教我做题,后来发现我俩都会一点乐器,就慢慢熟络了起来,周末我们偶尔也会去湖边练琴——就是附近的琴静湖,记得有次天特别冷,他把外套给我,说不清楚,但当时的确实心比手暖。”
等等……人称?她叙述时一直用“他”,这很自然,但刚才那句描述感觉的话,主语似乎模糊了?还是……
“听起来是位很优秀的同学。你们……”我顺着她的话引导,目光下意识投向窗外。风势骤然加剧,窗外的罗汉松枝叶狂乱地摇摆,发出簌簌的响声。
山雨欲来。
当我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她时,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脸上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话锋陡然一转:“我们?老师,您知道择优的‘校园墙’吗?”她右眉微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挑衅的、胜券在握的光芒。
“‘校园墙’?”我一怔,“择优不是早就因为整顿校风,把那个取缔了吗?”那段混乱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前几年,由于校长不严抓严打校园恋爱问题,校园恋爱风气失控,穿着校服公然牵手、甚至更亲密的行为屡见不鲜,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在咖啡馆等雇主,那是我还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看见穿着择优校服做亲密行为的同学不在少数。最轰动的一次,是集体体检中一名女生被查出怀孕三月,消息被匿名“校园墙”疯狂传播、添油加醋,引来家长联名举报,舆论哗然。最终校长引咎辞职,新校长才以雷霆手段肃清整顿,严禁此类平台,这才算平息了风波。
史青忠听着我的回忆,一条腿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她顺眼打量了我的办公桌,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在我的银杉上,那的确是一盆很漂亮的银杉——那抹鲜活的翠绿,在她此刻沉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情映衬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是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把戏罢了,”她语气轻描淡写,“总之近年来又有了。他就是在那个‘墙’上,给我写了一封公开的情书,大胆表白。”她略作停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刻意观察我的反应,我注意到她在说这句话时带着不耐烦的语气。“他对我很好,又因为我们本来关系也不错,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我其实很在意他。只是后来座位调开了。调开前,他偶尔还会帮我接点热水。调开后,他和新同桌渐渐熟络,就没那么……殷勤了。”
“砰——!”一声巨响打断了谈话。窗外肆虐的狂风猛地将没关严的窗帘卷起,狠狠拍打在窗框上 ,风透过窗缝将教室内的书吹得翻页,我调查的资料好几张资料滑动到了我手边。
史青忠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混乱停顿下来。就在那一刹那,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真实的迷茫和……脆弱?极其短暂,却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缝,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或许,才是她心底真正压着的东西。
史青忠几乎是立刻站起身,那条腿继续抖着,我的眼睛顺着她的动作留在她的眼睛——外面暴雨狂风,但她眼睛像静得像湖水, “下次再说吧,”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要上课了。”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匆匆消失在门口。
我起身关上被风鼓荡的窗户。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楼下原本悠闲散步的学生们尖叫着抱头奔向教学楼。
雨越来越大了。
"夏梧,走,吃晚饭去!"李老师从门口进来,"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点热小面了,走。"
“行,等我收拾下。”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迅速整理好被风吹乱的桌面,跟着李老师下了楼。
夜深人静,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我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史青忠那副平静面具下转瞬即逝的迷茫,还有那个刺眼的“于渊”名字,在脑海里反复交织。总感觉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像风中的纸片,从指缝间溜走了。我拧开台灯,坐起身,抓过纸笔,强迫自己梳理线索。
两名死者:
1. 林敏:女,15岁。死亡时间:上个月倒数最后一周周日晚上。
家庭:父亲(校门口烤冷面摊主),母亲(超市导购),哥哥(本地普高毕业,现就读普通大学)。收入可观。据父母称,林敏性格文静内向,很少带同学回家,周末偶尔与女同学外出(正常)。父母兄长均口碑良好,无复杂社会关系或纠纷。
学校(班主任王老师反馈):文静好学,无不良记录或同学负面评价。
2. 于渊:女,16岁。死亡时间:林敏死后三天。
家庭:父亲(外地公司部门经理),母亲(小区私营超市老板),弟弟(初中生,成绩一般)。家境优渥。父母称于渊处事冷静,性格外向,懂事勤快,爱去图书馆。家庭关系简单,无仇怨。
学校(班主任王老师反馈):近期成绩下滑明显。有同学多次反映她上课制造噪音(小声嘀咕?敲击东西?),经提醒后未改善。
以上,便是警方给我的资料。
从时间上看,两人死亡时间临近,并且两人都来自高二五班,班主任是王老师,是一个中年女教师,和人多同事都玩得来。对了,他们班语文老师刘老师我印象深刻,刚开学来和我说心理课用不上,让同学们自习提升,应该是个负责上进的老师,我当时很耐闷他又不是班主任他管这个干什么。再来分析一下班委结构,梁绵伏是班长兼任心理委员,风评挺好;庞焕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看起来很文静,心理课也应该也不见得很活跃;史青忠是他们班纪律委员,我大致知道她因为人有点太直记过不少人名字,有几个同学不怎么待见她,我注意到他和庞焕坐同桌,有回他俩的桌子隔了三厘米看起来关系不咋好,对了,于渊的位置坐在很靠后的位置,林敏的位置收拾得很干净,不知道是家长级的还是同学收的,其他的班委我大致都不是清楚——总不可能到处问吧。
我像一滩水躺在床上,脑中又浮现了那个名单:于渊?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史青忠的本子上?史青忠面对“死者上榜”的惊悚发现,她经历了震惊、不安,最终竟归于一种“奇异的从容”,并立刻抛出“失恋”这个话题转移视线。为什么?她在掩饰什么?她对名单上出现于渊的名字,真的毫不知情吗?为什么史青忠对写错名字这件事只字未提而说起自己的恋爱问题?她总给我奇怪的感觉。仔细想来确实如此,她身上总给我蔑视一切的气质,并不像谈恋爱时女性常表现的依赖性,并且为什么会有男同学喜欢她?这并非对她自身行为的不信任,而是今天交上来的名单我在她来之前后看了几遍,不重名的名字大致已经包括了大部分同学,一个严格记名得罪同学的人,真的会有“条件优越的追求者”在“校园墙”上公开表白?这符合青春期群体人际关系的逻辑吗?管理学上来说这是可行的,但在没有物质权衡的青少年时期,人性有时会暴露得更为纯粹,尤其是同学在青春期荷尔蒙,性格,心理,激素等影响,容易头脑不清晰,造成错误判断。只要有人触碰了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利益,其产生的回响,都将是无法控制的,因此我认为应该暂时不会有同学喜欢她,毕竟谁会喜欢管着自己的老板,我对她的言辞持怀疑态度。
我合上本子,目光投向窗外,雨已停歇,对面楼一户人家的窗帘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垂在窗外,在微弱的夜光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我闭上眼。
所有故事的序幕,或许都像那暴雨前被狂风卷起的窗帘,在混沌中疯狂招摇,扑朔迷离。但风雨过后,浸透了水分的真相,终将沉重地垂下,显露出它无法再被遮掩的形状。而那个形状,此刻正冰冷地悬在黑暗里,等待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