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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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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时杨甘露就已经对未来产生了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干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想干的和父母想的从来不是一回事儿。
杨甘露高中时迷上过看小说,也迷上过写小说,买了一大堆美丽的本子想着记录下自己的随笔,结果毕业后一本没用,那些她舍不得用的漂亮本子全被妈妈收走留给杨甘星当笔记本了。
那时她还信誓旦旦地和林晓岚说过自己上了大学一定要成为年入百万人人知晓的大作家。
视频通话里林晓岚正在做数学卷子,敷衍地嗯了两声。
杨甘露看着她动作的红笔和皱起的眉,笑着闭上嘴,不再打扰好友。
上了大学杨甘露也曾试着写过几章,可是每次都是匆匆放弃,毕竟要打的游戏太多了,要看的小说也太多了,要刷的短视频更是数不胜数。
她看着卡住的章节、空无一字的故事,疑惑的想为什么我所热爱的不能热爱一下我?
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她的才气早已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消磨殆尽,剩下的残渣余孽也不够她苟延残喘,于是青春的梦想就这样在挣扎过后随意地被丢弃,在几年后回想也只能归为“自己没天赋”一类的。
会遗憾吗?
还是会的吧。
但是只能遗憾了,什么也干不了。
她没有毅力,没有得到鼓励,也再也没有曾经的才气。
那些年少时不被珍视的终将不再唾手可得,它们离开她,就像风离开海面一样轻易。
她的文字变得乏善可陈,苍白无力,像蝴蝶飞走后残破的蛹。
她写的爱情太童话,写的现实太惨淡,写的悬疑太简单,写的科幻太普遍,写的仙侠太套路,写的电竞没素材,写的权谋经不起推敲。
杨甘露才恍然发觉,自己不再是那个物理课上偷偷用四十分钟写出六个反转剧情点的自己了。
为什么呢?
杨甘露思考了很久很久,得到一个结论: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用的不是高中那只0.5毫米黑色中性笔了吧。
、、、
她实习过,所以并不想这么早进入工作。
杨甘露和父母商量过后决定继续读研,本校研究生。
读研的学费三分之二由家里出,剩下的三分之一和日常生活费就得自己打工。
“星星以后结婚还要给他买房子……”
母亲看着她欲言又止,空气都艰涩而尴尬,杨甘露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妈妈,我自己打工就好,你不用操心,照顾好星星,他还要高考。”
母亲惶惶点头。
不知何时,母女二人的角色似乎对调了过来,畸形、惨淡。
杨甘露不解过。
她疑惑为什么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女会产生隔阂,为什么她身体里的血流着母亲的痕迹但又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不能给我完整的爱,为什么要让我受到一些本可以避免的折磨,为什么爱我的人会带给我痛苦和压抑,为什么你对我的爱似乎是有条件的……
为什么呢,您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
杨甘露的研究生时期也很……荒唐?
她学习,但漫无目的。
最后,某一次放假,她回到自己略微有些逼仄、幼稚的房间,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
翻开高中时的日记,杨甘露一页页看过去。
她看着和她现在有些相似但略显青涩的笔迹,她看着以她现在来说有点儿幼稚的吐槽,她看着喧哗的课间和研学……
她一页页地看,像在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过去。
然后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只有一句话,用彩色的笔写的,笔画很粗,很长。
【她现在以为生命简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容得耽搁错过。】
【请原谅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女孩,因为她未来一定会变好】
“啪”一声合上日记本,杨甘露瞪着眼看窗外。
看了一会儿阳光,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痒痒的,很刺。
她哭笑不得,伤感又难过,想:
——当然了,我当然会原谅你,我一千次一万次的原谅你。
、、、
杨甘露从日记里获得了勇气。
她觉得很奇妙。
高中时痛苦的杨甘露会拯救到几年之后同样痛苦的杨甘露。
她似乎长的只是年龄,其他的什么也没变。
、、、
杨甘露的大学室友结婚时邀请了杨甘露。
那个女生是江苏人,姓方,名南,上学的一路上可谓是过五关斩六将,本人性格也很杀伐果断,剪着短发,英姿飒爽。
她结婚时的新郎不是那个她谈了六年、天天在宿舍烫电话煲的男友,是另一个杨甘露所不熟悉的人。
不熟悉到什么地步?
杨甘露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方南也没有给她们宿舍的人介绍,只是想扔炸弹一样扔出一句话:“我要结婚了。”
她们都在说“恭喜恭喜,恋爱长跑要结束了嘛”,方南却说:
“不是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杨甘露和方南的关系很好,也和那个男生见过很多次面,喝过人家不少奶茶。
所以得知这个消息时杨甘露约她出来聊一聊。
地点在一家私密性很强的咖啡馆。
女生来的时候带了酒。
酒精度数很高。
杨甘露没急着问,先随便聊了聊,从“今天的早餐吃了什么”到“校园里的猫学长又叼走了学生的肉干”,最后,杨甘露支着头,问:
“所以为什么会分手呢?”
杨甘露看着方南入座,提前把纸推到方南那边。
“……因为他家太穷了……” 方南闷下一大口酒,眼角有泪珠滚滚滑过,“和他结婚没彩礼,没车没房没存款……甘露,人们总说'爱情饮水饱''相爱可抵万难',可再好的感情都会在争吵中消磨掉的,那很痛苦的。”
“所以你们吵架了吗?”
杨甘露递纸给方南,她接过狠狠抹了一把脸。
今天她没化妆,杨甘露注意到,纯素颜,鼻头处有点破皮,想必已经哭过几次了。
“嗯,分手那天,我指责他的家境。”
“……”
“所以说,情啊爱啊的,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呢。”
方南近乎凄凉的说。
“……”
“……”
“那会难过吗?”
杨甘露看着她喝酒,问。
“……会啊,当然会,为什么不会呢?明明走了这么久,明明就差最后一步了,明明马上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一辈子了,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泪眼迷蒙,喃喃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
“……”
“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啊……没办法啊,我也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但我是要结婚,要过我的下半生,我不可能跟着他一无所有啊,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可我真的希望我们一直是高三,没有任何生活物质上的烦恼,只要一直沉浸在甜蜜的乌托邦里就好。可我毕竟不是高三,不可能看到他给我带小零食就决定和他过一辈子。”
“……”
“虽然会不甘心,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她笑着,摇摇晃晃站起,请求:“今天的谈话不要对别人说,求求你。”
这样低三下四求人的她杨甘露只见过一次,是她们宿舍去吃烤串她却告诉男友在图书馆自习时也是这样求她们打掩护的,只不过那时她笑嘻嘻的,说话时眼睛里都是对男友的爱意。
杨甘露轻轻应了声。
“嗯。”
两周后,杨甘露在台下看着她和那个自己所不熟悉的男人接吻。
灯光绚丽,什么都晕厥。
出了酒店,杨甘露在等出租车,不经意一瞥就看见了那个男生,那个曾经给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室友带奶茶的男生。
杨甘露记得他叫徐成北,记得很清楚,因为方南在宿舍说起时会笑眯眯地说这是情侣名。
可是真可惜,虽然是一南一北,最后却各奔东西。
徐成北蹲在酒店门口的一个角落里,黑暗拢住他,只有左耳耳垂上的星星耳钉闪闪发亮。
杨甘露记得那是方南大三的时候带她去打的,和她当时候的月亮耳钉是情侣款。
略显疲惫的男生和杨甘露对上视线,无力的笑了笑,然后站起来,往她这儿走了两步,停下。
“她今天很好看吧?”
杨甘露点点头。
“……真好。”
男生的眼眶红了。
“她结婚没请我。”
杨甘露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应该是怕你伤心吧。”
男生认真想了想,笑:“是啊,她一直很细心。”
“她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硬要说的话,是扎在我头骨里的一枚钉子吧。”
男生很轻松地说,看着夜景,透过一颗星星他却像是看到了那年秋天窗外的落叶,短发女生靠在他的桌子上,笑吟吟地举着一本书给他推荐:“威廉?卡洛斯的《帕特森》,推荐给你,要记得去看哦。”
他笑着接过,时空交错,在六年后分开了原本拉住她的手。
两人相顾无言站了几分钟,过马路的绿灯再次亮了,男生先提出离别。
“那我就先走了,浪费了你几分钟很不好意思,以后就不打扰了。”
杨甘露没应声,看着男生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
周末杨甘露和林晓岚打视频。
林晓岚刚洗完澡,此刻正擦着头发。
她耐心的听完杨甘露诉说自己研究生时的痛苦,然后和杨甘露说自己的情况。
林晓岚去了北京的一家侦探事务所。
她睡的地方是租的房子,只有五平方米,是事务所里一个小小的杂物间,连床都放不下,据房东说前一任主人用的是海绵垫,往地下一铺就好,可惜退租的时候带走了,没办法林晓岚只能自掏腰包花钱买了张军用折叠床。
在事务所里,因为林晓岚没文化,所以只能去帮人家去打扫,或者接一些太苦太累旁人不愿意干的拍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是3500。
而林晓岚租的房子,每个月的房租是2700。
有的时候少年人的意气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可以把它理解为不肯被轻视的自尊心,可以把它理解为贬义上的“犟种”,也可以是一股勃生的少年气,带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自得与骄傲。
林晓岚虽然已经离开学校很多年,但她身上还是有着这种感觉。
意气风发,天地不怕。
“露露,刚开始因为剩下的钱不多,我每天只吃中午的一顿饭,我只吃两个馒头,因为两个馒头只要四块钱。渴了我就去顺其他人的茶水喝,他们不要的茶水、要扔掉的茶水,如果我看见了,我就会给他们说我帮他们扔吧,他们和我说谢谢,但其实我偷偷地倒到我自己的杯子里,我自己喝。”
“露露,你说你们学校的澡堂脏,但是我在这里甚至没有洗澡的地方,每次都要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去很远的公共澡堂去洗,路上还要倒一趟公交车,冬天我还感冒发烧过两次,扣了300工资。换衣服也很困难,因为打开门就是人来人往,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的看过我自己了。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全身镜,放不下,只有一个小镜子,我每次要看衣服合不合身都要偷偷跑到人家事务所里面,对着干净的、我自己擦出来的玻璃照。”
视频对面林晓岚将那些痛苦和卑微囫囵说了个大概,又平淡地拒绝了心急如焚的杨甘露给她转账的声明,说:
“露露,是呀,我们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只不过我的路可能要痛苦一点,要难受一点,因为我确实把一些时光给浪费掉了,我没有经历那些当时令你痛苦的东西,所以我愿赌服输,我承认我现在经受的痛苦是有原因的。”
“所以啊露露,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痛苦。”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林晓岚往屏幕前凑了凑,语气神秘,“我报名了法考啦。”
杨甘露哭泣着,模糊的泪光中她看着曾经明艳动人的好友此刻隔着屏幕都能看出的粗糙皮肤,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她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但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露露。”
然而林晓岚笑着,笑容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明媚又灿烂。
她坚定又满怀希望地说,“因为我在往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