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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件 ...

  •   我坐在漱月门最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面乌泱泱的人群发呆。

      这是我师妹李金照的悼念会。

      但我却感觉到无聊。

      有山风卷着纸钱灰,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一声挨着一声,却又很快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他们都在为了李金照哭,可我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因为我脑袋里完全没有李金照这么个人的相关记忆,她就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所有人都夸都捧,反而让我生出些厌倦的心理。

      有人路过时,会连带着安慰我一句,说什么,节哀顺变,可那名字和这四个字搭配着,左耳进,右耳出,实在太陌生。

      把所有听来的描述词拼凑在一起后,我判定,李金照应该是同我完全相反的类型。

      她明媚,开朗,如晨间的清风,抚过柳叶却什么都不曾留下,就好像不会被任何凡间事困扰,果断到敢一个人去和毁灭世界的魔王抗争。

      师傅说,李金照是救世主,生来就是要绚烂,要被世人爱的。

      “这玩意儿是命,没得争。”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远处新立起来的牌坊,那里挂着“英雄故里”的金字匾额,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命?什么算命?

      我听了下意识攥紧袖子,明明该为她骄傲,可心里却涌出一股酸涩,再有人同我说节哀时,我反过来问:“为什么要哀?”

      我都怀疑这是一场针对我的阴谋,所有人都记得,偏偏只有我,好像同她交往最深,可关于她的一切却又都只能从旁人那拼凑。

      我问师傅:“我和李金照的关系怎么样?”

      师傅摆摆手,说:“你俩在一起十四年,好到盖一个被窝,再找不到比你俩更亲的了。”

      我疑惑:“那我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悲伤过度,忘了。”

      师傅给我的解释简短得像是在打发一个不懂事的呆瓜。

      他转身,去招呼那些来吊唁的达官贵人,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处,努力在记忆里捕捞李金照的脸,却只捞起些零碎声响。

      有她将桂花糕塞进我手里,说:“师姐你尝尝这个!”

      也有她将剑鞘轻磕我鞋尖,说:“这次换我保护师姐啦。”

      这些碎片像隔着雾,越是用力回想,越是模糊成色块,最后,只凝成一道背影。

      那背影在梦里反复出现多次,清楚到袖口绣着的小花都能看到。

      虽然我对李金照的情感有些说不清,但梦中她提剑独自应魔时的背影,真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哪怕是我这样别扭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酷。

      可惜,她最后没能凯旋归来。

      大魔头和救世主同时嗝屁,人们泪少笑多,怀念了她一天不到,就开始欢庆,没人愿意花时间去了解李金照是什么的人,好像只知道这名字就够了,千古留名,真只留个名。

      师傅对此也只抹了两下眼角,他的眼泪好像在香炉燃尽前就蒸发了,转头便笑着敲起算盘。

      “门派复兴有望了。”

      他说话时,袖口碰到供桌上的长生烛,再一转身,蜡油蹭在李金照的牌位上,正好盖住“照”字最后那一点,像给这名字打了个句号。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了嘴,只伸手,蹭去了那一处蜡油。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背影。

      这一次,我主动问她:“李金照,魔王厉不厉害啊,你们过了几招,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梦里的她只会不停的往前走,自然没人回答我。

      梦醒时天还全没亮,我睁开眼睛,盯着房梁上结的蜘蛛网发呆。

      那只蜘蛛正在专心致志地修补昨夜被风吹破的网,而我却连修补自己记忆的线头都找不到。

      唉,很愁。

      在院里练了一会儿剑后,隔壁的小师妹趴在墙头喊我:“师姐,要不要去山下逛集?听说新来了好多…”

      她突然噤声,像是怕自己说错了话,惹我伤心。

      又是一个觉得我和李金照关系好的。

      我甩了甩发麻的手腕,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尴尬,点点头说:“走吧,正好我想买点针线。”

      山下的集市比往常热闹十倍。

      每个摊位前都挂着“李金照遗物”的幌子,在风中招摇得像一面面胜利的旗帜。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正品李金照斩魔剑!”

      “英雄铠甲!穿上它你也能成为下一个救世主!”

      “李金照用过的茶杯筷子,沾了英雄气息,保家宅平安!”

      商贩们大声吆喝着,好像用了李金照的东西就能变成李金照一样。

      我站在一个卖李金照亲笔签名的摊位前,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直皱眉,李金照此人的字迹,居然如此奔放吗?

      结果拐了个弯,李金照的签名又变成了工工整整的书法家作品。

      得了,这下我知道了,全是假货,但排队的人都成了一长遛,生意是真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人们因为李金照的离去而越来越喜爱她,可我对她的讨厌,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比一天深。

      我也觉出自己怪异,可恨意如附骨之疽,恍然回过神来时已来不及遏制,夜半盯着房梁,总想着:那些沾了她名字的破烂,也配叫宝物?

      真是太离谱了,我想,要不我也去卖些,赚点钱花,毕竟我和这位师妹相处了那么多年,在屋里总能找到几件她的东西吧?

      可翻遍屋子,只在妆匣底层寻到一支木簪。

      那簪子的簪身漆色斑驳,簪头歪歪刻着朵梅花,拙劣得像是孩童的初作。

      我指腹摩挲过上方凹凸的刻痕时,心里莫名郁闷的难受。

      我只当是找不到东西卖的失落,并没有多想,和其他商贩比起来,这支木簪孤零零的一个,做工又不好,是不太好卖的,但因为我穿着漱月门的衣服,许多人认为我和李金照有些关系,便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妇人问我:“姑娘和李英雄是什么关系啊?”

      我想说我是她师姐,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变成了:“朋友。”

      朋友。

      这两个说的我自己都差点咬到舌头,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

      妇人点了点头,拿起簪子,对着阳光端详,我说是想赚钱,可等有人真要拿那簪子时,又忍不住的将目光追随在它身上,不自觉地追随着它转。

      它是李金照雕的吗,是送人的,还是自己戴的?

      妇人问我价钱时,我本想报个高价,可之前被压抑的感觉又回来了,心口闷闷的,硬是说不出那几个字,只能改口说:“我不卖了。”

      妇人为何,我不敢对她说,也不敢对我自己说,只能在心里给自己编了个解释。

      怎么也得留个英雄纪念品吧,不然以后涨价了买不起,大家聚会,人手一个,而我两手空空,忒没面子。

      真是太有经商头脑了,这一招就叫放长线钓大鱼。

      于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挺直了背,表面平静的大步走,其实簪子紧紧攥在手心里,硌得掌心生疼。

      再看师傅,他也把李金照的东西卖了。

      但他卖的不是货,而是名声。

      李金照就好像一块招牌,只要安上是李金照用的,李金照说的,人们就会盲目的为此买单。

      凭着这个,门派招揽了许多好多新弟子,原本歪歪扭扭的山路终于铺上了石阶,建了大门,我抬头,看到上面好大一块门匾,写着,漱月门。

      最高兴的莫过于门主,入门派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听他在台上抹着辛酸泪演讲,才知道这么多年,他表面说是闭关,其实一直在外面开早点铺补贴门派。

      确实不易。

      现在,他终于可以结束闭关重返山门,心中感慨,便拍着师傅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不争啊,你虽叫不争,可偏偏你的弟子最争气,当初你给我五文钱要入门派,我还不乐意,现在看来,有你,是我的福气啊!”

      入门原来只要交钱就行吗,门派当初究竟穷成什么样了啊?

      不过既然穷过,那就不要乱花钱,把钱花在刀刃上啊,明明都不给弟子寝室修房顶,却花重金修了个李金照的雕像。

      可恶的形式主义。

      我站在那看了半天,叫阳光刺的眼睛生疼。

      其实我也不知道李金照长什么样,但就是感觉雕的不好,不是眼睛大了,就是耳朵小了,但师傅偏说像。

      他看时也被晒得眯起眼睛,十分敷衍的说:“两个眼珠一个鼻子一张嘴,人不都长这样么,有什么不一样?”

      我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解释十分心累。

      平时门主就站在那雕像下,给新弟子讲述李金照的故事,夸她聪敏勇敢,修炼时刻苦。

      他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李金照。

      在李金照活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山下的早点铺里炸油条。

      可现在他却能面不改色地编造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英雄往事,并且把李金照牺牲的精神归为门派教的好,而台下的人也都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发出赞叹。

      “李金照真厉害!”

      “不愧是救世主!”

      “能瞻仰英雄故居真是三生有幸!”

      什么李金照真厉害,李金照是大英雄,我听着,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又涌了出来。

      这次嘴比脑子快,脑子还在想李金照哪有那么厉害,嘴巴就已经开始叭叭的说起来:“她提的才不是什么斩魔剑呢,也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铠甲,说到底,李金照不过是一个才二十岁的普通人。”

      “她一点都不聪敏,也不勤奋,每天都爱偷懒,还爱偷吃小厨房的点心。”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但嘴比脑子快真是不太好,话音未落,新弟子们便已露出嫌恶之色。

      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人嗤笑:“师姐莫不是嫉妒李前辈?”

      我怔在原地,听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却不是为了那声质问,而是脑袋里闪过一个画面。

      就好像多年前有人也这般笑问:“师姐总盯着我瞧,是不是嫉妒啦?”

      那声音清亮如初雪融溪,可我竟记不得说话人的脸。

      嫉妒吗?我问自己,是嫉妒的,这点我承认的坦率。

      可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嫉妒她。

      嫉妒她有名?好像不是,那嫉妒她能成为英雄?好像也不是,我这人没什么大目标,只想在自己的小窝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我是嫉妒她什么呢?

      我没弄明白,但这样的情感与日俱增,梦里她的背影也变得渐渐模糊,仿佛知道我不喜欢她一样,不愿再出现在我的梦里,最后,我只能隐约听见她唤着:“师姐,师姐...”

      然后我醒了,摸了摸脸上,一把眼泪。

      我又跑去看李金照的雕像,看她的脸发愣,我想,她肯定不是长这样的,可她长什么样子呢?

      一起生活十四年的人,怎么会除了一枚簪子以外什么都没留下?

      我究竟为什么没有与她记忆?

      我决定调查清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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