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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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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守琉生的双腿垂进井口内侧,两只手撑在井边上,俯身眺望深不见底的井下。
井下有什么?
童年时曾和某个刚认识的玩伴第一次来这里,他们趴在井边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猜是一条地下河。”
——“这里是神社,说不定会是通往神域的大门。”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了个钓瓶,满怀期待地抛下去,最后只采到污水和淤泥。
“是昨天死去的雨呢。”
玩伴摸摸井边湿漉漉的青苔,没有为一无所获而沮丧。
下山时他们把钓瓶留在井边,在神前约定,要一起再来。
水守琉生闭上眼,早已记不清那个一日的玩伴。
记忆如同布满青苔的枯井,被无时无刻的风或雨冲刷着,在岁月里褪色。
抵住井边的手蓦然松开,身体前倾着就要往下坠落,一双突如其来的手臂拽住腰往后倒。
水守琉生摔在那人身上,看见了一片在绿叶的脉络间支离破碎的天。
有栖夏吓得脸色苍白,顾不上扭到抽痛的脚,趁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触碰到少年的脸一瞬间,他因为出乎意料的湿感怔忪了一下。
带有温度……是眼泪。
有栖夏尝试伪装了一下声线,因为发小幼时难以开口说话,他曾经特意去研究了发声原理,想要陪那家伙练习,最后反倒是自己学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伪音。
他用了只属于有栖夏而非志田纮的语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看你坐在井边实在是太危险了,吓坏我了,就擅自冲上来,摔疼你了吗?”
说着,有栖夏尝试扶起水守琉生。
扶在背脊上的手用了很轻的力道,像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个易碎品。
水守琉生顺从地坐起,双手撑着地,头偏向陌生人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有,谢谢。”
怯懦的、忧郁的声音,如同受惊却没有勇气逃离的鸟儿。
遮住眼睛是下意识的动作,有栖夏感到了些许尴尬,他试图用喋喋不休转移注意力。
“荒废的井边布满了青苔,特别是下过雨后,运气不好的话会打滑,所以为了安全,不要再做坐在井口这样危险的事,好吗?”
水守琉生抿着干涩的唇。
“只是想看看井下。”
有栖夏哽咽了一下,再怎么说也不能主动跳下去,不是吗?
原著里描述的主角两人,在床上之外的场景里都没有太过疯狂的一面,现在的状况有些奇怪,还是亚美画的时候省略掉了?
有栖夏不确定他是否在敷衍自己,但还是非常认真地规劝他打消危险的念头。
“神社附近有钓瓶,试着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
手心突然被羽毛般的触感刮了一下,有栖夏痒得差点缩回手。
良久的沉默之后。
“手会很累的,一直抬起的话。”
喃喃自语般的音量,长久以来被人习惯性忽视而形成的声音,仿佛也不在乎不能够被人听见想法。
“不希望我看见什么的话,会闭上眼睛,不会看的。”
温柔的低语,甚至连原因也不问,令有栖夏产生了呼吸困难的错觉。
漫画里所描绘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被乌黑侵染着,仍旧拥有永恒的、苍白而无力的温柔。
有栖夏收回手,看见了指节上沾着的水痕,似乎还有温度留存。
“你是锦户的学生吧,既然难得逃课了,应该去街上逛逛,不该往山里面跑的。”
努力回忆着原著中的情节,有栖夏有了好的想法。
“既然逃课了,去隔壁的桐生津玩一趟吧,夏天快要过去,或许还能够赶得上最后一场花火大会。”
“车站门口有一家名为琥珀糖的甜品点,据说任何心情不好的人去过一趟都会带着笑容离开。”
原著的描述里,桐生津是距离月见坂最近的一座临海城市,那里旅游业兴盛,尤其每年夏天都会因为花火大会变得无比热闹。
当然,这不是有栖夏突发奇想的原因,他的目的是希望水守琉生能去琥珀糖,见见他的母亲,或许能帮助他打消现在那些不好的念头。
原著中有过这样一段剧情。
临近结局时,主角两人仍在东京上大学,彼时已经同居了有一段时间,朝仓唯偶然看到了桐生津的花火大会宣传海报,带回去给水守琉生看。
那时,水守琉生刚刚被来自水守丰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整个人已经陷入崩溃里。
他看着海报沉默了很久,对朝仓发出一起去桐生津看海的邀请,朝仓没有意外地答应了,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当时那位主角还笑着说了一句,“我还在想,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打算放弃呢。”
结束生命这样的话题,在二人的口中变得如此轻描淡写,轻易得就像待办清单上的一个小计划。
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如同一场普通的旅行,二人挤上了最后一班电车。
到达桐生津后,水守琉生在站台出口处看见了名为琥珀糖的甜品店,久久无法走动一步。
朝仓唯看着这一幕,冷漠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迟疑。
长久的同居让他习惯了水守琉生对于各种甜品的热衷,那是这个从中学时期见面起,就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唯一表露出鲜活的样子。
他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没有拒绝水守琉生的“一时冲动”,害怕自己在将水守琉生拉入深渊。
与他不一样,一个还能有爱好的人,真的对世界没有任何留恋吗?
他并不明白,水守琉生喜欢甜品,仅仅因为那是童年时母亲留给他最美好的回忆。
那是他唯一的关于爱的记忆。
在朝仓唯忐忑不安时,水守琉生转身拉着他继续走向海边。
水守琉生终究还是没有走进琥珀糖,那家他母亲开的店,即使他曾花了不知多少个假期去寻找这个地方。
他在中学时期快结束时曾来过一次,那是他第一次来,也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里面有生活在幸福里的母亲,还有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女孩。
母亲还能认出他吗?
无论如何,水守琉生并不想打扰她。
只是,被画笔捕捉的分镜里,连水守琉生的心也听不见的某一处,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哭泣般诉说着——“想念……想念……想念……”
作为旁观者,有栖夏看到此处时用掉了很多纸巾,对亚美陈述观后感时一度充满怨念。
度过婴儿时期后有栖夏就被父母丢给长他十多岁的姐姐亚美抚养了,那两人则因为工作性质长期在世界各个角落旅行。
有栖夏是在亚美的爱与呵护中长大的,父母虽然不在身边,也总是频繁打电话回来,时不时寄回一些明信片或小礼物,因此很少有感到寂寞的时候。
当然有时亚美会突然变得很忙,因为画稿子整日都没法离开房间,整个人情绪也变得低落。
那时候有栖夏会格外想听见父母的声音,通常打个电话过去就能得到安慰。
母亲隔着重洋的嗓音总能够抚平一切不好的情绪,在电话里,她曾耐心地教导他学着像亚美照顾他一样去照顾亚美。
有栖夏是在爱里长大的人。正因如此,当他去想象一个一直渴望却得不到爱的人的感受时,他能够对那样的绝望与痛苦感同身受。
就算被忘记,就算很害怕,也应该去看一眼。
因为,明明心底从未停止过思念,不是吗?
最后几幕分镜就是答案。
幽蓝的海面上,烟花的绚烂之中,小小的孩子捧着母亲亲手做的蛋糕在微笑着。
那是直至死亡也无法抹平的遗憾。
水守琉生沉默了很久,当有栖夏已经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换个办法让他打消自杀念头时,少年终于开口。
“谢谢,很好的建议。”
水守琉生站起身,闭着眼睛对有栖夏伸出手。
紧张感褪去,有栖夏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脚踝的疼痛,他握住水守琉生的手勉强起身。
有栖夏站到水守琉生身后,把祝福藏在轻声细语里。
“路上小心。”
希望你能顺利见到思念已久的母亲,不会有悲伤,只会是重逢的喜悦。
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走下石阶,正要松一口气,水守琉生突然停下来。
“我能知道吗,为什么不能看见你?”
没有转过头,只是发出微弱又困惑的询问声。
有栖夏揉着鼻子,忽悠道:“会发生糟糕的事情。”对,没错,会让你心情变得更糟糕。
这里是神社,装一下神棍没问题吧?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意料之外的请求。
有栖夏小小地犹豫了一下,选择沉默。
有栖夏深深记得自己灵魂的来处,他只是被装进了一个名为志田纮的躯壳的外来者。
但“有栖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名字,在神明面前,无法宣之于口。
水守琉生明白了沉默的含义,一步步走下山,没有回头。
有栖夏重新回头注视了一下枯井。
他开始思考这口井对水守琉生到底什么特殊含义,原著里并没有过多提及,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任何背景。
有栖夏知道的它的唯一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志田纮的抛尸地。
有栖夏搓了搓胳膊,沿着原路回到了校园保健室,校医看见他一瘸一拐地从正门进入,陷入了沉默。
经过一番训斥,有栖夏顺理成章地躺到床上,一觉睡到放学后。
放课后的校园由于各种社团活动变得热闹无比。志田纮属于没心思参加社团那一类,有栖夏按着记忆回教室拿书包,值日的同学看到他都要特意避让一下,让有栖夏顿时对志田纮的名声有了深刻认知。
水守琉生的座位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位,并且距离和前面同学肉眼可见的远,倒数第一位则属于志田纮。
这样座位安排的好处就是,志田纮可以在上课时不时踹一下水守琉生的椅背,且因为距离遥远,水守琉生的桌子不会撞到前面同学。
有栖夏拉动两人略显靠后的桌子,摆放整齐,让它们的位置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期间水守琉生的课桌里掉出一本厚厚的本子,有栖夏捡起来扫了一眼,上面用铅笔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鸟,有栖夏认不出种类。
忍耐住翻阅的好日子,有栖夏把本子塞回桌箱,在值日同学略显怪异的目光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