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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婴(2) ...

  •   04.
      云中市的夜像块被墨汁浸过的绒布,霓虹灯的光透过事务所斑驳的窗棂,在竹席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三七扯了扯刚换上的玄色劲装袖口,烟杆在掌心转出银亮的弧:“穗禾,把你那柳树枝再缠两圈符纸,别到时候跟月湖公园似的,被九婴的火燎成烧火棍。”
      穗禾叼着一块麦芽糖,含糊不清地反驳:“昨儿叶世婴那家伙用凝露草泡过了,灵气得很!”话音未落,柳树枝突然“啪”地甩在青石砖上,符纸上的朱砂符文泛起点点红光,“倒是你,腕间旧疤还疼不?刚才换衣服时我瞅着都泛紫光了。”
      三七没接话,只是将烟杆往腰带里一插,腕间那道淡金色的旧疤果然在夜色里隐隐发烫,像有根细针在血脉深处轻叩。桃屋抱着兔包凑过来,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沾着新摘的晨露:“姐姐,我把安神丸分装好了,还加了点英招给的白果粉末,能让凡人睡得沉些。”
      文卿将青铜卦盘收进背包,符文在烛火下明灭如流萤:“卦象显示子时三刻‘天垣劫’与九婴灵力交汇最盛,现在赶去警局再绕到月湖公园,时间刚好。”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不知叶世婴那家伙……”
      “管他呢!”穗禾把兽皮符袋往肩上一甩,银发在夜风里晃出细碎光斑,“上次在‘再会’喝的忘川酿还没讨回来,这回若见着他,非得让他用昆仑墟的桂花酿赔罪!”
      笑笑蹲在竹席上打了个哈欠,绿眼睛在夜色里亮如寒星,尾巴尖轻轻扫过乱乱的蛇身:“喵呜——那九婴鳞片上的焦药味,跟桃屋熬糊的‘忘忧镇魂汤’一个味儿,闻着就犯恶心。”乱乱“嘶”地吐信,蛇头缠上三七肩头:“我倒是闻着叶世婴那家伙身上有柏子仁烤焦的味道,莫不是偷偷在炼丹?”

      四人两宠不再多言,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冲出事务所。巷口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哗啦作响,远处警局的霓虹灯光在雾霭中明明灭灭,像谁撒在人间的一把碎钻。
      刚拐进警局大院,就听见里头传来震天的哭嚎。三七叼着烟杆推开玻璃门,只见个中年男人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正是肉铺老张。他一见三七等人,猛地扑过来攥住她胳膊,袖口的油渍蹭了玄色劲装一片:“三七姑娘!救救我婆娘啊!她、她跟我儿子一样,眼睁睁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啊——”
      文卿皱眉扶了扶眼镜,青铜卦盘在袖中微微发烫:“张先生,您说‘凭空不见’,可具体是什么情形?”
      老张抹了把脸,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今儿收摊晚,回家时见屋里黑灯瞎火的。我婆娘缩在沙发角落,跟见了鬼似的直发抖,死活不让开灯。我刚摸到开关,就听见‘嘶啦嘶啦’的响,跟我儿子丢那天一个声儿!然后、然后就见个黑影跟道闪电似的窜进来,跟牛那么大,鳞片亮得晃眼,叼起我婆娘就往窗外窜,我追出去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了三七一脖子:“那黑影尾巴扫过窗台,瓷砖都冒白汽!我婆娘连喊都没喊一声啊——”
      穗禾听得柳树枝符袋绷得笔直,低声骂道:“九婴这畜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在凡人眼皮子底下动手!”桃屋赶紧从兔包里摸出安神丸,用温水化开了喂老张喝下:“张大叔,您先歇歇,我们一定帮您找回来。”
      三七抽回被攥得生疼的胳膊,烟杆轻敲老张肩头,转身看向身旁的老胡:“胡警官,这案子你们警局怕是难办。这样吧,你们负责安抚居民、封锁现场,我们来查线索。记住,千万别让百姓靠近月湖公园那片区域。”
      老胡穿着警服,额头沁着细汗,连忙点头:“成!都听你们的!刚才局里调了监控,又是雪花屏,跟之前几起一模一样。街坊们都快吓疯了,我正愁怎么安抚呢。”
      三七抬腕看了看电子表,屏幕蓝光映着她微蹙的眉,她将一只塑料袋递给了老胡,说道:“现在十一点二十三,离子时还有三十七分钟。胡警官,麻烦您带着现在还在值班的警察去巷口撒些我这塑料袋里的银杏叶。我们去月湖公园守着。”
      老胡应声而去,老张吃了安神丸,眼皮渐渐发沉,嘴里还在喃喃:“救救我婆娘……”桃屋叹了口气,替他盖好薄毯,兔包里的忘忧草簌簌作响。
      走出警局时,夜风突然转急,卷起满地落叶打在众人衣摆上。桃屋抱着兔包,绒毛耳饰在夜色里微微颤动:“姐姐,要是那些失踪的人……他们都……”她没说下去,只是眼神黯淡下来。
      三七默不作声,腕间旧疤突然灼痛难忍,像有团火在皮肤下烧。文卿轻轻拍了拍桃屋肩头,青铜卦盘在掌心泛着冷光:“桃屋,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力而为。天命虽难违,但人心可逆天。救一个,便是一分功德。”
      穗禾甩了甩柳树枝,符纸上的朱砂符文在夜色里亮起:“就是!九婴那八个蛇头再厉害,还能厉害过我们几个?小桃屋,等会儿见着它,你就看我怎么拿柳枝抽得它鳞片掉满地!”
      笑笑“喵呜”叫了一声,纵身跃上三七肩头,肉垫拍了拍她发烫的旧疤:“别担心,有我和乱乱呢,定不让那畜生伤了你。”乱乱也跟着点头,蛇信子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

      四人两宠加快脚步,月湖公园的九曲桥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条沉睡的墨色巨蟒。刚踏上青石阶,四周突然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穗禾警觉地握紧柳树枝:“不对劲,太静了。”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咔嚓”脆响,像是瓦片被重物碾碎。众人猛地抬头——只见公园仿古瓦墙上,伏着团巨大黑影,身形如牛,鳞片在残月微光下泛着幽蓝,只剩下八个头颅的蛇颈蜿蜒如铁索,每个蛇头都吞吐着赤红信子,信子尖端跳动的火苗将夜空映得明明灭灭。
      “九婴!”穗禾低喝,柳树枝暴涨三尺,却在出鞘刹那发出“铮”的悲鸣,仿佛被无形锁链捆缚。文卿瞳孔骤缩,青铜卦盘“当啷”落地,卦象里八个蛇头疯狂嘶吼,唯有第九条颈子空空如也,断口处渗出的黑红血液在瓦片上凝成诡异的符文。
      九婴似乎被惊动,其中一个蛇头猛地转向众人,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蛇瞳在月光下映出众人惊愕的脸,而在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清晰浮动着叶世婴耳坠上的火焰纹路,只是此刻那纹路凶煞毕露,像淬了毒的匕首。
      “小心!”三七大喊,同时摸出烟杆,沉水香的青烟刚要在指尖凝成镇邪符,九婴已先发制人。一条蛇颈如离弦之箭探下,巨口张开,熊熊烈火喷薄而出,瞬间将众人笼罩在火网之中。
      灼热的气浪逼得人睁不开眼,穗禾的柳树枝符袋被火舌舔到,“滋”地冒起青烟。桃屋尖叫一声,兔包被火风压得瘪了下去。文卿猛地推开桃屋,青铜卦盘化出金光护在身前,却听“轰”的一声巨响,卦盘上的符文寸寸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水蓝色的光盾突然横亘在众人面前,将火柱撞得粉碎。光盾边缘镶嵌着细碎水钻,在夜色里闪着妖异的光。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叶世婴斜倚在光盾后,紫色丝绒衬衣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银框眼镜滑到鼻梁上,耳垂的蓝色水钻随动作轻颤,映得青砖路都晃着细碎的蓝。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领结,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声线如玉,在火光中格外清晰:“我说诸位,跟九婴打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差点让我这‘再会’老板错过年度大戏——”
      穗禾被气笑,柳树枝指着他:“你怎么才来?再晚一步我们都成烤串了!还有,你伤好啦?!”
      叶世婴挑眉,光盾突然扩大,将九婴新喷出的火柱再次挡下,而他也并没有回答后面那个问题:“急什么?英雄救美……啊不,救男救女,总得挑个最佳时机不是?”他晃了晃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银镜,镜片反光恰好照在九婴蛇瞳上,“再说了,没我这‘离火盾’,你们怕是连九婴的鳞片都摸不到。”
      三七揉着发烫的旧疤,烟杆在掌心转出圈弧:“少废话!你不是说用残魂引九婴吗?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叶世婴闻言低笑,光盾突然化作万千流萤,扑向九婴断颈处的伤口。九婴猛地嘶吼,八条蛇头同时摆动,卷起的气浪将地面掀出道深沟:“残魂引阵自然要布,但总得有人先‘招待’一下这位老祖宗不是?”他忽然凑近三七,声音压得极低,“何况,你的浊气快压不住了,再不退后,怕不是要被九婴当成点心吞了。”
      三七心下一惊,果然觉得丹田处有股黑气翻涌,腕间旧疤烫得像要裂开。文卿捡起碎裂的卦盘,指尖拂过“天垣劫”纹路,忽然大喊:“叶世婴说得对!三七,你退后!穗禾,用柳树枝缠住九婴蛇颈!桃屋,准备‘入梦来’引它入幻境!”
      穗禾应声而动,柳树枝符袋里的丹鸟安胎玉突然发烫,化作一道金光缠上九婴最粗壮的那条蛇颈。九婴吃痛,猛地甩头,却被符纸勒得更紧。桃屋深吸一口气,从兔包里摸出最大的一粒入梦来糖丸,糖霜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用尽全身力气抛向九婴——
      糖丸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恰好在九婴张口喷火的瞬间落入它口中。九婴猛地一噎,蛇瞳里的火焰纹路剧烈闪烁,庞大的身躯晃了晃,似乎有些眩晕。
      叶世婴抓住机会,指尖在银镜上飞速画符,镜中突然映出彼岸桃林的虚影,粉色花瓣漫天飞舞,却在触及九婴鳞片时化作冰冷的露珠。九婴发出困惑的嘶吼,八条蛇头同时望向镜中桃林,断颈处的伤口渗出的黑血竟顺着纹路流向镜中。
      “就是现在!”文卿大喊,青铜卦盘碎裂处突然迸出万道金光,与叶世婴的银镜、穗禾的柳树枝、桃屋的入梦来糖丸遥相呼应,在九曲桥上空织成一张光网。
      三七退到光网边缘,腕间旧疤的灼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她看见九婴在光网中挣扎,蛇瞳里的火焰纹路越来越淡,而叶世婴的身影在光网中若隐若现,耳垂的水钻黯淡无光,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

      “叶哥哥!”桃屋惊呼,兔包里的忘忧草簌簌发抖。
      叶世婴却摆了摆手,银镜突然炸裂,化作无数光蝶扑向九婴断颈处。九婴发出震天的悲鸣,八条蛇颈无力地垂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得九曲桥都在颤抖。
      月光重新洒落,照在九婴渐渐失去光泽的鳞片上。众人惊魂未定,只见叶世婴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穗禾眼疾手快,柳树枝一卷,将他捞了个正着。
      “喂!你可别死了!”穗禾晃着叶世婴的肩膀,“昆仑墟的忘川酿还没请我们喝呢!”
      叶世婴艰难地睁开眼,银框眼镜早已不知去向,露出的眼睛里映着两簇微弱的火苗:“急什么……残魂还没散呢……”他指了指九婴断颈处,那里竟躺着半枚焦黑的桃核,核上刻着的九个符文正在月光下缓缓消散。
      文卿捡起桃核,指尖刚触到核面,青铜卦盘突然自行修复,符文重新亮起,并且比之前更加明亮:“天缺碎片……原来真的藏在这里。”
      三七走上前,腕间旧疤与桃核产生强烈共鸣,淡金微光顺着疤痕流向核内,竟将桃核上的裂纹一一抚平。她忽然想起西王母的话:颛顼浊气非凶煞,乃上古灵物残魂所化,需以同源之物镇之。
      “所以,”三七喃喃自语,“九婴找的不是头颅,是这个能镇住浊气的桃核?”
      叶世婴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不然你以为,我这三千年为何要守着彼岸桃林?”他忽然咳嗽起来,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将紫色丝绒衬衣染出妖异的花:“记住,桃林深处,句芒在等……”
      话音未落,身体骤然瘫软,如断线傀儡般坠向桥面。穗禾眼疾手快用柳树枝卷住他腰际,却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濡——叶世婴背后的风衣已被黑血浸透,断颈处的旧伤竟在激战中崩裂,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点点燃烧的流萤。

      “没死!还有气!”桃屋扑上前探他脉搏,指尖刚触到腕间动脉,就见叶世婴眼皮猛地一颤,一枚水钻耳坠“啪嗒”掉落,砸在青石砖上的瞬间爆发出刺目蓝光。众人眼前突然炸开一片光海,无数流萤如活物般窜出,在晨雾中织成流动的画卷——
      三千年的彼岸桃林里,焦黑的桃核正迸裂出九条蛇影,最小的那条蛇颈泛着温润金光,竟衔着半片女娲补天石残片。后羿的箭光如流星追来,金蛇猛地撞向桃林结界,鳞片剥落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与三七旧疤同源的淡金浊气。最终它撞碎在蟠桃核的封印上,残魂如飞蛾扑火般裹住补天石碎片,坠入人间界的裂隙时,身后还拖着八道凶煞的黑影。
      “那是……九婴分裂的魂魄?”文卿的青铜卦盘剧烈震颤,盘上浮现出叶世婴的星轨——那是条隐于雾中的孤线,既非神籍亦非妖谱,却在每个月圆之夜与桃林的灵根产生共鸣。
      流萤画卷突然破碎,最后一道光痕落在叶世婴掌心,凝成枚刻着“婴”字的玉牌。桃屋捡起玉牌时,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呓语:“三千年……终于等到同源之人……”

      05.
      三千年前的昆仑墟还飘着雪,年幼的叶世婴蜷缩在蟠桃核的裂缝里,听着外界只剩八头九婴的咆哮。他是被后羿神箭劈开的善魂,鳞片上还沾着女娲补天石的碎屑,每一寸灵体都在叫嚣着与凶煞本体融合的欲望。
      “不能合,合上了就要去撕开那片天……”他用残存的神力掐住自己蛇颈,金瞳映着桃核外燃烧的战火。八头九婴正在吞噬凡间精魄,每一次嘶吼都震得他灵体发颤,唯有补天石碎片的微凉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还记得被劈开的刹那,后羿的箭尖曾掠过他的鳞片,留下句低语:“去人间界找同源者,用补天石镇住浊气。”
      于是他趁八头九婴与西王母斗法时,咬碎自己半片脊骨当作引信,裹着补天石碎片冲进桃林结界的裂隙。身后的凶煞之气如影随形,将他的灵体撕扯得支离破碎,坠入人间界时,他看见自己的鳞片化作流萤,散落在云中市的街巷——那是他三千年孤独的开端。

      最初的五百年,他寄居在城隍庙的古槐里,看凡人在桃核封印下生老病死。某天有个盲眼画师摸着槐树叹气:“若能见一次彼岸桃花,死也甘愿。”他便引着画师的手在树皮上刻下桃林图谱,却惊觉自己的灵体竟能与凡人产生共鸣。从那时起,他开始偷取凡人躯壳,先是瘸腿的货郎,后是瞎眼的琴师,直到二十年前遇见“再会”的老板,那个总在月下弹着破吉他的浪人,而那时的“再会”,还只是一家不怎么盈利的小酒吧。
      “这躯壳不错,至少能喝酒。”他占据浪人身体时,发现对方的心口藏着枚铜哨,刻着“等你归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浪人留给妖族恋人的信物,而他一用就是五百年,把铜哨吹得包浆发亮,却再也没见过那只许诺“化形便来寻他”的夜莺。
      而孤独却是早在叶世婴用第七个躯壳开始生根的。他在槐江山的银杏林里遇见丹鸟,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古物:“你这魂魄碎得像筛子,竟能撑三千年?”他只是晃了晃银框眼镜,用浪人的嗓音调笑:“不然怎么有机会喝你的安胎玉露?”可当丹鸟为护凡人魂飞魄散时,他藏在袖中的手却攥碎了半块补天石——那是他第一次发现,神妖的牺牲竟比凡人的离别更让他心悸。
      他开始用玩世不恭做铠甲,在“再会”live house里收集凡人的故事,把昆仑墟的忘川酿掺进桃花酒,听醉汉哭诉情爱时,自己却偷偷用流萤修补灵体的裂痕。直到遇见第七夜事务所的人,看见三七腕间的旧疤,他才明白三千年的等待不是虚妄。
      “原来同源者……竟是只炸毛的青鸾。”他在月湖公园第一次看见九婴时,故意用骚包的打扮吸引注意,实则是想引开凶煞对三七的窥探。当九婴的火柱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祭出离火盾——那是用三千年收集的流萤与补天石碎片炼成的,每用一次就会灼伤灵体。

      此刻他躺在事务所的竹席上,意识在虚实间浮沉。听见穗禾抱怨柳树枝被燎了叶尖,听见桃屋哼着安神的小调,忽然觉得这吵吵闹闹的人间烟火,比三千年的孤寂更像归宿。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三七正用烟杆拨弄他的水钻耳坠,腕间旧疤与他掌心的玉牌共鸣着微光。
      “醒了?”三七挑眉,烟锅里的沉水香飘到他鼻尖,“再装死,就把你扔去槐江山喂兔子,再或者,给你扔去天界给帝休当肥料也行。”
      叶世婴扯出个虚弱的笑,声音沙哑如旧:“喂……我的忘川酿还在‘再会’的酒窖里呢。”话未说完,又咳出几点流萤,却在落地前被桃屋用兔包接住。
      文卿将修复好的青铜卦盘放在他胸口,盘上的“天垣劫”符文已化作温润的桃林虚影:“叶世婴,九婴的凶煞魂魄并未完全消散,它们藏在桃林深处,还等着与你融合。”
      他望着竹帘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三千年前端坐在桃核里的自己,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是孤独,只知道要活下去。而现在,他摸了摸三七递来的烟杆——那玉质烟嘴竟与他掌心的补天石碎片产生共鸣,暖得像人间的晨光。
      “融合?”叶世婴低笑出声,银框眼镜滑到鼻梁上,映出竹帘缝隙的光,“先让我喝完那坛忘川酿再说。至于桃林深处的老伙计们……”他顿了顿,指尖在玉牌上刻下新的符文,“有你们这群‘非人类’在,还怕掀不起风浪?”
      笑笑跳上他胸口,肉垫按在他心跳处,绿眼睛里映着流萤的光:“喵呜——这家伙,心跳比凡人快三倍。”乱乱盘在他肩头,蛇信子舔过他耳坠的裂痕:“灵力波动很弱,但……有补天石的味道。”
      叶世婴闭上眼,任由流萤在体内游走。他知道,三千年的孤独该结束了。当彼岸桃林的桃花第三次盛开时,他或许能真正属于某个地方——不是神的居所,不是妖的荒野,而是这间吵吵闹闹、收着“尾款随缘”的事务所。

      06.
      “你到底打算赖到什么时候?!”三七叉着腰,柳眉倒竖,指尖几乎要戳到叶世婴鼻尖。那家伙正四仰八叉瘫在沙发上,眼睫低垂装出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她气得直跺脚,扯着嗓子朝厨房喊道:“穗禾!把你那十八般武艺都亮出来!”
      话音未落,穗禾旋风般卷到客厅,抄起天鹅绒靠枕就狠狠砸过去。谁料叶世婴突然睁眼,骨节分明的手精准抓住飞旋的靠枕,目光轻飘飘扫过正在核对手账的文卿:“我名下的'再会’,换你们十年水电费如何?”
      “做梦!”穗禾抄起案头的柳木戒尺,啪地抽在他腰侧,"先把昆仑墟那窖桂花酿原样赔来!”
      倒是桃屋踮着脚尖凑过来,毛绒耳坠上的忘忧草还凝着晨露,白玉瓷碗里的安神汤腾着袅袅热气:“叶哥哥趁热喝,这是特意加了雪顶参的。”

      叶世婴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视线。他忽然觉得,这碗带着忘忧草苦味的汤,比三千年喝过的任何仙酿都更暖。窗外,云中市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雾霭,照在事务所的“万事可乐”木牌上,也照在他掌心那枚与三七旧疤同源的玉牌上,漾起温柔的金芒。
      他捧着陶碗的指尖微微发颤,安神汤的热气在镜片上凝出白雾。他盯着碗中晃动的倒影——那张浪人的脸已在三千年岁月里模糊,唯有眉心那点若隐若现的金斑,还残留着九婴善魂的印记。当桃屋的安神草触及舌尖,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偷尝人间汤药的情景:那是在南宋的药铺,老大夫误把他当风寒病人,递来的姜汤辣得他灵体险些溃散,却暖得让他在雪夜里哭出了声——三千年了,他第一次知道“温暖”是会烫人的。

      “在想什么?”三七的烟杆敲了敲他碗沿,沉水香的青烟裹着药味钻进鼻腔,“难不成在盘算怎么赖掉‘再会’的酒钱?”
      他扯了扯嘴角,镜片后的眼睛却望向竹帘外的晨光。云中市的街道渐渐喧嚣,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汽车鸣笛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网,将他三千年的孤寂筛得粉碎。他想起上周在live house,有个醉汉抱着吉他唱“越长大越孤单”,那时他还笑着泼酒,如今却觉得每句歌词都像在刨他的灵根。
      “在想……”叶世婴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三千年里,我换过很多个凡人躯壳,每个都以为能扎根,最后却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走。”他忽然抬眼,镜片反光映着三七腕间的旧疤,“直到遇见你们这群‘麻烦精’,才知道原来‘归属感’不是找到根,而是有人愿意陪你一起当杂草。”
      穗禾嗤笑一声,柳树枝如灵蛇般缠住叶世婴的发髻,猛地一扯:"少在这拽文弄墨!九婴的凶煞魂魄到底藏在哪?那些被它吞噬的无辜之人又去了何方?再打马虎眼,我就把你捆起来喂笑笑!"话音刚落,浑身雪白的笑笑轻巧地跃上叶世婴胸膛,粉嫩嫩的肉垫压在他心口,明明利爪已经出鞘,却只是虚张声势地悬在半空。
      叶世婴感受着猫咪带来的温热触感,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凶煞魂魄就藏在彼岸桃林的‘三千年桃花冢’,那里沉睡着九婴被后羿射落的头颅骨。每逢月圆之夜,骨中逸散的浊气就会撕开天缺的裂痕......”他剧烈咳嗽起来,黑血混着点点流萤喷溅在青瓷碗中,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而我这缕善魂,本应是锁住凶煞的最后一把钥匙。至于那些失踪的人......我无法救他们。”

      文卿的青铜卦盘突然浮起桃林地图,盘上“桃花冢”的标记泛着妖异红光:“所以天缺真相,就藏在九婴头颅与补天石的共鸣里?”
      “不止。”叶世婴挣扎着坐起,从怀里摸出半片焦黑鳞片,鳞片上刻着模糊的蝌蚪文,“这是三千年前提着补天石碎片逃亡时,从凶煞魂魄身上扯下来的。上面记着后羿的预言——‘同源者血祭桃核,可补天之缺,亦可燃尽浊气。’”他将鳞片按在三七旧疤上,两者瞬间共鸣出金芒,“而你,三七,就是预言里的‘同源者’。”
      桃屋吓得兔包都掉在地上:“血祭?那姐姐会怎么样?”
      叶世婴看着三七腕间渐渐亮起的纹路,声音轻得像风:“浊气本是颛顼残魂所化,与你青鸾血脉同源。若用你的血激活桃核,既能补上九婴头颅的裂痕,也可能……让颛顼残魂在你体内苏醒。”他忽然抓住三七的手,指尖冰凉,“但我有办法!三千年里我用流萤修补灵体时,发现补天石碎片能调和浊气——”
      话音未落,事务所的铜铃突然炸响,门外传来老胡气喘吁吁的喊声:“三七姑娘!月湖公园的九曲桥……桥面上全是鳞片!”
      众人对视一眼,叶世婴猛地掀开薄被,紫色丝绒衬衣下的皮肤正渗出金斑:“凶煞魂魄等不及了。它们在桃林深处感应到补天石碎片的气息,想用鳞片阵引动天缺裂的更快——”他突然拽过穗禾的柳树枝,咬破舌尖将血涂在枝桠上,“现在就去桃林!我用灵体引开凶煞,你们趁机用三七的血激活桃核!”
      “不行!”三七甩开他的手,烟杆直指他眉心,“你灵体都碎成这样了,去了就是送死!”
      叶世婴却笑了,银框眼镜滑落,露出那双金瞳——瞳孔里流动的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三千年孤寂沉淀的温柔:“傻青鸾,我等了三千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他摸出那枚刻着“婴”字的玉牌,牌面突然裂开,飞出万千流萤缠绕在众人周身,“记住,桃林深处有棵三生桃树,树根下埋着后羿的箭囊。找到它,就能破了凶煞的鳞片阵。”
      流萤光网骤然收紧,将四人两宠包裹其中。叶世婴的身影在光网外渐渐透明,他对着三七晃了晃水钻耳坠,嘴型无声地说着什么,最后化作一道金芒射向彼岸桃林的方向。

      “他说什么?”穗禾急得柳树枝乱甩。
      桃屋红着眼圈,轻轻摇了摇头。
      文卿握紧青铜卦盘,盘上的桃花冢标记正疯狂闪烁:“别愣着了!去桃林!”
      四人两宠踏着流萤光网冲向门外,晨雾在他们身后翻涌,仿佛三千年的孤寂正被撕开一道裂口。而在彼岸桃林深处,叶世婴的灵体正与八头九婴的凶煞魂魄撞在一起,金芒与黑气交织成茧,他听见自己三千年的心跳第一次如此响亮——原来孤独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有人愿意与你共享同一道裂痕。

      07.
      叶世婴的灵体化作金芒射向桃林时,穗禾的柳树枝还缠着半片他遗落的风衣布料。那布料在夜风里泛着紫丝绒的微光,像极了桃林深处三千年一开花的彼岸桃瓣。桃屋攥着兔包追出巷口,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突然抖落晨露——那些露珠坠在柏油路上,竟凝成了微型的桃林模型,每个土包上都插着根便利店关东煮的竹签。
      “快看!”文卿的青铜卦盘突然浮起全息地图,盘上的桃花冢标记正渗出黑红色的浊气,“叶世婴用灵体引动了凶煞魂魄,现在八头九婴全聚在桃林核心!”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映着远处腾起的紫黑烟雾,“但卦象显示……他的灵体正在碎片化,像被放进搅拌机的流萤。”
      三七把烟杆往牙间一咬,抄起桌上那把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而买的可载人的电动车的钥匙:“少废话!穗禾,你这破电动车要是再在路上抛锚,我就把你买回来的酒全扔了!”电动车冲过街角时,车轮碾过满地竹签,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倒像是在为这场决战计数。

      桃林结界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粉白的花瓣飘落在高铁轨道上,被疾驰而过的列车卷成漩涡。穗禾捏着柳树枝戳向结界边缘,符纸刚贴上就“滋啦”冒起青烟:“这结界怎么跟高铁安检门似的?碰一下就响!”
      文卿蹲下身轻抚地面,指尖触到埋在土里的蟠桃核碎片:“西王母当年用蟠桃核镇九婴头颅,现在核碎了,结界成了漏风的筛子。”
      忽然间,桃林深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尖啸。九婴的八个蛇头撞开桃树枝桠,鳞片刮过高压线塔发出蓝白色的电弧。其中一个蛇头叼着半截便利店招牌,“24小时”的霓虹灯管还在它齿间闪烁,《山海经》里记载的“水火之怪”也是误吞了现代文明的碎片。
      “叶世婴呢?”三七甩动烟杆,沉水香的青烟在指尖凝成镇邪符,“不是说用灵体引开凶煞吗?”
      话音未落,九婴的断颈处突然爆出金芒——叶世婴的灵体正从那里窜出,化作万千流萤缠上蛇头,却被凶煞浊气瞬间灼成飞灰。他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快……去三生桃树!后羿的箭囊在树根下!”
      穗禾骂骂咧咧地甩出柳树枝,符纸裹着丹鸟安胎玉的灵力,竟在九婴鳞片上烫出焦痕:“你这破灵体比我买的二手电动车电池还不经用!”
      桃屋趁机抛出入梦来糖丸,却见糖霜在半空就被高温烤成焦糖,落进九婴嘴里时反让它嘶吼得更凶。文卿突然拽住三七:“看!蛇瞳里的火焰纹在和你旧疤共鸣!”
      果然,三七腕间的淡金纹路正随着九婴的呼吸明灭,像被接入同一电源的老式灯泡。叶世婴的灵体突然聚成人形,挡在九婴与三生桃树之间,银框眼镜在火光中碎成星子:“三七!用你的血激活桃核!我撑住凶煞的浊气……”他的话音未落,九婴的火柱已穿透他的灵体,那些散成流萤的碎片竟主动扑向三七的旧疤,每片都带着三千年的温度。

      “别犯傻!”三七挥起烟杆砸向桃核,和田玉与焦黑的核体碰撞出清脆的鸣响。刹那间,桃林深处的所有桃花同时倒飞,花瓣背面上竟浮现出上古文字——那是后羿射落九婴头颅时刻下的咒文,此刻被三七的青鸾血激活,化作光网罩向八头九婴。
      穗禾瞅准时机将柳树枝插进桃核裂缝,符纸瞬间吸满浊气,竟在枝头开出黑色的桃花。文卿的青铜卦盘自动修复,盘上浮现出叶世婴三千年的记忆碎片:从城隍庙古槐到“再会”live house,每个场景里都藏着半片补天石的微光。桃屋突然哭出声:“叶哥哥的灵体在变成桃林的土……”
      九婴的八个蛇头在光网中挣扎,断颈处的浊气被桃核尽数吸收。当最后一个蛇头化作流萤消散时,叶世婴的灵体正慢慢沉入三生桃树的根须。他抬起手,似乎想接住三七飘落的发丝,却只触到一缕青烟。远处便利店的霓虹突然全部熄灭,唯有周遭路灯的暖光还亮着,像他留在人间最后的温度。

      08.
      抢修车的警灯在桃林外围闪烁,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对着满地鳞片拍照,却无人看见树根下正在消散的金芒。三七靠在三生桃树上,烟杆里渗出的不再是沉水香,而是叶世婴灵体化作的流萤,每只都停在她腕间旧疤上,像在偿还三千年的体温债。
      “他说……这次别再算错电费了。”桃屋捏着叶世婴留下的玉牌,牌面上的“婴”字正渐渐淡去。穗禾把柳树枝插在桃花冢前,符纸上的黑桃花竟结出了银杏果,“早知道就不让他装帅了,现在连桂花酿都没人赔。”文卿推了推眼镜,卦盘上叶世婴的星轨变成了永久的空白,“他的灵体融入了桃核,以后每年桃花开时,或许能看见流萤。”

      夜风卷着桃林深处的纸钱灰打旋,灰屑里还沾着未燃尽的黄裱纸纹,那是附近居民用透明胶带粘在树枝上的祭帖——失踪者照片边角泛着雨渍,他们早已随着九婴的消失而永远离去,徒留他们的亲人,在世上苦守着回忆与悲伤继续前行。
      塑料袋里的牛奶盒早被野猫舔得见了底,三七倚着三生桃树粗糙的皮棱,忽然想起初见叶世婴那日的秋夜:他站在事务所朱漆剥落的门槛外,紫色丝绒衬衣的袖扣正卡着门环,耳垂上的水钻耳钉明明晃着赛博朋克的蓝光,却在耳钉托底刻着火焰状的云雷纹,像把《山海经》里的火纹拓片熔进了现代珠宝设计。
      那时他晃着银框眼镜笑,耳钉随动作在巷口霓虹里划出蓝紫色的弧,明明是“再会”live house老板的时髦打扮,偏偏袖口露出截绣着火焰纹的里衬——就像把三千年的桃林秘火藏进了Gucci风衣的针脚里。此刻桃树枝桠间漏下的月光,正照着她腕间旧疤,那淡金纹路突然与记忆里耳钉的火焰纹共振,恍惚看见他那晚用指尖蹭过耳钉笑问:“这水钻好看吗?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做的。”

      “姐姐,”桃屋指着桃树缝隙,“你看!”只见树根下涌出无数流萤,它们排成队飞来事务所,在玻璃上撞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叶世婴当年敲窗的指节。穗禾突然踢了踢桃树根:“喂!要是敢忘了还我柳树枝的凝露草钱,明年就把你烧成木炭!”回应他的,只有流萤撞在玻璃上的轻响。
      三七将烟杆轻轻放在桃树前敲了敲树干,玉质烟嘴与桃核产生最后的共鸣。她想起叶世婴说过的话:“归属感不是找到根,而是有人陪你当杂草。”现在这丛杂草里,永远少了那株爱穿丝绒衬衣的三千年老草。
      午夜十二点,文卿关上了事务所的大灯,最后一只流萤撞在玻璃上碎裂成光。三七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些今晚吃过的关东煮残签。远处传来穗禾抱怨电费单的吼声,桃屋哼着安神小调的余音,却都盖不住桃树下的土壤里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叶世婴的灵体在土壤里翻了个身,像个终于睡踏实的孩子,只是梦里再也没有需要偿还的千年孤独。

      当第一缕晨光掠过桃林时,三生桃树的枝头开出了罕见的金色桃花。路过的晨跑者拍下照片发在社交平台,配文“云中市惊现神树”。只有第七夜事务所的四人知道,那是三千年的流萤梦,在人间界结出的第一颗果实,而果实的核里,永远藏着一句没说完的话:“欠你们的电费,我用三千年的孤独来抵。”
      ——九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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