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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狌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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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文卿指尖摩挲着温润的青瓷杯沿,壶中高山寿眉的热气氤氲了视线。对面的楚琴正将第三盏茶灌进喉咙,指节叩在木纹桌面上的声响透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茶都换了四泡了。”文卿挑眉望着那只把手搓得通红的狌狌,“再不说清楚怎么找到我的,这壶寿眉怕是要熬成药渣子。"
楚琴突然呛了口茶,金瞳在水雾后躲闪着:“找你的法子……不重要。”他下意识攥紧茶盏,釉色映出千里眼揉着乌青眼眶的模样——那家伙收了三盒瑶池一口酥,才从星轨里翻出文卿在江南小镇的踪迹。这桩用甜食换来的情报,他打算瞒到地老天荒。
惊雷突至,焦黑的枣木碎屑砸在茶馆檐角。文卿望着十米外哭嚎的枣农,忽然想起两千年前楚琴往他卦盘里塞夜光石时,也是这副耳朵乱抖的慌张模样。
“你发誓时没给雷公上供?”他指尖敲着桌沿,看楚琴把脸埋进茶盏里装聋。这只狌狌总爱把尾巴绕在他手腕上发誓,却在天帝锁链碾过皮肉时,把“鸞麟双血破劫”的密语咽成血沫。
月姑的摇椅在素曜天宫吱呀作响,楚琴蹲在许愿牌堆里的背影像团融雪的棉。文卿盯着他袖口帝休树刺绣的微光,忽然想起蟠桃林里那枚裂开的桃核——那时楚琴总把毛茸茸的尾巴缠在他腕间,赌三日后的落雨会打湿第几片桃叶。
于是他咽下去了那句想问楚琴为什么都到了素曜天宫了还能被追过来找到他的话。
“这枚求平安的牌子还是我自己做的。”楚琴突然递来块木牌,牌角刻着歪扭的“楚”字。文卿接牌时触到他掌心的旧疤,那是当年替自己挡下天雷时烙下的。
嫦娥的茶盏搁在石桌上叮咚作响,文卿望着满地飘飞的许愿牌,突然想起少室山帝休树下,楚琴把冻紫的手塞进他袖筒时,兽皮行囊里掉出的半块桂花糕。原来有些歉意早被风雪酿成蜜,藏在每片飘落的帝休叶里。
“下月十五的月光糕,我做好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茶香飘出,“少室山的那株老桂树该开了。”
楚琴抬头时金瞳亮如星辰,尾巴尖扫落的许愿牌上,有人用朱砂写着“愿挚友长伴”。
文卿垂眸拨弄茶盏里的浮沫,寿眉的叶片在水中舒展如蝶。楚琴突然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落的枣花,指尖触到衣料时像被烫到般缩回。这细微的动作让文卿想起蟠桃林里,这只狌狌总在他算错卦象时,偷偷往他卦盘里塞帝休树的新芽。
“折丹说你拿古籍拍了他满脸。”文卿突然轻笑出声,看楚琴的耳朵瞬间红透。那日在少室山,这只狌狌也是这样蜷成毛球蹭他衣角,却在他质问丹药真相时,把尾巴骨挺得笔直:“天帝拿狌狌幼崽要挟我时,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
他们再一次大雨后又一次去了那家茶馆。阳光斜照进那里,楚琴腕间的锁链旧疤泛着淡金。文卿忽然想起紫微宫的雨夜,这只狌狌跪在丹墀上,尾巴与手腕被天帝的锁链碾出的血花,正滴在玄黄量天尺的刻度上——那时他算到三日后的自己会吞下那颗“滋补”丹药,却算不出楚琴藏在兽皮行囊里的帝休树叶,早被预言灵力浸成血色。
“月姑的摇椅该上油了。”楚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指尖摩挲着桌角的刻痕,此刻在茶渍里显影成蟠桃林的晨光。文卿望着他毛领上沾的少室山残雪,忽然笑的无奈。
素曜天宫的许愿牌在风中哗啦作响,楚琴挑出块刻着“求知己”的木牌,牌背用狌狌族秘血写着一行字,他解释道:“文叔问斩前,托我护你到鸞麟双血现世。”
文卿指尖触到血字的刹那,卦盘在袖中震出嗡鸣——三日后的月光里,楚琴会把新摘的月光糕塞进他衣兜,而少室山的帝休树正飘落叶片,每片都映着他父亲临终前注入楚琴皮毛的预言灵力。
“今年的桂花蜜……”文卿忽然开口,看楚琴的尾巴尖立刻摇成蒲扇,“要多加三倍莲子泡着。”
茶盏相碰的脆响里,他看见对方金瞳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还是蟠桃林里那个为了桃核满地打滚的幼崽,只是耳尖多了岁月磨出的微光。
楚琴突然掏出油纸包推过来,文卿打开看见棱角分明的夜光石,正是两千年前赌输后塞进卦盘的那枚。此刻石面映着两人相握的手,一道流光从指尖溢出:昆仑墟的蟠桃宴上,楚琴把最大的桃子偷偷塞进他衣兜;紫微宫的雨夜中,狌狌少年跪在丹墀上,尾巴被天帝的锁链碾出血花。
“其实千里眼……”楚琴的声音突然被茶雾裹住,“他还顺走了我半袋昆仑玉糖。”
文卿噗嗤笑出声时,恰好看见素曜天宫的方向飘来片帝休叶,叶脉里凝着未干的血痕——那是用狌狌族秘血写的“对不起”,在月光下渐渐显形为:“第一次天缺那日,我本该挡在文叔身前。”
07.
少室山氤氲的晨雾还未散尽,帝休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楚琴将行囊随意搭在肩头,粗布麻衣上还沾着昨夜山露的痕迹。他倚着石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角经年累月被打磨出的凹陷,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终于说出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我要离开这里了,去游历四方。”
石凳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文卿猛然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重重磕在石面上,溅出的茶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水痕。这个素来沉稳的归终,此刻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你要去游历四方?”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尾音都带着颤抖,“这次怎么这么突然?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楚琴笑着伸手,像儿时安抚受惊的幼兽般拍了拍文卿的肩膀:“瞧你这紧张模样,倒像是我要去赴什么生死之约。”他故意挑眉,眼底藏着狡黠,“你不是最擅推演命理吗?闲暇时掐指一算,便能知晓我在何处看山看水,岂不有趣?”
文卿先是一怔,继而被逗得破涕为笑。这笑容许久未曾在他脸上浮现,此刻却如寒冬消融后的第一缕暖阳,带着些许生涩的温柔。他伸手重重捶了楚琴一拳,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沉甸甸地塞进对方手中:“少贫嘴!在外切莫逞强,这玄黄量天尺虽不能保你万无一失,但若遇危险,至少能助你瞬息遁回。”
楚琴掂了掂手中的包裹,布料下棱角分明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暖。他小心翼翼将宝物收入行囊,直起身子时,山间的风卷着帝休树的花香掠过二人身侧。
“等我尝遍四海珍馐,见过八荒奇景,定会带着满兜故事回来与你说。”他朝文卿挥了挥手,转身时衣袂扬起,很快融入山间晨雾之中。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别便是五百年。
五百年间,少室山的帝休树荣枯了无数个轮回,文卿的院子里扫落的落叶堆成了小山。那日他正握着竹扫帚,仰头望着无端飘落黄叶的帝休树出神,忽闻一阵清泠的桂花香袭来。嫦娥仙官踏着月华而至,广袖轻扬间,竟让素来淡定的文卿乱了分寸,竟连自己怎样去到素曜天宫都未可知。
“今日卯时三刻,楚琴回了天界。”太阴星君指尖摩挲着琉璃盏,杯中的月魄晃出细碎的银光,“他直奔蓐收星君府邸,直言当年文君远仙长之死,他难辞其咎,愿受天规责罚。”
文卿手中的扫帚“啪嗒”坠地,扬起一片尘埃。他甚至来不及掸去衣襟上的灰,便御剑朝着少室山疾驰而去。风在耳畔呼啸,却盖不住他擂鼓般的心跳声。记忆如潮水翻涌,五百年前楚琴离去时洒脱的背影,与此刻甘愿受罚的决然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
帝休树下,楚琴的身影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鬓角竟也染上了些许霜色。他垂眸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听见脚步声却没有抬头。文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抬手狠狠拍在对方脑壳上,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怒气:“你有病是吗?”
楚琴缓缓抬头,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委屈与不甘,竟让文卿想起年少时他被山雀啄伤手指,却倔强不肯落泪的模样。
“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楚琴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从你父亲离世那日起,你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整日沉溺在仇恨里。我游历四方,见过战乱中饿殍遍野,见过凡人求仙问道却求而不得,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将自己困在执念里五百年的人。”
文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楚琴眼底翻涌的悲怆堵了回去。那些在心底反复咀嚼了五百年的怨恨,此刻竟如镜花水月般虚幻。楚琴继续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你父亲是在我求见天帝的前一日就已……那日紫微宫内,众仙官为天缺预言吵得不可开交,天帝为了掩盖真相……”
文卿的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惊雷炸开。他想起五百年前那个寒夜,自己攥着父亲留下的卦象,在楚琴的房门前徘徊整夜,最终将所有愤怒化作一句冰冷的“你我恩断义绝”。此刻真相如利剑剖开迷雾,他才惊觉自己竟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亲手将唯一的挚友推离身边。
三日后,文卿推开房门时,面色苍白如纸,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望向远方紫微宫的方向,眸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决然:“我要去找天帝陛下一趟,你别跟着我。”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只留下楚琴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默想要握紧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黄量天尺。而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文卿竟带着尺子冲向了紫微宫,砸开了大殿的门。
08.
“所以你那天到底跟天帝说了什么?”三七的烟杆重重敲在梨花木桌上,琥珀色的眼珠瞪得溜圆,“我可把话撂这儿——你要是敢对天帝竖中指,未来三年的房租你得替我付!”
穗禾立刻抄起墙角的柳树枝符袋,银发在日光下抖出细碎光斑:"听见没文卿?主理人可从来不打诳语!"他摆出降妖的架势,却没注意符袋里的丹鸟安胎玉正蹭着裤腰发烫。
文卿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着怎么可能,而后思绪又飘涌回那日——
青铜卦盘在袖中震出嗡鸣。三日前紫微宫的景象如墨滴入水般漫开:天帝端坐在鎏金御座上,十二章纹的冕旒晃出细碎金光,明明是笑着招手,眼角却凝着冰霜:“文卿小友,朕算准了你今日要来。”
“算准?”文卿的指节捏得泛白,归终血脉在血管里突突直跳。他想起父亲被问斩那日,也是这样的笑容浮现在天帝脸上,“我父亲用命预言的天缺,在你眼里就是‘必要的牺牲’?”
天帝起身时,九章法服扫过金砖的声响像极了锁链摩擦。他伸手要抚文卿的发顶,指尖却在触及归终角尖时骤然停住——眼前的少年已比他高出半头,玄色衣袍下涌动的灵力让紫微宫的梁柱都在轻颤。
“当年你父亲若闭嘴,”天帝的声音突然沉得像口古井,手按下了文卿一直举着的量天尺,“何至于落得身首异处?”
他退回御座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踉跄,冕旒后的眼神让文卿惊觉:这尊万年不倒的神像,竟在害怕。
“所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三七的烟杆戳到文卿鼻尖,打断了他的回忆,“天帝没把你怎么样吧?”
桃屋突然拽住文卿的袖口,兔包里滚出颗入梦来糖丸:“不对,我在你袖口闻到了遗留的颛顼浊气的味道!”小仙灵的琉璃眼泛起水光,“那天帝是不是想对你下杀手?”
楚琴突然把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溅出的茶水在青石砖上洇出暗痕:“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狌狌少年的金瞳骤然亮起,袖口的帝休树刺绣正与文卿的卦盘共鸣,“当时我就该跟你一起去的。”
文卿望着窗外晃悠的铜铃,想起逃离紫微宫时,天帝在身后幽幽开口:“文卿啊,你可知天缺的真相,从来不在天上?”天帝摸了摸袖中另一根发烫的玄黄量天尺,那上面新添的血痕正与楚琴腕间的旧疤遥相呼应。
“好啦好啦,现在我要收你的尾款啦楚琴同学。”三七打着圆场,烟杆一转,指使穗禾从柜子上拿出一份A4纸打好的字据,“万事万物,缘由天定。既然上天都说你们是一辈子的挚友情份,那就是怎么都分不开的。所以看着你们能解开误会重修于好,那我也算是公德一件。文卿嘛,自然是来帮我忙的,那以后用得到他的地方多得是。倒是你,给我立一份字据作尾款吧,这份字据的内容就是:日后如果我们能有用到你的地方,你必须随叫随到,不可违抗,即刻生效。”
“立字据是吧?”楚琴突然抓起三七递来的A4纸,指腹在墨迹未干的契约上按出印记,“但说好了,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瞒着事……”他变化出自己的尾巴轻轻圈住文卿手腕,“下次就换我扛着量天尺砸天帝的门。”
茶寮的竹帘突然被风掀起,穗禾看见两只神兽相握的手间闪过流光:文卿掌心跳动着紫微宫的雷霆,楚琴腕间缠绕着少室山的月光,而量天尺上的血痕正化作桂花蜜,滴进三七新沏的高山寿眉里。
09.
楚琴斜倚在第七夜事务所的木门旁,轻轻扫过门框上的符文,挑眉看向对面的文卿:“文大预言家,躲了两千五百年,还打算把自己缩成卦盘里的虚影再也不见天日了?”
文卿的指尖刚触到玻璃门把,身后突然传来三股推力。穗禾的柳树枝符袋蹭着他后腰,三七的烟杆敲在他肩胛骨上,桃屋更是拽着他的衣摆往门外拖。踉跄着跌出玄关时,他听见事务所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憋笑声。揉着发酸的肩膀,他苦笑道:“好歹让我把龟甲卦辞收完吧?你们这阵仗跟追魂索命似的……”
楚琴长臂一揽,将人拽进带着槐花香的体温里。金瞳映着柠华街的暮色,恍若流淌的古兽灵光:“我这脑袋比昆仑墟的日晷还准,你三岁偷藏的夜光石,三百岁替你挡的天雷,还有……”
“停!”文卿笑骂着捶向那坚实的胸膛,耳尖却泛起薄红,“每次都拿这些戳我软肋。”
楚琴忽然敛了笑意,垂眸凝视着眼前人:“明日我又要踏遍九州,但记住——”他的尾音裹着少室山的云雾,“当你嗅到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山茱萸香,就是我在回应你的召唤。只要你有需要,喊我,我一定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风掠过青石板,卷起几片银杏叶。两人静静伫立,像两尊凝固的神兽雕塑,任时光在“万事可乐,百事全消”的木牌下流淌。
楚琴率先打破沉默,掌心贴着文卿后背往前推搡,动作与蟠桃林里偷摘绛霞桃时如出一辙:“走,老地方的寿眉茶该沏第二泡了。就当……补上两千年前那杯送别茶。”
随即他向事务所众人挥挥手,道:“把文卿借我一天,让他明天再工作呗。”
而三七只是随他们去,说记得把他还回来就行。
天光云影中,两道身影相携没入巷口,唯余事务所门楣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将“狌狌”二字的古意摇碎在江南烟雨中。
——狌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