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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般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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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他于混沌中沉浮了不知几何,自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凝形的神识早已如裂帛般斑驳。直到某一日,在人间界雨雾濛濛的巷口瞥见“般般”二字,那墨色匾额忽然与灵魂深处的烙印共振——他便以这二字为名,立在熙攘人潮中。
指腹摩挲着胸口发烫的琥珀碎片,裂纹里封印的紫色羽毛正隐隐发亮,像极了天界悬圃里鸞鷥尾羽的光泽。每当午夜梦回,总有一句低语在识海中盘旋:“找到她,回家。”那声音裹挟着瑶池蟠桃的甜香,又混着昆仑风雪的凛冽,将两千年前的记忆碎片反复捶打。
01.
晨光刚漫过柠华街青石板时,第七夜事务所的木门就被叩响了。叩门声轻得像落雪,却在晨雾里荡开三圈涟漪。三七顶着炸开的鸡窝头拉开门,门轴"吱呀"一声揉碎了巷尾的鸽哨。月白旗袍女子立在阶前,腕间翡翠镯随抬手动作撞出清响,碎玉般的声线落进露水里,竟惊起檐角铜铃轻颤。海棠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缕异香,似将三月桃蕊揉进了昆仑雪水,混着凡间胭脂的甜暖漫开来——那是天界露华特有的清冽,可女子望着三七的眼神里,分明藏着对这香气的全然陌生。
“桃屋!”三七一把将正用鹿皮擦拭铜门环的小医师拽到身前。这不足五尺的桃屋仙灵慌忙踮脚,手里捧着的含羞草新抽出嫩芽,扫过三七衣衫下摆,却连她半片衣角也遮不住。三分钟后,换好衣服的三七已斜倚在梨花木桌后,指间和田玉烟杆在晨光里流转温润光泽,发间还别着枚桃屋塞来的安神草编结。
“我被跟踪了。”女子推来的檀木匣刚触桌面,穗禾腰间的柳树枝符袋便簌簌作响,袋口露出的符纸边角泛着银光——那波动绝非凡人所能拥有。
三七将苍葭色药汁淋进青瓷杯,热气裹着安神草香漫开,在她眼前凝成半透明的雾帘:“小姐,派出所在右转二百米的路口。”烟杆轻叩桌面,“我们这儿只接雷雨天现龙鳞、旱地里长妖藤的活儿,凡俗恩怨恕不奉陪。”
女子指尖在檀木匣上顿了顿,另一只手突然掀开锦盒,“啪”的轻响里,十叠现钞间卧着枚琥珀吊坠,晨光透过坠子,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紫羽影子。“他瞳孔是琉璃色。”她声音微颤,“十年前城隍庙的香灰里,我撞见过这双眼。那时他穿过人潮喊我‘妙仪’,袖口的朱砂痣像团烧不尽的火。”
话音未落,文卿掌心的铜卦盘突然发烫,盘上铜钱自转成圈,转出朱鸞展翅的图腾,翅尖扫过的卦象泛着血光。三七指尖的烟杆骤然停在半空,目光落在女子腕间——月白旗袍袖口滑落处,淡紫色羽纹正随呼吸明灭,那是鸞鷥族轮回时才会显形的本命印记,像被晨露打湿的蝶翅,藏着跨越九世的风霜。
“那就让我瞧瞧,这位‘贵客’的底细。”三七烟杆轻转,茉莉香雾从烟嘴漫出,在桌案上绕成半道符痕。
女子闻言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晨光落在她挺直的鼻尖上,竟映出几分不属于凡尘的剔透。三七屈指轻叩桌面,青瓷杯里的苍葭色药汁突然旋成漩涡,待她覆上女子额头的刹那,指间腾起半透明的青鸾虚影,翅尖扫过之处,桃屋怀中的药囊突然震颤,里面的"入梦来"草籽正破土抽芽,将一缕幽光缠上女子眉心。
“三息之内,往事自现。”三七的声音混着茉莉味烟香沉下来,余光瞧见文卿已悄然展开《三界灵鉴》,书页在晨光里哗哗翻动,最终停在“鸞鷥”条目,墨迹未干的批注旁,正浮出女子方才踏入门槛时,裙摆扫落的半片海棠花瓣——那花瓣触到地面的瞬间,竟化作颗沾着露华的珍珠,在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银辉。
02.
朱鸞打从记事起就像活在双面镜里——寻常人目之所及是车水马龙,她抬眼却能看见穿堂而过的虚影。这秘密如同一枚带刺的青杏,在八岁清明那天第一次硌痛了她的舌尖。
那年她和父母去给去世多年的爷爷上坟,父母在烧纸,她蹲在爷爷坟前玩纸幡,忽有橙黄果子滚到她的运动鞋边。抬眼见碑顶蹲着一少年,朝她挥手道:“快,小丫头,把那颗橙子递给我。”
朱鸞抬眼看去,那少年的眉眼与黑白照片里的人分毫不差。当她递过橙子的刹那,那鬼物手臂骤然腾起灼痕,厉声嘶吼:"你身上怎会有鸞鷥真火?"话音未落,朱鸞只觉一股热流窜入掌心,下一秒便坠入无边黑暗。
三日后朱鸞在医院睁眼时,母亲正摩挲她腕间淡紫胎纹——那是被一位老先生用符水掩盖的灵力印记。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掩不住她此后仍能与异类共处的诡谲体质。
成年后的朱鸞早把撞鬼当作家常,甚至能在写字楼茶水间与飘来飘去的水鬼探讨冲泡咖啡到底该放几块方糖。
直到一周前那个周四黄昏,失恋的酸楚还裹在风里,巷口联防亭的喇叭正循环播放"近期出现异常尾随者"的警示。朱鸞攥紧帆布包拐出地铁口时,克莱因蓝的天幕正被墨色啃噬,最后一道残阳给过街天桥镀上血边——就在那片阴影里,她撞上了琉璃瞳的注视。
那人着一身朱红襕衫,长发间晃着枚琥珀坠子,瞳孔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红光。朱鸞快跑他便疾行,她闪进单元楼时还听见北风卷着枯叶响,待电梯门"叮"地打开,却见那人早立在轿厢内,干裂的唇瓣吐出沙哑名号:"妙仪,我寻了你九世。"
此刻第七夜事务所里,三七的烟杆在檀木桌上敲出脆响,茉莉香雾中文卿已展开《三界灵鉴》,指尖划过"朱鸞"条目下的批注:“鸞鷥族遗脉,轮回时携本命羽翎碎片。”穗禾拎着刚买的虾饺晃进门,柳树枝符袋突然绷得笔直——袋里丹鸟安胎玉正对着朱鸞腕间胎纹发烫。
03.
他是被喙尖啄醒的。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混着凤凰特有的清越啾鸣在耳畔炸开:“裴玄!再赖床,太阳可要晒化你这头笨麒麟了!”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睁开,撞见一只紫水晶般的小鸞鷥正歪着脑袋,尾羽金斑在瑶池霞光里流转,像撒了把碎星子。他刚化为人形,指尖便被那弯钩喙狠狠啄了下,疼得倒抽冷气:“妙仪!你这凤凰神鸟的架子呢?学昴日星官啄人很有趣?”
被点名的小兽抖落颈间绒毛,忽然化作紫衣少女,发间还沾着未褪尽的翎羽,眼尾金痣亮得像淬了光:“谁让你在蟠桃园睡死过去!”她扬手将块银辉流转的令牌拍在裴玄掌心,“你看!是人间令!”
令牌入手的刹那,裴玄右眉突突直跳。那“人间令”三字泛着诡异暖光,与天帝张百忍平日冰冷的御笔截然不同,倒像是掺了忘川的流萤碎光。
“百忍老儿转性了?”他摩挲着令牌边缘的云纹,心头莫名泛起不祥预感,指尖触及的纹路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浊气。
妙仪却抢回令牌贴在胸口,金痣笑得越发璀璨:“该称天帝陛下!你可知我求了多久?从他刚掌权时就……”话音突然顿住,她望着云海深处的南天门,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裴玄,我想再去看看真正的人间,不是典籍里写的那样。”
裴玄沉默着解下颈间琥珀吊坠。里面封存的流萤还在振翅,那是他花三百年在忘川河畔捕来的,翅尖沾着昆仑雪的寒气。“此去莫要轻易显形,”他将吊坠系在少女颈间,指腹擦过她耳尖未褪的绒毛,那触感柔软得像初生的桃瓣,“若遇危险就捏碎琥珀,我……”
“知道啦知道啦!”妙仪拍开他的手,转身时紫衣化作天边云霞,金斑尾羽扫过蟠桃枝,带落几片粉瓣,“等我带回人间的桂花糖给你尝!”
看着那道流光消失在天门结界,裴玄突然攥紧拳头。掌心残留的令牌余温,此刻竟像烙铁般灼痛皮肉。他望向西方昆仑方向——那里暗云翻涌,似有黑龙盘踞,而颈间的麒麟角,正发出细如蚊蚋的嗡鸣,与三百年前昆仑墟预言石刻的震颤如出一辙。
三日后,紫宸殿的玉柱在震雷中嗡嗡作响。
“鸞鷥妙仪,偷盗令牌、私闯人间——你可认罪?!”
天帝掷地有声的质问撞在金砖上,天兵的长戟压得妙仪脊背弓成满月,紫色羽衣在地面拖出刺目血痕,像极了昆仑墟顶被风雪撕裂的云霞。裴玄撞开殿门时,正见刑罚神蓐收的铁鞭扬起,鞭梢泛着能灼穿仙骨的寒光,映得少女颈间碎裂的琥珀愈发猩红。
“陛下!”麒麟踏碎满地金光,犄角间炸开雷云,玄色长袍猎猎作响,“她若有错,容我问清再罚!”
御座上的张百忍捻着胡须冷笑,袖中滑出半块断裂的人间令:“你这挚友持此令牌私逃下界。虽未成功,却确有在人间界催动仙法搅动乾坤之势——证据在此,还要狡辩?”令牌残片上“人间”二字已染成赤红,分明是三月前他亲手为妙仪系上的那块琥珀吊坠所化,裂纹里还卡着半根烧焦的鸞羽。
妙仪突然挣开天兵钳制,染血的指尖直指天帝,声线因灵力激荡而发颤:“我何曾偷取?又何曾催动仙法?分明是你假意相赠,暗中设下咒印令我灵力波动!”她猛地扯断颈间碎链,琥珀吊坠彻底崩裂,露出里面被灵力灼烧的羽毛残片——那是鸞鷥族每代神鸟的本命信物,此刻正泛着黑紫毒光。
裴玄望着妙仪腕间新添的锁链,链节上“天垣劫”的符文正随着她的呼吸闪烁,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她的灵脉。三百年前昆仑墟的预言石刻骤然浮现在脑海:“当鸞羽染血,天垣历将提前重置……”他猛地抬眼,正撞上天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诡谲光芒,那里面藏着的,是与昆仑暗云同源的贪婪与冰冷。
04.
她对人间的痴恋早已刻进鸞羽肌理,化作纪年历法里不灭的星轨。还在天地初开、浊气未散时,她便与裴玄化作两道流光掠过不周山巅,看赤焰岩浆冷却成东岳的苍松,看混沌浊浪退作南溟的桑田——那时人类尚未捏土成形,两只神兽从昆仑墟的玉蛋中破壳起便是比邻而居的魂灵,注定要互为眼瞳,将洪荒万景拓印成彼此神识里的永恒画卷。
这样的岁月在张友仁出现时拐了道诡谲的弯。初见那弓腰乞丐在张家湾村叩门求参汤时,妙仪一盒刚出炉的蒸糕和裴玄打赌:“这荒村连谷糠都难寻,哪来的人参汤喂他?他若是能讨到,这糕便是你的。”可当那个面如冠玉的村长开门时,太白金星突然踏着云头拍来,仙袍上的北斗纹在暮色里明灭,根本没给他们打赌的机会:“此乃天帝人选,这枚刻着‘天垣历’符文的天帝令,便由你们递给他。”
张友仁接过令牌的刹那,裴玄看见他眼底闪过与昆仑墟预言石刻相同的幽光。后来这人果然改叫张百忍,用铁腕将天界神阶制度梳理得滴水不漏,却也用“有限干预”的天规织成了密网。每到月圆之夜,妙仪总会坐在悬圃琉璃瓦上拨弄琥珀吊坠,看里面封存的忘川流萤振翅:“裴玄你闻,人间新年该有饺子馅混着爆竹灰的味道,该有汤圆浮在沸水里的咕嘟声,该有我们初遇时村庄里,红灯笼映在雪地上的暖光。”
直到那日她捧着鎏金人间令雀跃如雏鸟,尾羽上的金斑在晨光里流淌:“你看!百忍……不,天帝陛下准我去了!”裴玄望着她颈间自己系上的琥珀,那里面沉睡着他在忘川捕了十轮月圆才捉到的流萤,却没说破天帝递来的令牌边缘,正泛着与天患裂痕相同的暗红色。三日后紫宸殿的长戟刺破她紫色羽衣时,裴玄终于懂了那几日莫名的心悸从何而来——妙仪腕间新烙的锁灵咒印正在灼烧,每道符文都与《妖典》记载的“因果剥离术”如出一辙,而天帝袖中滑出的半块断裂令牌,分明是他亲手用麒麟血祭炼的琥珀所化。
“裴玄,你信我吗?”
她跪在金砖上的问话像柄淬了冰的匕首,刺破他喉间堵着的千年云霞。当蓐收的铁鞭带着撕裂仙骨的锐响落下时,他听见自己的麒麟角在愤怒中崩裂,声音震得紫宸殿玉柱上的龙纹簌簌剥落:“九世轮回又如何!我会踏碎忘川三千界碑,将你散落在轮回缝隙的记忆逐片拼回!”天帝在御座上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另一块令牌残片,那上面“天垣劫”的古篆正与妙仪坠落人间时,颈间迸裂的鸞羽发出共鸣,在南天门外织出一道预示末日的血色星轨。
铁鞭破空的脆响撕裂殿宇,裴玄突然横身挡在妙仪身前。蓐收的鞭梢擦过他肩头,玄色衣袍瞬间灼出焦痕,而他颈间的麒麟角,在这一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