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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冉遗 ...

  •   00.
      凤集上阳宫,赤雀见朝堂。

      01.
      云中市的暖气总算肯卖力气了,尤其是第七夜事务所,暖气管子一热起来,屋里简直热得像把盛夏直接揣进了深冬。
      前几日穗禾拽着文卿往雪糕批发市场跑,两人愣是扛回来四箱花花绿绿的冰棍雪糕,推着手推车往柠华街走时,遇着街坊就咧嘴笑:“家里小孩子馋得紧,非嚷嚷着要吃冰的,这不,多囤点备着。”
      三七叼着根快化完的绿豆冰棒,冰水滴在月白旗袍前襟洇出浅痕。她望着墙角堆成小山的空冰糕箱,眉梢挑得能挂住串冰凌,和田玉烟杆在掌心转了个慵懒的圈:“合着你俩是把批发市场的冰柜都搬空了?还是打算在事务所开个‘三界冰品特供站’?”
      穗禾正踮脚往冰柜里塞最后几支绿豆沙,银发被热气蒸得软塌塌贴在额角,闻言头也不回地怼回去:“你摸摸这暖气片!烫得能煎鸡蛋,跟伏天有差?”他突然扭头朝文卿伸手,“那几根大脚板递我,最底下那层得垫着,不然巧克力皮该化了——我俩这是帮老板清库存,懂不懂?”
      文卿指尖捏着冰棒纸,青铜卦盘在冰柜反光里泛着冷光,闻言只淡淡抛过去一句:“他还顺了老板两袋碎冰冰,说要冻在桃屋的药罐里当降温符用。”
      桃屋抱着兔包冲过来,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抖得像风中残烛,急得声音都发颤:“别碰我的药罐呀哥哥们!求你们了!”
      穗禾刚抓起药罐要往里塞碎冰冰,闻言手一顿,挑眉回头嗤笑:“啧,不知好歹的小屁孩——这罐子里的薄荷水冻成冰碴,不比你那安神香解屋里热气?”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碎冰袋,冰晶碰撞的脆响听得桃屋直跺脚。
      “当心把桃屋惹毛了,夜里蹲厕所蹲到腿软可别怨她——保不齐等会儿就偷偷往你那份午饭里掺点‘好东西’呢。”三七笑得肩头直颤,鬓边碎发都跟着晃悠,抬手虚虚摆了摆,眼尾弯成月牙儿,“我去前厅挂个‘暂停营业’的木牌,今儿晌午咱们开荤,吃烤肉!”

      过了好半晌,三七还是没回来。穗禾拔高了声音喊:“三七?三七?烤肉不吃了?我们几个还耗不耗着等你啊?”
      前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穗禾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凉意,跟文卿、桃屋交换了个眼神,三人眼里都闪过一丝慌色。他暗骂一声“坏了”,“咔嗒”扣上冰柜门,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半道白痕,几步就冲向前厅。
      客厅里哪有什么岔子?三七好端端站着,只是胳膊伸得笔直,指尖抖着点向对面的人,嘴里“你你你……”了足有七八声,像是被人攥住了舌头。
      被指着的男子生得极惹眼,水青色长发松松垂到腰际,蓝色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顶,衬得下颌线愈发利落;里头墨色修身衬衫扎进白色直筒长裤,裤脚恰好落在黑色短靴沿上,一身清泠色调裹着挺拔身形,偏眉宇间坠着化不开的郁色,像浸在雾里的远山。
      他先动了,摘露指手套时骨节轻轻磕了下掌心,狭长的狐眼抬起来看向三七,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温水,又带着点湖波漫过石子的清润:“主理人,不请我进去坐坐?我可是特意寻过来谈生意的。”
      三七这才猛地眨了眨眼,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深吸口气,袖子一甩带起阵风,鼻尖轻哼出声:“做!怎么不做?送上门的生意要是往外推,我岂不是成了傻子?”

      02.
      三七甩着袖子往屋里走,男子身影紧随其后,羽绒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阵冷风,把厅里暖烘烘的热气搅得打了个旋。穗禾几个早凑到门口探头探脑,瞧见那身水蓝时都愣了愣——尤其是桃屋,怀里兔包的绒毛被她攥得发皱,小声嘀咕:“这人穿得跟冰湖里捞出来的似的,不怕冻着?”
      “冻不着,”三七往八仙椅上一坐,和田玉烟杆敲了敲桌面,“人家身上揣着寒气呢,咱们这暖气对他来说,约莫跟腊月里的炭火盆差不多。”她抬眼扫过来人,“说吧,寻我这第七夜事务所,想做什么买卖?”
      男子刚摘下羽绒服帽子,发尾还带着点室外的霜气,闻言微微欠身,动作里透着股旧时候的斯文:“在下南云渐,是‘隐世’一脉的冉遗。听闻主理人这里能接些旁人不敢碰的活计,特来托办一桩事。”
      “冉遗?”文卿指尖的卦盘突然转了半圈,青铜光泽里映出点讶异,“《山海经》里说的‘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的冉遗?”
      南云渐笑了笑,眼角的郁色淡了些,像雾散了半分的湖面:“正是。不过模样随世道变了些,如今倒更像人了。”他抬手时,指尖掠过发梢,一缕淡蓝色雾气顺着指缝溜出来,在暖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我们一族靠织梦为生,能让人心想事成——无论什么愿望。”
      穗禾正啃着半块没化完的绿豆冰,闻言“噗嗤”笑出声:“吹吧你就,还无论什么愿望?我想要隔壁街李记的糖画摊子今晚归我,你能成?”
      南云渐没接话,只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牌,牌面刻着“织梦南”三个字,边角磨得发亮,像是被人攥了几十年。“这是我从前在人间摆摊时用的牌子,”他声音轻下来,“那时候人间还是马车轱辘碾石板路的年月,我支着个青布小棚子,就摆在朱雀大街的老槐树下。”
      这话一出,厅里霎时静了。桃屋的兔包耳朵耷拉下来,穗禾啃冰的动作也停了,连三七都坐直了些——谁都知道,能把“从前”挂在嘴边的妖,少说也活了几百年。

      南云渐的目光落在木牌上,像是透过纹路瞧见了旧事:“起初没人信。有穿短打的汉子路过,啐着唾沫说我是骗子;有挎篮子的妇人牵着娃,绕着棚子走,还念叨‘好好的后生不干活,学些旁门左道’。我就那么坐着,从春末坐到深秋,青布棚子被雨打烂了三回,木牌上的字被晒得褪了色。”
      “直到那天,相府的胡小姐寻了来。”他指尖抚过“南”字的最后一笔,“她穿一身月白襦裙,裙角绣着缠枝莲,身后跟着两个拎食盒的丫鬟,站在棚子外时,像朵刚从云里摘下来的玉簪花。”
      三七往烟杆里填了点薄荷丝,火星明灭间慢悠悠道:“相府千金,怎么会屈尊去街边找你?”
      “她母亲走了五个月。”南云渐的声音低得像落雪,“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她从相国寺烧完香出来,瞧见我棚子上写着‘织梦偿愿’,就站在树影里看了许久。丫鬟劝她走,说我是江湖骗子,她却摇了头,说‘这人眼里的郁气,不是装的’。”
      他抬眼时,狐眼里映着厅里的灯光,竟有几分当年胡小姐的影子:“她走到棚子前,从袖袋里摸出个银锭子,放在我桌上的青瓷碗里,当啷一声。‘先生,’她说,‘我想再见我母亲一面,哪怕只是在梦里。’”
      穗禾听得入了神,手里的冰棒化了水都没察觉:“你就信了她?不怕她是来砸场子的?”
      “她给了我三两定金,”南云渐笑了笑,那抹笑意却没到眼底,“还说事成之后再添十两。我瞧着她腕子上的玉镯,水头足得像浸在泉眼里,就知道相府千金说话算数。再说了——”他顿了顿,“那时候我已经三个月没开张,再不吃东西,怕是要凝成冰雕了。”
      这话逗得桃屋“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绒毛耳饰上的忘忧草抖了抖:“那你收了定金,真去她家给她织梦了?”
      “收了二两。”南云渐纠正道,“我说够了,剩下的事成再给。”

      他记得那天傍晚,胡府的小厮引着他往里走,朱红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门楣上“胡府”两个金字在夕阳里晃眼。穿过三进院子,才到胡小姐的绣楼,隔着描金屏风,能闻见屋里的檀香,像极了相国寺里的味道。
      “她躺在拔步床上,锦被绣着百子图,”南云渐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说‘闭眼’,她就乖乖闭上了。我指尖的雾刚缠上她的发梢,就瞧见她眉尖松了——许是太想了,连梦里的门槛都跨得急。”
      他没说梦里的情形,只说自己隐了身形,看着屏风上面胡小姐的影子渐渐安稳,才转身离开。走时路过花园,瞧见假山石后有株忘忧草,开得正盛,像极了许多年后桃屋耳饰上的模样。

      “那后来呢?”桃屋追问,兔包被她抱得更紧了。
      “后来?”南云渐的目光飘回木牌上,“她第二天派人送来了十两银子,还有一碟杏仁酥,说是她母亲从前最爱的点心。我把银子收了,点心分给了蹲在棚子旁的乞儿。”他顿了顿,“再后来,朱雀大街的老槐树被雷劈了,我的棚子也烧了。我就换了个地方,继续织梦。”

      织过什么梦?他没细说。但三七从他眼底的郁色里瞧得出来,有甜的,也有苦的。或许有穷书生梦见自己中了状元,跨马游街时红绸缠了满身;或许有老妪梦见亡夫,在灶台前替她添柴,说“今年的新米香”;也或许,有活不下去的人,攥着最后几个铜板,求他给个没痛苦的了断——那就织个烈火焚身的梦,让魂魄在暖热里悄悄散了,比在冷炕上熬着强。
      “说了这么多,”三七终于敲了敲烟杆,火星落进青瓷烟灰缸里,“你今儿寻到我这,到底想办什么事?总不是来给我讲古的吧?”
      南云渐收起木牌,指尖的淡蓝雾气突然浓了些,厅里的暖气片“咔哒”响了一声,像是被冻了似的。“我想找一个人,”他声音沉下来,带着冰碴子的凉意,“一个一千年前,我给她织过梦的人。”

      这话一出,文卿的卦盘“嗡”地转了起来,青铜面上的纹路亮起微光。穗禾皱了皱眉:“一千年?人早就化作春泥了吧?”
      “你心里清楚,我自然也明白。”南云渐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在舌尖滚过,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郁色却丝毫未减,像浸在冷雾里的远山。他抬眼望向桃屋,狭长的狐眼在暖光里泛着浅淡的蓝,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桃屋仙子,劳烦了——给这茶里添些‘入梦来’吧。有些事嘴上说不分明,倒不如让诸位亲眼瞧瞧来得实在。”
      桃屋耳饰上的忘忧草轻轻晃了晃,她抱着兔包轻叹一声,指尖从绒毛里勾出个琉璃小瓶,瓶身泛着月光似的冷辉。倒出三滴“入梦来”,透明的液珠坠在茶面上,竟泛起细碎的蓝光,像揉碎的星子落进了茶汤里。
      “啧,你可得悠着点喝。”穗禾靠在冰柜上,指尖还捏着块刚烤好的肉,油星子蹭在银发丝梢也不管,嗤笑里带着点促狭,“别事儿还没说清,先呛死在这儿——我们事务所可不负责任命赔偿,尤其还是你这种自带寒气的主儿。”
      南云渐没接话,只垂眸看着茶盏里浮动的蓝光。他指尖拢住杯沿时,水青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几缕垂在茶盏边,竟与茶汤里的蓝光融成一片,像深潭里漫开的水纹。片刻后,他抬手将茶盏凑到唇边,喉结轻轻滚动,带着“入梦来”的茶汤便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杯底还沾着两星蓝光,像没喝完的月色。

      03.
      万鹤楼里正闹得欢腾,二楼临窗的位置却偏安一隅。楼下大堂里,胡姬们裹着红绿纱裙旋身起舞,纱袖翻飞时露出皓腕上的金钏,脚踝系着的铃裆随着鼓点“叮叮咚咚”响,混着琵琶的错音、酒盏碰撞的脆响,像把整座城的热闹都揉进了这方寸楼里。
      临窗的紫檀木桌被楼外风雪镀上层冷光,桌旁的帝王却坐得如松如柏。玄色锦袍上绣着暗金龙纹,袖口熨得笔挺如刀裁,指尖却在锦缎膝头悄悄打了个旋——那点不易察觉的局促,在满室喧闹里像枚硌在玉中的细沙。
      她鬓角霜白已漫过耳后,却衬得面容愈发清峻:眉峰如削带着帝王独有的锐气,眼尾微垂时又泄出几分书卷气的温厚,仿佛案头那些批注过的史册正顺着目光流淌。只是当楼下胡姬旋到栏杆边,红绿纱裙扫起阵香风时,她端茶盏的手指还是顿了顿,骨节在白瓷杯沿上轻轻磕了下,连腕间玉镯都跟着颤了颤。
      对面的南云渐倒像长在这喧嚣里的人。靛蓝暗纹长袍铺在椅上,水青色长发松松挽了半束,余下的发梢垂在肩后,被穿堂风卷着扫过袍角暗纹,像溪流漫过青石。他执起青瓷酒盏,指尖叩过杯沿的“叮”声刚落,热酒的雾气便漫上他下颌线,把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郁色晕成了水墨画里的淡墨。
      “圣上这模样,倒像被先生硬拽来的学童。”南云渐呷了口酒,狐眼在暖光里弯出点笑意,目光掠过她紧绷的肩颈,声音裹着酒气的暖,“这万鹤楼的热闹,怕是比金銮殿的朝会更磨人?”
      武曌被说中了。常年覆着寒霜的脸颊泛起层薄红,像雪地里落了点梅瓣。她抬手时龙纹锦袍扫过桌面,带起阵极轻的风,语气却仍端着三分威仪:“朝事冗繁,这般歌舞之地,确是多年未踏足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飘雪的檐角,终究松了松眉心,“只是先生选在此处见驾,总不会是单为听这胡姬的金铃声吧?”
      话音落时,恰好楼下胡姬旋到栏杆下,金铃“哗”地抖落串脆响,惊得檐角积雪簌簌往下掉。南云渐望着她指尖捏皱的茶盏垫,忽然觉得这九五之尊握着茶杯的模样,倒比握着玉玺时更像个“人”。
      南云渐放下酒盏,指腹擦过唇角的酒渍,朝楼下扬了扬下巴。恰好一名胡姬旋到栏杆下,金铃“哗”地抖落一串脆响,惊得窗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您瞧,”他轻笑一声,狐眼在喧闹中显得愈发清亮,“楼下越吵,楼上这角就越静。人声鼎沸里,谁会留意两个说悄悄话的人?”
      他指尖在桌面轻轻画了个圈,圈住桌上的两盏酒:“再者,这楼里的热闹是活的,像淌着的春水。人在里头坐着,心里的结也容易松快些——总好过在空荡书房里,对着四堵墙把心事越憋越死。”
      武曌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松,瓷杯与桌面轻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她望着楼下胡姬翻飞的纱袖,红绿绸缎在人群里搅出团模糊的艳色,耳旁金铃脆响混着酒客的笑骂,竟真的从那片喧闹里品出点奇异的熨帖来——像久旱的田遇上场细雨,紧绷的脊背不知不觉就塌了半分,连玄色锦袍上的龙纹都仿佛柔和了些。
      她抬手将茶盏凑到唇边,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恰好压下那股莫名的燥意。鬓角的霜白在暖光里泛着浅淡的银,眼尾的细纹也舒展了些,望着南云渐时,连语气里的帝王威仪都淡了三分:“先生说得是。困在金銮殿久了,看什么都带着规矩的框子,倒真成了迂腐的老东西。”
      “圣上言重了。”南云渐指尖在酒盏沿上轻轻画着圈,热酒的雾气漫上来,把他眼底的郁色晕得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痕。他抬眼时,狭长的狐眼正映着窗外飘飞的雪,目光落在武曌鬓角的霜白上,忽然觉得那抹白与自己水青色的发梢倒有几分相似——都是被岁月磨出的痕迹。

      “前日您托人递的信,”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沉,像雪落进松间,“说有桩‘难言之隐’要托我办。”他顿了顿,指尖叩了叩桌面,“冉遗织梦,也解梦。不知圣上是想添段好梦,还是想消段旧梦?”
      武曌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腹在微凉的杯壁上摩挲。楼下的鼓点突然慢了,胡姬的舞步也缓下来,琵琶声咿咿呀呀的,像谁在低声诉说。她望着杯底沉落的茶叶,那些蜷曲的叶片在水里慢慢舒展,竟像极了她午夜梦回时,总在眼前晃的那片宫墙。
      “若说添梦,”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茶汤的温,“这天下太平,万民安康,已是最好的梦。”可眉峰却轻轻蹙起,像有根无形的线在那儿揪着,“只是……有些旧梦,缠得太久,该忘了。”
      南云渐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她。看她鬓角的霜白如何在灯光里浮动,看她眼底的英气如何被层淡淡的倦意覆盖,看她握着茶杯的指节如何悄悄泛白——这九五之尊的手,握过玉玺,批过奏折,斩过乱臣,此刻却像个攥着秘密的孩童,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武曌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眼望向他,目光里有帝王的果决,也有凡人的疲惫:“我想忘的,是段关于‘她’的梦。”

      “她?”南云渐挑眉。
      “是个穿绯红宫装的女子。”武曌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瓣上,带着点化不开的涩,“总在我梦里跳剑舞。琵琶弦一断,她就停在那儿望着我笑,那笑……甜丝丝的,偏又裹着淬毒的针。”她抬手按了按眉心,玄色锦袍的袖口滑下来,露出腕间磨得温润的玉镯,茶盏在掌心慢悠悠转了半圈,“我想忘了这个梦。”
      楼下的琵琶声恰在此时戛然而止,胡姬的金铃也停了,满室喧闹像被人掐断了喉咙,陡然静得能听见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南云渐望着她鬓角在暖光里泛白的发丝,忽然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热酒滚过喉咙时,喉结轻轻滑动,眉宇间的郁色又浓了些,像被风雪漫过的湖面,雾霭沉沉。
      “好。”他放下空盏,青瓷与桌面碰撞出清越的响,声音裹着酒气的沉,“但要忘梦,得先知其根。那穿绯红宫装的女子,是谁?”
      武曌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腹在微凉的杯沿上掐出一道浅痕,像要把那点心事都掐进瓷釉里。窗外的雪光斜斜打在她脸上,一半亮得能看清鬓角霜白的根,一半暗得藏住了眼底翻涌的潮。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混着楼外风雪的寒,又带着茶盏的温,像枚被岁月磨透的玉,终于漏出了内里的纹路:“每次梦醒,都记不清她的脸。像抓不住的雾,像留不住的水。”她顿了顿,指节轻轻磕了下杯底,“可看那绯红宫装……看那跳舞的姿态……”
      楼下的琵琶突然又响了,调子凄凄切切的,像谁在哭。
      “那分明是……我自己。”
      最后几个字落时,满室的寂静仿佛被砸出个洞,连落雪都顿了顿。南云渐望着她紧握茶盏的手——那只批阅过无数奏折、执掌过生杀大权的手,此刻竟在微微发颤,像个迷路的孩童。
      这话出口的瞬间,楼里的风似乎都停了。南云渐看着他鬓角簌簌发抖的白发,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与茫然,端起酒盏的手顿了顿。热酒的雾气再次漫上来,模糊了他眉宇间的郁色,也模糊了窗外飘雪的痕迹。

      “好。”半晌,他才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落雪,“但圣上得先告诉我,您想忘了的那个‘自己’,究竟藏着什么事。我相信圣上不会在这种事上掺假,所以这一次,在下还会附赠您一个添美梦的机会。”

      楼下的金铃还在响,琵琶却换了支调子,咿咿呀呀的,像谁在暗处哭。武曌望着杯底沉落的茶叶,终于缓缓开了口,声音混在喧闹里,像一粒被潮水裹着的沙,慢慢浮出水面。

      04.
      武德七年(624年)二月十七,长安城的雪下得正紧,鹅毛片子卷着北风往人脖领里钻,把武府朱红大门上的“囍”字都染得发白。卯时刚过,府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像破冰的春水,瞬间冲散了庭院里的寒气——靠做木匠发达的武士彟家,又添了位千金。
      接生婆裹着厚棉袄跑出来报喜时,冻得通红的手还在发抖:“生了!是位千金!哭声亮得能掀翻屋顶,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武士彟正站在廊下搓手,绛色锦袍上落了层薄雪,闻言猛地一拍大腿,鬓角的汗珠混着雪水往下淌:“好!好!快,给屋里送盆炭火,别冻着娘俩!”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日就飞遍了整条街坊。邻里们踩着积雪往武府跑,隔着半开的门扉拱手道喜,呼出的白气在冷空里凝成雾:“武大哥,恭喜恭喜啊!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又得位金枝玉叶!”有穿青布棉袍的老者捻着胡须笑:“您家本就人丁兴旺,如今再添位姑娘,凑成个‘好’字,往后日子更得红火!”也有抱着娃的妇人踮脚往里瞅,嗓门亮得盖过风声:“投生到老武这样的人家,可不是命好?将来吃穿不愁,还能识文断字,比咱这街面上的小子都强!”
      武士彟乐得眼角皱纹都堆成了花,忙让管家搬来几筐炭火,在门廊下支起临时的炉,见着街坊就往手里塞块糖糕:“同喜同喜!都沾沾喜气!今儿府里摆流水席,管够!”
      流水席从辰时开到酉时,红漆方桌在院里摆了三排,炖得酥烂的羊肉锅里飘着白汽,烫好的米酒坛子敞着口,香得连过路的野狗都蹲在墙角不肯走。宾客们划拳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妇人的笑谈,混着雪落的簌簌声,把武府的热闹烘得能暖透半条街。武士彟穿梭在席间,杯盏碰得叮当响,喝到兴头上,干脆扯开衣襟露出里面的锦缎里衣,嗓门比北风还亮:“我武士彟这辈子,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街坊,如今添了这小闺女,往后更得积德行善!”

      直到暮色漫过墙头,最后一波醉醺醺的宾客被家丁扶着送走,院里的炭火才渐渐弱下去,只剩几缕青烟在雪夜里打旋。武士彟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往内院走,棉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响,刚要吩咐丫鬟准备热水,就见个穿灰布短打的家丁小跑过来,棉帽上的雪沫子蹭了满脸:“老爷!门房那边……有个老道要进来。”
      “嗯?”武士彟停下脚,眉头微蹙,“这时候了,哪来的老道?”
      “小的看他是瞎了眼,”家丁搓着手回话,声音压得低了些,“在门口冻得直哆嗦,就想要口热乎吃的。小的看他可怜,没敢赶……”
      武士彟往门的方向瞥了眼,雪光里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黑影。他跺了跺靴底的雪,哈出的白气里带着酒气:“这天寒地冻的,瞎眼老道在外头,冻也冻僵了。”他摆了摆手,语气里还带着宴后的热乎劲,“快请进来!到灶房盛碗羊肉汤,再拿两个刚出锅的馒头——让老人家暖暖身子。”
      家丁应声跑了,武士彟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方才接生婆说的“哭声亮”,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他裹紧了锦袍,往内院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他还不知道,这个雪天里降生的女婴,将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只当是老天爷又送了份寻常的欢喜给他。
      灶房的灯光从窗棂漏出来,映在雪地上,像块融化的金子。很快,就传来老道被扶进门的咳嗽声,混着灶上羊肉汤“咕嘟”的响,成了这风雪夜最暖的注脚。
      老道被家丁扶进灶房时,棉袍上的雪正簌簌往下掉,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圈圈湿痕。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眼窝深陷,眼皮紧紧阖着,一看便知是真瞎了。可奇怪的是,他进门时既没撞着门框,也没踩翻脚边的柴火,仿佛眼前长着双看不见的眼。
      “老人家,快坐。”武士彟随后跟进灶房,见灶台上的羊肉汤还冒着热气,忙让厨娘再添把柴,“天这么冷,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老道摸索着在灶边的矮凳上坐下,枣木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笃”的闷响。他没急着说话,先侧耳听了听——听柴火噼啪的炸响,听汤锅里咕嘟的冒泡,听武士彟身上锦袍摩擦的窸窣,末了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多谢老爷收留。老道云游至此,本不该叨扰,只是这风雪实在太急。”
      厨娘端来一碗羊肉汤,撒了把翠绿的葱花,香气瞬间漫了满灶房。老道摸索着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时,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先喝,反而转向武士彟的方向,空茫的眼窝像是能穿透人心:“方才进门时,听见府里有婴孩的啼哭?”
      武士彟正看着厨娘往灶膛里添柴,闻言笑道:“正是,小女刚降生,让老人家见笑了。”
      “是位千金?”老道又问,嘴唇抿成一道浅痕。
      “正是。”
      老道这才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在品味什么。半晌,他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个用红布包着的物件,递向武士彟的方向:“老爷是厚道人,老道无以为报,只有一礼相赠。”
      武士彟迟疑着接过,红布轻飘飘的,里头裹着个硬物。他解开布一看,竟是块巴掌大的玉佩,玉质算不上顶尖,却透着股温润的白,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既不像字,也不像画,倒像是团蜷着的云。

      “这是……”
      “是老道年轻时在终南山得的,”老道的声音缓下来,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玉能避邪,更能记缘。只是这缘太深,怕是要缠上小千金一辈子。”他顿了顿,枣木拐杖又往地上笃了一下,“老爷若信得过老道,就把这玉系在小千金床头。将来她若是遇着解不开的结,或许……能从这玉里寻着点光。”
      武士彟捏着玉佩,只觉触手生温,心里莫名一动。他本不信这些方外之言,可看老道虽是瞎眼,举止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气度,再想想刚出生的女儿,终究点了头:“多谢老人家好意,我记下了。”
      老道这才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揉皱的纸:“汤好喝,谢老爷。”他摸索着站起身,枣木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时辰不早,老道该走了。”
      武士彟忙道:“雪还大着呢,不如就在府里歇一夜?”
      老道却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得不像个佝偻的老者:“不了,云游的人,哪都能歇。”他走到灶房门口,忽然停住,背对着武士彟又说了句,声音轻得像雪落,“小千金的名字,定了吗?”
      “还在想呢。”
      老道枯瘦的手指在膝头轻掐,指节骨突得像老树枝桠,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灶火的噼啪声吞掉。半晌,他猛地停了动作,空茫的眼窝转向武士彟,沙哑的嗓音突然亮了几分,像蒙尘的铜镜被擦出点光:“方才进门时,就觉府上有股气——不是金银气,是龙气,浑厚重实,压得这风雪都矮了三分。”
      他顿了顿,枯指往窗外虚虚一点,那里正悬着被云遮了大半的月:“今日天相奇绝,虽落雪却藏得住日月。这女娃生在此时,命里该带‘明’字。不如就叫‘曌’吧,日月当空,普照四方——她承得起这命格。”
      话音落时,他不等武士彟回话,已摸索着拄起枣木拐杖,往门口挪去。拐杖往青砖地上一顿,“笃”的一声,像敲在人心上。刚推开半扇门,外头的风雪就卷着寒气扑进来,吹得灶膛里的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映得他佝偻的身影忽明忽暗。
      “老人家留步!”武士彟这才回过神,忙迈步去追,锦袍下摆扫过矮凳,带倒了空汤碗,“哐当”一声脆响在灶房里荡开。可等他冲到门口,雪地里哪还有老道的踪迹?
      只见漫天飞雪里,唯有一道浅淡的影子在远处晃了晃,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又像河面上快要散的雾。风一卷,那影子就淡了几分,再眨眼看时,已彻底融进白茫茫的天地间,连脚印都没留下半个,仿佛方才那碗羊肉汤、那句“日月当空”,都只是风雪酿的一场梦。
      武士彟站在门廊下,棉靴踩在积雪里,咯吱作响。他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巷,手里还攥着那枚红布裹着的玉佩,只觉指尖的温润与天地的寒凉撞在一起,心里头突突地跳——这老道,哪是来讨碗汤喝的?分明是为这刚出生的女儿,送来了一个惊天的名字,和一句说不清道不明的谶语。

      “老爷,雪大,快进来吧。”家丁在身后催促。
      武士彟应了一声,转身往内院走。他把玉佩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只觉那点温润的暖意,竟比灶房的炭火还要熨帖。他不知道,这枚看似普通的玉佩,会陪着那个叫武曌的女婴走过多少风雨;更不知道,老道说的“太深的缘”,原是横跨了几世的纠缠。
      内室里,刚降生的女婴正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噙着点笑。武士彟轻轻将玉佩系在她床头的长命锁上,玉坠碰着银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为这风雪夜,坠下了一个悠长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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