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隐裂的真相与透风的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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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的指甲在扫码枪边缘掐出月牙形的白痕时，仓库的吊扇突然停了。闷热的空气像块湿棉被压下来，光伏板堆里散发出的塑胶味浓得化不开，呛得他直咳嗽。扫码枪屏幕上，“待销毁”三个字被人用修正液涂掉了，底下隐约露出“合格”的打印痕迹，像块没擦干净的污渍。
“阳哥，查到了。”张磊的微信电话突然打进来，背景里是网吧键盘的噼里啪啦声，“盛阳光伏的王经理，全名王建军，上周三卷款跑了，欠了供应商两百多万——他老婆说，他跑之前见过寰宇的一个副总，姓方。”
陈阳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想起周启悦那张写着“临时工招聘”的便签，字迹清秀得像片云；想起她递来的草莓创可贴，包装上的兔子笑得没心没肺；想起她站在脚手架上时，劳保鞋里卡着的沙砾——那沙砾，和仓库墙角的一模一样。
“方副董？”他压低声音，手指抚过光伏板的隐裂处，裂缝里卡着根细小的头发，是棕色的，像孙逸凡染的那种发色。
“对，就叫方明远！”张磊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托网吧老板查的，这老东西跟绿能集团的老总穿一条裤子，去年就把寰宇的技术专利卖了好几次——阳哥，你那儿没事吧？要不赶紧撤？”
陈阳没说话，挂断电话时，扫码枪从掌心滑下去，在水泥地上磕出道白痕。仓库深处传来窸窣声，像有老鼠在啃咬纸箱，又像有人踮着脚在靠近。他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去，照见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往货架后躲，手里抱着的纸箱上印着“盛阳光伏”的logo。
“谁在那儿？”陈阳捡起根钢管，管壁的锈迹蹭在掌心，粗糙得像砂纸。
男人慢慢走出来，安全帽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有颗黑痣，是王经理的施工队里那个总偷懒的小李。他怀里的纸箱晃了晃，掉出块光伏板，隐裂处的玻璃渣在光束下闪着冷光。
“陈……陈哥？”小李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咋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陈阳举着钢管往前走，影子在货架上被拉得很长，像只张开的手，“半夜三更，抱着这些板往哪运？”
小李突然把纸箱往地上一摔，光伏板碎了一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我也是被逼的！王经理跑之前跟我说，把这些隐裂板重新包装，贴上合格标签送进寰宇仓库，就给我五千块——我妈等着做手术，我实在没办法啊！”
陈阳的钢管停在半空。他看着地上的碎玻璃，想起自己在五金店焊托架时，飞溅的火花落在胳膊上，那点疼根本算不了什么——真正疼的是，你明知道有些事不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往更糟的地方滑。
“谁让你送进仓库的？”他的声音很沉，像仓库顶上那根锈迹斑斑的横梁。
“是……是寰宇的林工！”小李的脸惨白如纸，手指着仓库角落的监控，“他说监控坏了，让我凌晨三点送过来，直接卸在三号货架——陈哥，我真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我就是个打工的……”
林景逸？陈阳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想起他扶自己时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说“方总让我查绿能的技术来源”时认真的眼神——那些难道都是装的？
“监控没坏。”陈阳突然笑了，指着角落里闪着红光的摄像头，“那是红外夜视的，你看不见红灯而已。”
小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腿一软瘫在地上，像堆没骨头的烂泥。陈阳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蹲下来看着他：“说吧，林景逸还让你做了什么？”
周启悦在会议室门口第三次整理裙摆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水泥味。早上去工地检查托架，不小心踩进未干的混凝土里，米白色的真丝裙沾了块灰斑，像只顽固的蝉蜕。方锐霆的秘书在旁边小声说：“方总已经在里面等了，董事会的人都到齐了。”
会议室的门是橡木的，厚重得像座墓碑。推开门的瞬间，周启悦听见方副董的声音：“……所以我坚持认为，应该立刻终止光伏幕墙项目！老楼承重不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供应商盛阳光伏已经跑路，现在连合格的光伏板都找不到——这不是儿戏，是拿公司的钱打水漂！”
“方副董似乎忘了，盛阳光伏是您亲自推荐的供应商。”方锐霆坐在主位，指间的钢笔转得飞快，“而且上周的董事会，您还说他们的产品‘质优价廉’。”
“此一时彼一时！”方副董拍桌子，金边眼镜滑到鼻尖，“谁能料到王建军会跑路？我看这事蹊跷，说不定是有人里应外合，故意给寰宇下套！”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周启悦，“周经理，你是项目负责人，是不是该给董事们一个解释？”
周启悦把检测报告放在桌上，纸页被她攥得发皱。“盛阳光伏的问题我们已经发现，隐裂板全部封存，没有安装到墙面上。”她调出仓库的入库记录，屏幕上的时间戳清晰可见，“而且我们找到了新的供应商，‘远航新能源’，他们的光伏板转换效率更高，价格比盛阳光伏低8%。”
“新供应商？”方副董冷笑，“怕又是你找来的关系户吧？行政部上来的人，就擅长搞这些歪门邪道。”
周启悦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陈阳在仓库里扫出的异常记录，想起他微信里那句“隐裂板被重新包装”，想起凌晨三点小李被抓时的哭喊——“林工说只要瞒过董事会，就让我进寰宇当正式工”。
“是不是关系户，数据说了算。”她点开远航的检测报告，转换效率23.7%的字样在屏幕上闪着光，“这是林景逸林工亲自检测的，他可以作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景逸。他坐在角落，指尖在笔记本上划着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只受惊的鹿。“是……是我检测的，数据没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方锐霆突然笑了，钢笔在桌面上敲了敲：“既然数据没问题，那就按计划推进。方副董要是担心，可以亲自去仓库监督销毁隐裂板——正好，我让安保部调了监控，大家一起看看，这些板是怎么被重新包装入库的。”
投影仪上突然出现仓库的画面，凌晨三点的红外影像里，小李抱着纸箱的身影清晰可见，而在他身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指挥他把板卸在三号货架——是林景逸。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静。方副董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瘫在椅子上，像只被扎破的气球。林景逸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捂住脸，肩膀抖得像筛糠。
周启悦看着屏幕上的画面，突然觉得很冷。她想起林景逸帮她算储能参数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他在实验室里熬红的眼睛，想起他说“我欣赏你的不是野心”时真诚的语气——那些难道都是假的？
“林景逸被方副董威胁了。”散会后，方锐霆在走廊叫住她，手里把玩着钢笔，笔帽上的logo在灯光下闪着光，“他妹妹在方副董的公司实习，方明远用实习证明要挟他，让他帮忙掩盖隐裂板的问题。”
周启悦没说话。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她裙摆上的水泥斑，像片干枯的叶子。
“仓库那个临时工，”方锐霆突然说，“是叫陈阳吧？他提供的线索很关键，人事部说他今天没来上班，要不要我让人找他？”
周启悦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陈阳胳膊上渗血的纱布，想起他焊托架时飞溅的火花，想起他在仓库里输入的那条备注——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用。”她握紧手机，屏幕上是陈阳的号码，她还没存，却记得烂熟，“他会来的。”
陈阳把最后一块隐裂板扔进粉碎机时，铁屑溅在他脸上，像被蚊子叮了口。仓库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方锐霆的黑色宾利停在门口，车窗降下，露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尊没表情的雕塑。
“陈先生，方总请你过去。”秘书打开车门，语气客气得像在招待贵宾。
陈阳的工装裤上还沾着光伏板的玻璃渣，手心的锈迹洗不掉，像块永久的胎记。他想起调解室里大舅的嚎叫，想起他妈枕头下的存折，想起张磊那袋叮当作响的零钱——原来，生活给你的每块糖，早就标好了价格。
“我不去。”他把安全帽摘下来，往粉碎机上一放，“我就是个临时工，活儿干完了，该结工资了。”
秘书愣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个信封：“方总说，这是你的奖金，比日结工资多十倍。”
陈阳掂了掂信封，厚度足够支付大舅的赔偿款。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十倍就想收买我？方总的钱也太好挣了。”
“你想要什么？”方锐霆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冷得像冰。
“我要仓库里那批隐裂板的销毁记录，盖寰宇的公章。”陈阳靠在粉碎机上，铁壳烫得他后背发疼，“还要你们采购部那个临时工岗位，不是日结，是长期的——我朋友张磊，他需要份工作。”
秘书看向方锐霆，后者点了点头。“可以。”他推开车门走下来，身上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但我有个条件，离周启悦远一点。”
陈阳的拳头突然握紧，指甲嵌进掌心。他想起周启悦在脚手架上笑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想起她递来的草莓创可贴，黏性透过纱布渗进来，甜丝丝的；想起她窗台上的绿萝，新抽的嫩芽在风里晃啊晃——那是他见过最美的绿色。
“我和她没关系。”他把信封塞进裤兜，转身往仓库外走，劳保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声，“但她是个好经理，比你们这些穿西装的强多了。”
方锐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王建军被抓到了，供出方明远收了绿能三百万回扣，警察已经立案了。”
陈阳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还有你舅的赔偿款，”方锐霆的声音在风里有点飘，“寰宇的法务部帮你协调了，对方同意降到一万五，公司可以先替你垫上。”
陈阳的拳头松开了，手心全是汗。他想起派出所那道生锈的铁门，想起0716号民警说的“可能要走刑事程序”，想起他妈在电话里哭着说“你爸要是在，肯定不会让你受这委屈”。
“不用。”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把钱给张磊的工资卡打过去吧，算他提前预支的。”
周启悦在18楼的露台找到林景逸时，他正把一摞图纸往碎纸机里塞。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只折断翅膀的鸟，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林景逸的手顿了顿，图纸从指间滑下去，散落一地，上面是光伏幕墙的设计图，有几页还沾着咖啡渍——是她上次不小心洒的。“我妹妹……她要出国留学，需要实习证明。”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方明远说，只要我帮他这一次，就让她进最好的公司实习。”
周启悦捡起张图纸，上面有林景逸用红笔标注的减震支架角度，和陈阳焊的一模一样。“你知道那些隐裂板会出事，对不对？”
“我以为……我以为能瞒过去。”林景逸蹲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我算过的，只要不遇到强风，至少能撑过董事会的检查……我没想害人，我只是……”
“只是想走捷径。”周启悦打断他，把图纸扔进碎纸机，“就像当初，你明明知道绿能抄袭我的方案，却因为方副董的威胁，选择沉默。”
林景逸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震惊像水面被投了块石头。“你……你知道？”
“陈阳告诉我的。”周启悦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空被染成橘子色，像小时候吃过的硬糖，“他在仓库里发现了你的笔记，上面记着绿能方案的漏洞，和你给我的储能参数一模一样。”
林景逸的脸瞬间惨白。他想起自己落在仓库的笔记本，封面画着片绿萝——是他偷偷临摹的周启悦的微信头像。
“我已经向方总辞职了。”他站起来，脚步有点晃，“妹妹的实习证明，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走歪路了。”
周启悦没说话。碎纸机的声音嗡嗡响，像只悲伤的蜂。林景逸走到电梯口，突然停下：“陈阳……他是个好人。”
周启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陈阳在仓库里输入的那条备注，想起他焊托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有些裂缝不能堵，得让光照进来”——原来，他说的不仅是阳台的墙。
陈阳回到家时，他妈正往阳台上搬花盆。土是从小区花坛里挖的，还带着蚯蚓粪的腥气，她手里捧着个破瓷碗，里面种着株蔫巴巴的月季，根须从碗底的裂缝里钻出来，像老爷爷的胡须。
“你大舅的事……”林淑琴的声音很轻，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小姨刚才打电话，说她凑了一万，加上张磊那孩子的钱，够了。”
陈阳没说话，走到阳台看那道新补的裂缝。水泥干透了，他特意留的那道细缝里，果然透进点阳光，落在月季根上，像撒了把金粉。
“楼下的高考完了，考得不错，说要请我们吃饭。”他妈递给他个苹果，红通通的，和上次那个一样甜，“对了，寰宇集团打电话来，说仓库缺个管理员，问你愿不愿意去，正式的，交五险一金。”
陈阳咬了口苹果，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想起周启悦在脚手架上笑的样子，想起她塞给他的草莓创可贴，想起她工装裤上沾着的水泥斑——原来，有些透风的墙，不是为了进风，是为了让两个世界的光，能照到彼此。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18楼的窗台上，绿萝的新叶完全展开了，像只小小的手掌，朝着楼下的方向，在夕阳里晃啊晃。
陈阳的苹果咬到了核，有点涩，却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阳台种的月季。他妈说得对，花要见光才能活——人也一样。
他拿起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条消息：“明天仓库盘点，需要帮手吗？我认识个靠谱的，叫张磊。”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阳台上的月季突然抖了抖，一片新叶从蔫巴巴的枝条上冒出来，嫩得能掐出水，在透进来的阳光里，闪着倔强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