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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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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走了。”
万灵司后门,顾修将康宁交还邢不惑,邢不惑立时抱住,脸上笑容洋溢:“多谢,多谢。麻烦大人们了。”
说罢,即刻携猫离开,抢命似的。
此时一阵风吹来,掀起他刚束好的马尾,一缕发梢从顾修鼻尖若有若无地拂过。
顾修动唤鼻子,探出视线盯邢不惑背影,或有所思。
后门边儿养活了棵上百年的大藤树,周灵渊曾说过这树有灵性,假以时日,待到机缘,定要开窍修行。不过目前,还仅是棵分外繁盛的平凡老藤。
平凡,便可随意折腾。
比如顾安现在正趴在人身上玩弄叶子。他狗头从树枝间抻出来:“嘿,顾修。”
“......”顾修无奈扭脸,“你到底是狗还是猴啊?别欺负老藤,小心等他得道化形,找你算账。”
“没欺负,我给他擦叶子揪虫子呢。”顾安忙为自己正名。
顾修:“......”
“哎,你刚在想什么?”顾安坐直,一双长腿垂下,晃晃悠悠,“灵主让你跟那个邢不惑,你还不快去?”
“等会儿再跟上就好,不急。”顾修道,“跟太紧容易被发现。”
“只是......”他顿了顿,话中有几分模棱的犹豫,“这邢不惑,他身上的味道有点......”
“不臭了吧?你还觉得臭吗?”顾修眨巴眼,“老大大风抽得好,我一点臭味都闻不到了。”
“不是,我是觉得,他好像有点香。”
“啊?”顾安猛地从树上翻下来,几步走来顾修身侧,“香?哪种香?”
“一种很好闻的香。”顾修道。
“比咱老大身上的香味还好闻?”
顾修不吭声,手指抵了下鼻尖,甚至怀疑刚刚闻到的香是错觉。那是股遥远深邃的味道,顾修无法形容,似万万年苍古叹息,足以海涵无穷生机。这样的味道,仿佛只有......
顾修下意识喃喃:“好像神明身上的味道。”
顾安认真询问:“你是鼻子坏了,还是脑子坏了?”
万千生灵,生来就带有独一无二的气息。嗔痴善恶,弱小强大,皆有影响。暴戾凶残的身上臭气难闻,相对之,慈悲柔软的则溢满清幽。至于神明的味道,顾修没闻过,但曾有幸听一位狗妖大前辈提起——神明的味道,温润醇厚、悠远绵长,乃是宇宙洪荒亿万轮回之生息,震撼人心。
“顾修,顾修!”顾安推了顾修一下,“你怎么了?该不会真坏掉了吧?要不找梦央姐姐给你瞧瞧?”
顾修回神,掐了下顾安狗脸:“我很好,多谢。”
“嗷!疼!”顾安捂脸,怒瞪。
定是错觉了。怎么可能呢。顾修心道。
“我去跟人了。”他抬脚,追邢不惑去。
独留脸蛋儿疼的顾安,原地憋闷气。
。
邢不惑离开万灵司后,沿路边一直往前走,穿过人来人往的闹市,转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小巷。
怀中的康宁能感觉到,他脚步越来越迟缓。康宁便从邢不惑怀里抬起头,就见他面色煞白,额头布满冷汗,很难受的模样。
康宁一只爪子怼上邢不惑下巴,目露担忧。
邢不惑愣了愣,抓住康宁猫爪,揉揉肉垫:“乖,没事。”
他抱着康宁继续走出一段,前头转角,迎面跑来了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小孩们追逐嬉闹,其中一男孩手里晃着拨浪鼓,边跑边回头,朝身后伙伴招呼:“来啊来啊,看我们谁跑得快!”
他不怎看路,结结实实撞到了邢不惑身上。但出乎意外,被撞翻的居然是邢不惑,分明这男孩还没他裤腰高。
邢不惑翻倒在地,男孩压根儿没理,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后头几个孩子也一溜烟追上。邢不惑头晕目眩,好似体验到万马奔腾擦身而驰。
只有被落在最后的小女孩搁他面前停住脚。
“大哥哥,你没受伤吧?”小女孩娇娇地问。
“没有。”邢不惑勉强回神。
“那你怎么不站起来?”小女孩又问。
邢不惑笑得无害:“懒。”
小女孩严肃:“娘亲说,懒不好。”
“你娘亲说得对,大哥哥马上就起来。你去玩吧,别跑太快,小心点。”邢不惑道。
“哦。”小女孩点点头。
她忽而仰脸儿乐:“猫猫你真好看。”
然后蹦蹦跳跳跑走了。
邢不惑扭过头,这才发觉刚他一摔,康宁径直一高跃到了围墙上,这会儿正庄严蹲坐,相当凝重地瞪自己。
“你别这么看我,真没事儿,我都习惯了。”邢不惑乐呵道,“你是不是跟张奶奶学的?就这种长辈关怀备至、且不怒自威的目光。”
康宁:“......”
“康宁,放心。他还能贫,就死不了。”对面岔口草丛里忽得蹿出一只邢大眼儿。
康宁鸳鸯眼震颤,头一遭亲眼得见口吐人言的狗,惊撼地哇出了一连串“喵喵”。
“我说过了,邢大眼儿会唱曲,没骗你。你拜我为师,跟他探讨修行,不吃亏。”邢不惑道。
“闭嘴省点力气吧你。”邢大眼儿粗嗓子谇。狗尾巴狠狠甩动,路过邢不惑时,撞了下他小腿。
康宁从围墙上轻盈落地,走过来。
邢大眼点点狗头,抬起狗爪,拍拍康宁猫头示意安抚:“别担心。走,我们送你回家。”
继而转腚横邢不惑:“你懒够了没?”
越是虚弱,越需要念力。这货再不站起来,邢大眼儿决定咬他头发,拖他去。
“够了够了。”好在邢不惑笑笑,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张记布庄。
“康宁,你怎么到处乱跑呢?知不知道奶奶多担心?”
张老太将脸埋进康宁厚实温热的长毛里,喜爱地蹭了好几下。该是十分惬意满足,眼角褶皱松泛舒展,一瞬时,引人浮想到花开。
“谢谢你啊邢斋主。”张老太将康宁放到桌上,抬头与邢不惑对视,“这回真多亏你,之前答应过的银钱,我再给你加些。”
“不用了奶奶,那些足够。”邢不惑道。
“加些加些,我给你加,你就拿着。”张老太瞧邢不惑,怎么瞧怎么不对付。
她眉心紧蹙:“邢斋主啊,我观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不舒服?这样,你搁我这里坐一下,我给你泡壶热茶,弄些点心,你休息会儿。”
邢不惑笑弯了眼:“不用麻烦的,奶奶。”
“哪里麻烦。听我的。”她伸手搭住邢不惑肩膀,将他往凳子上按,邢不惑便顺势坐下了。
张老太:“稍等片时,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原本蹲在地上陶醉挠痒的邢大眼儿猛然起身,他后退几步,助跑加速跳上邢不惑大腿,紧接又跳上桌面。他睁大大眼儿,看到张老太转身离开那刻,身上冒出了一大把璀璨闪烁的星子,宛似金光玉粉。星子于半空中很快凝结成一条纤细明亮的金丝线。丝线拉得柔软绵延,飘转两圈后,飞快钻进了邢不惑眉心。
邢大眼儿气沉丹田,凝神注目,捕捉到一朵金红色火焰花于邢不惑眉心一闪而灭。
张老太走远,邢大眼儿左瞧右望,确保店中再无旁人,才开口道:“好充沛的念力。如此明亮的金光,也是许久未见了。张奶奶,大好人。”
真美啊。邢大眼儿眨眨眼。
他跟随邢不惑这些年,见过无数次念力,可那星子漫散时的灿烂温暖,每一次都令他心动、感动。
康宁歪歪脑瓜:“喵喵喵。”
邢大眼对康宁点头:“是啊,张奶奶的确是个很温柔,很可爱的人。”
“喵嗷!”康宁开心地咧嘴巴。
“你怎么样?”邢大眼儿问邢不惑。
邢不惑长吁一口气,笑眯眯:“舒服极了。”
张老太那边动作挺快,这便端着茶水糕点回来了,她将吃食放到桌面,给邢不惑斟了盏茶:“哎?你脸色好看多了。果然就是累了,坐下缓缓就好些。你快再吃点喝点。”
“好。谢谢奶奶。”邢不惑真诚道。
这世间奥妙,人与人不同。有像茅厕那家家主,利弊往来,少掺人情,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罢,没那么绝对。只是像张老太这般温情的,更惹人心软。
“以后不能乱跑了知不知道?”张老太又抱起康宁,摸好几下,“再跑,奶奶打你屁股。”
邢不惑拿来盘中糕点吃了口,香酥甜蜜。
“奶奶别怪罪她。”咽下糕点,邢不惑道,“康宁这次钻到王掌柜家后院,可能是为了找这个。”
他搁衣服上擦擦手,从腰间锦囊拿出只银花耳环,递给张老太。
“这是......康宁找到的?”张老太接过耳环,惊讶道。
“兴许呢?”邢不惑喝口茶。便宜粗茶,质朴清香,“我在王宅找到她时,她正于院中树丛里拨弄这只银花耳环。我拿走这耳环,她才肯跟我回来。”
邢不惑:“我猜想会不会是您的?是您的就太好了,不然我还要给王宅送回去,赔礼道歉呢。”
“是我的。”张老太道,“我前几天去王掌柜家送布料,戴了这双银花耳环,回来就少了一只。”
她看康宁:“它该不是瞧见我耳环掉在那里了吧?”
张老太:“这是我家故去的老头子送我的,虽不值钱,可我一直很爱惜。”
“失而复得,是好事。”邢不惑道。
“十二年的老猫了,她真懂事呢,有灵性。”张老太默了默,不知想到什么,过去半晌,伸手捋顺康宁毛发。
康宁倏忽蹿上她肩头,拱她脖颈撒娇,张老太笑了。
吃饱喝足,邢不惑同张老太告辞,带邢大眼儿离开张记布庄。
出门,邢不惑先转头看了眼拐角处的墙根。
邢大眼儿前爪扒拉他腿,凭眼神问:“怎的了?”
邢不惑淡淡道:“没什么。”
无人注意,围墙拐角后,一只通体黢黑的大狗慢悠悠溜达进了条偏僻无人的小巷,日光下,他影子被拉长、倏然长大,幻化成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
夕阳渐斜,天际染酡红。
一人一狗晃荡到了先前邢不惑被屙鸟屎的垂柳湖边。
周遭无人,干脆席地而坐,欣赏这将颓未颓的胭脂流霞。
“哎,你为什么不告诉张奶奶,康宁开了灵窍,要成妖了?”
魑魅妖灵与凡人共存人间已有三百年。按约定俗称的惯例,魑魅妖灵一般会隐藏真身,他们不主动暴露,未修道的凡人很难识破。现下安都的凡人虽不是都见过妖,但大多都知晓有妖,那万灵司则是由朝廷与江湖共建,每年年底还要给各家派发平安符,来避恶妖恶灵作祟。
是以,自家的鸡鸭猫狗成精,稀罕,却非天马行空的谬事。难怪邢大眼儿会有此问。
“康宁如果想告诉她,自然有办法让她知道,这是人家家事,我们何必多嘴。”邢不惑道。他低头,手里编织一个碧绿小草环。
邢大眼儿想想,这话倒体贴:“也对。”
邢大眼儿:“虽说张奶奶温柔又可爱,但真确晓自己养大的猫成了妖,没准儿吓一跳呢,得适应。”
小草环编好,邢不惑抬眼,安静地看自家狗妖。
“呃......”邢大眼儿抖擞毛,有点不自在,“你这样看我作甚?有点子恶心。”
邢不惑笑:“没事。就是觉得......”
他捏捏狗耳,忽得贱兮兮:“我们大眼儿也是很温柔很可爱呢。”
邢大眼双耳后缩,眼瞪如铜铃,立时后退低头,不客气地:“呕——”
趁其低头,邢不惑将小草环扣到邢大眼儿头上。
嗯。大小恰好。目测精准。
邢大眼儿:“......”
柳树上柳莺“仔儿仔儿”地起此彼伏,邢不惑吃一堑长一智,倒霉催挪屁股躲鸟,鸟儿们却乌泱泱飞了起来。
七八来只柳莺乱蹿,其中一只体型最小的,身上泛出一层浅淡柔和的灵光。
“哎,那只鸟。”呕吐完的邢大眼儿吧嗒吧嗒嘴,道。
“嗯,要开灵窍了。”邢不惑道,“你眼力是越来越好了。”
“那自然。”邢大眼儿傲气,“小爷我天赋异禀,再过几年就能化形了呢。”
邢不惑沉默片刻,不知作何想,忽而喟叹道:“这人间的魑魅妖灵,可真是越来越多了啊。”
邢大眼儿一愣。
后狗脸微变,大眼转悠:“不是,你吸收念力有了劲儿,瞎琢磨什么呢?”
低头,狗爪刨两下地,瓮声瓮气道:“多就多呗,又怎的?......三百年前那事情又不怪你。天下生灵,众生平等。”
邢不惑就笑,不言语。
啧。烦。
偶尔有时候,邢大眼儿觉得——这一贯贫嘴滑舌混不着调的人心思极深,难以踅摸,还会隐隐暴露出某种令人烦躁的......脆弱?......
不,就他娘的矫情。
邢大眼儿狗爪狠狠拍打邢不惑大腿,将话翻片儿:“哎,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万灵司没什么事吧?他们放了你,不会再找茬吧?那铃铛精来家里乱溜达,我都没敢出来。”
“......嗯,不知道。”
万灵司那位灵主精明谨慎,邢不惑念起先前跟踪他们的狗妖,不易判断。
“要我说,八成你是招上了个大麻烦。”邢大眼儿道,“那毕竟是血月魑魅,搁她眼皮底下扯花活儿,找虐受。”
“血月魑魅?”邢不惑侧了下头。
邢大眼儿:“你不知道?整个江湖赫赫有名啊,万灵司的灵主,周灵渊呐。”
邢不惑回想那位灵主大人的样貌,确妖艳得很,像只得道的狐狸精,属男人看一眼,断不敢随意看第二眼的。形容作魑魅,不为过。
“此人灵力高强,心狠手辣,一把魅女弯月刀,不知斩杀了多少行凶作恶的魑魅妖灵,谁听了她名号,都要震三震。”邢大眼儿继续道。
......敢情是因为太残暴啊。
邢不惑:“有没有这么夸张?”
“当然有。”邢大眼儿嫌弃,“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她掌管万灵司二百多年了吧?不过她好像是个半妖,据传是某种瑞兽和凡人的血脉。半妖这么厉害真少见。你好歹关心一下啊。”
“我活了多少年了,早看麻了,与其关心那些,不如关心今晚吃什么。”邢不惑漫不经心,揉搓肚皮。
张老太的糕点忒酥甜,把他胃勾搭饿了。
这问题邢大眼儿也关心得紧,忙提议道:“吃烤串儿吧。”
“东街那家?”
“对对对。”馋狗点头如捣蒜,“我要十串牛肉十串羊肉,十串鸡脖十串鸭胗。”
“成。”
邢不惑:“猪。”
“呸。你才是猪,你蠢猪!”
“你才是。你馋猪。”
“你是!你又馋又蠢。”
“不,你是。”
……
……
游云绯红,似酩酊大醉。天光黯敛,最后一缕残阳如血,眷恋人间。
夜将临,月浮光,凡世俗尘,烟火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