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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中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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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雪岫的三人,每日过着精进剑法的日子,当然,互相之间的切磋也是必不可少的。
吴笠说,虽说没有必要活着一日就要担心未来百日的危险,但就发生在明日的危险而言,我们还是可以顾及得到的。
吴笠总是布置一些很奇怪的题目,然后三天两头地消失。
他好像总有自己的事情。
虽说不是死板的练习,但似乎有些过于放任了。
等到有了些许的提升,此时他们已经在山上待了半月有余。
吴笠而后和他们说,“你们之前学习的都是基础的剑术,接下去应该找到自己最趁手的武器。比如说,善使轻巧劲的,善用猛劲的,所适合的并不相同。要选择一件能发挥自己最大优势的武器。现阶段慢慢尝试吧。暂时没有收获也没有关系,在这过程中你们能更好的理解武器的特点、主人的特点,因为交手时对方擅长使用的兵器,可以说明主人的某些特性,而根据主人的脾气也可以反推兵器的脾气。人磨兵器的精神,兵器也磨人的心性。”
山里的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
人在此间,也像放弃了时间的负累一样舒适。
系罥竹坐在窗下的书桌前,临摹字帖。这是她惯常的放松方式,思绪可以在,也可以不在。
风忽起,窗前竹影摇晃,竹叶簌簌而颤。
下笔处被落进来的一片轻轻拦住了。
见笔无去路,主人便想找那“罪魁祸首”。
罥竹抬眼一看,发现应钦不知自何时起,就出现在了窗前。他在看什么,又看了多久呢?
雨丝开始斜入人眼,飘进眼球外层的薄膜屏障。
应钦仰着头拿眼睛接雨,不很疼痛,只觉得是在细细地瘙痒。
罥竹还不觉雨势渐大,但周身湿润的气息已经包围了她。
窗外,应钦抬起手茫茫地说道,“落雨了。”
濡湿的发丝贴在面庞、脖颈和肩膀处,他的身形显露出某种脆弱的悼念。
雨滴慢慢汇聚在他掌心,变成一洼伤心地。
罥竹很少见到应钦怀念过往的神情,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我瞧这雨一时半会儿不停,进来坐坐吧。”罥竹说道。
“多谢……正巧我没有带伞。”应钦才回了神说道。
雨珠打在枝叶上,砸在窗上,也敲进两人的心里,罥竹俯身去把窗都合上,这样就听不见跳珠之声。
可是真当把窗户关拢起来时,传入人耳里的只剩下密雨连续不断的轻轻低啜声。室内因此显得静悄悄的,而这,就更让两人不好意思同处一室了。
于是只好拢一半窗,一来动静皆宜,二来消解沉闷,三来谈话便不必显得正式。
两位都很默契地没有主动提借伞的事。也许是礼貌,也许是私心。
“给,擦一擦吧。”系罥竹递过布帕,说道,“你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场景吗?”
“嗯,这雨很像故人。”应钦回答道。
“和雨水做朋友吗?”
“是啊,它陪伴我的时间很长。”应钦认真地解释道,把语句里的玩笑意刨了个干净,“淅国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下雨,夏季水潦,冬季淫雨。除开季节的普遍影响,仅仅在一日里,就可以感受到晴时奇水,夜半淋潦。说起来,要是认真思考故乡到底有什么别处难见的特殊之景,那想来也许还是梅雨季。”
“说不定,我们下次执行任务会遇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知道你的描述贴不贴切了。”系罥竹说道,“如果聊到隘国与别处不同的景观风貌,我想最直观最容易被外人拿来说的可能是沙尘。因为不少人还没有见何奇观妙景,就因这漫天黄沙打起了退堂鼓。”
“美景在腹地。”
“是的,那是赠予勇敢者的礼物。”
“你们那边也会种斑竹吗?”应钦问。
“不,我来到此处,还是第一次见湘妃竹。”
“十分抱歉。因为你的名字里有‘竹’,我就这样猜测了。”
“无碍。实际上,这是父亲取的名,我猜,这和他收集了很多竹石图有关。”罥竹说道,“虽然父亲从未离开过隘国,但我想,正是因为没有见过才充满神往,令人幻想才能长久热爱。如果一直活在精神空间里的事物,突然有一日在现实里出现,大概是痛苦远远多于欣喜。”
“此类痛苦不亚于理想破灭之痛。”应钦说道。“说到这个,我想请教一个你的解决办法。”
“请说。”
“如果遇到痛苦到不能承受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呢?”
“一定是不能承受吗?”
“对,完全超出你的所有。”
“我本想说,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但无法规定一个确切的时限,但既然对抗这么疼的话,那也可以找个办法遗忘它,或者找到其他的乐趣来覆盖它吧。”罥竹说道,“其实,如果时间在里面起作用的话,那么先放放,先忘忘,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伴随着成长,你的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你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强大。”
“但也有的人,他们即使有了力量,也会采取极端的方式,来做一个痛苦对冲,自己把自己亲手毁灭掉。”应钦说道,中断了话题,“竹子也是空心的。如果我们人类,能把自己的身躯安放在竹子里,那么从内部听雨和在外部听雨,该是多么不一样的体验。”
“一定也有很多人和你想的一样,所以他们虽然不能在竹子里安放身躯,但是都纷纷安放好了自己的心灵。”系罥竹说道,“淅国的气候条件应该适宜竹林生长吧。那么,是这片相似的竹林让你睹物思人了吗?”
“应该说的确有一些,是对于人的回忆,不过也有一些,是对于故乡的回忆。”应钦回答道,“临水而建的房屋,轻摇慢荡的乌篷船,拱桥,荷叶,青石板,白墙,黑瓦,油纸伞。连同水雾弥漫的感受也跟随记忆留存下来了,那是一种发丝被蒙蒙的水汽包裹着、脸也因为覆上一层水膜而难以呼吸的熟悉感。”
应钦说道:“雨停了。我该回去了,多谢你的收留。”
白天落了一场雨,当晚的月色是极美的。
相邈前几日在桂花树下埋了酒,想着要等倦期来一起喝。此刻她正担忧泥土的潮湿程度,于是打算前去埋酒的地方看一看。
一去顺利地打消了忧虑,但回来的时候,脚底却越走越重,她心想,仅仅几步路反而走得无力了吗?
相邈迎着月光一看,鞋底黑压压的一片泥泞,原来是沾满了泥土。
可是同样的路,去的时候全然没有发觉,回来的时候怎么就有了闲心发现了呢?
可能是因为要担心的事情解决了吧。
相邈在这里意识到,爱是在分离的时候才觉察出来的。
第二天是凋落的黄栌和冷肃的藤黑。
已然是入秋季节,寒意渐渐浮升,人的肌肤里好像有眼泪一样,总是一见到哀伤之景,就要颤抖个不停。
秋季是色彩的极致体验。
但倦期此刻,却忘记了去捕捉这珍贵的画面,她在用功学习。
因为相邈在辅导她功课。
她们离别前约定好了,一年后在雪岫见面,前提当然是倦期可以顺利考入学院。
语言倒是还可以,望倦期流浪过各个国家,总是不可能不和人打交道的,只是书面表达略微欠缺些。剑术也会一二,虽说不够深入,自保的能力已经足够,剩下的只需要勤加练习即可。
最后一个难题是策略,在短时间内,倦期更需要花时间、有技巧地去学习。
在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相邈会在信件里给予指导。倦期也会在信件里提出最近遇到的困难,虽说,她每次还要随信附上一张素描草稿。
对此,相邈的解释是,大概是代替了署名的功能吧。虽说是极具个人特色的签名,当然里面也包含了心情的近况、所看所想等等。
翻译一下就是,“这是我喔,这是我喔,请多来看看我吧。”相邈仿佛都能看到倦期在眼前摇着小猫尾巴、把自己袒露出来的画面了。
望倦期收到来信,蹦蹦跳跳地就跑去把背往床上一倒,躺在床的中间,像卸货物一样卸掉自身的重量。
倦期喜欢从床的一半开始睡,她要是把枕头仅仅当作枕头,会很难睡着,因为太过正常,太过符合常规了。如果有枕头,那就最好靠在被子上睡,或者在床单上平睡,总之,要不一样才是好环境,才是舒适的环境。
她躺在床上回味,幻想对方写下这些文字时候的情景。
此刻被思念的相邈正弯着腰,在山上拾捡落叶。
她想着,要是把这金秋落叶寄过去,倦期收到时是什么样的呢?是已经枯萎过头失水破碎了的落叶,还是能看到我的所见之景呢?
如果是前者,那么她们之间错失的时间,就在这片叶子里再生了;如果是后者,那么她们就能够共享风景,这样一来,相交又何惧地理限制呢?
望倦期收到相邈的礼物,便把叶子的配色用在画上。
自然本就拥有最佳的美感,更何况这是相邈为她选的调色。
冬天里,人躲进被子,多半是受到温度的诱惑,但秋季的理由不同,人喜欢将皮肤的纹理和被子的横纵安放在一处,主要是因为在这个时节,人的心境转凉了,而身体变得尤其喜欢柔软的接触,既想要笼罩它,又想要被它笼罩。时间可以在此处停留许久,饥饿,疲劳,忧虑,那些情绪又如何呢?此刻足以。
倦期躲在被子好闻的甜香味里。
秋暝,是等待重逢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