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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与谁说 ...

  •   陶篱总喜欢一个人在各处街头散步,走累了就找一个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坐下闻一闻人间的热闹气息,仿佛当年的回忆仍触手可及。
      可惜,阳光照在这位老人家身上,也分阴阳侧,迎光的一面身子暖烘烘的,而背光的一侧却阴冷透骨。
      像是为了很多年前,某个短暂曝晒的无风的日子里,平淡如水不留痕迹的欢愉交谈的空气,而活到今日的一个游魂。
      她想要把这空气里的笑声,再留念得久一点,就好像远方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街上的路人看着这个,晒着太阳却突然哭出声来的,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感到莫名其妙,都与之拉开了距离。
      她的周围留下一圈无人地带,因而吴笠顺利地就把脚踏进去了。
      这样一位年老色衰的妇人,是吴笠经过多方打听,翻阅户籍资料才找到的。
      “这位小友,你有何事?我们认识吗?”陶篱见他以一种仿若遇故人的眼神望着自己,但却始终不开口,便问道。
      “鄙人姓吴,单名一个笠,竹帽笠。”
      “陶篱,竹栏篱。”
      吴苙心想,这样一位本该自他出生起就默认存在的人,如今却要做着外人般的自我介绍,不知不觉眼里有些酸涩。
      陶篱见他面容有些亲切,又与自己怀着相似的心情,于是轻柔地叹道:“对于晴朗的午后,总是像是与某位倾盖如故的朋友相遇呢?”
      “可惜不是重逢。”
      “嗯?”
      “家母名为庐,陶庐。”吴苙说道,“可惜我们之间并非重逢,可惜您和家母之间也再不能重逢了。”
      三十多年没见,记不清的面容在此刻复苏了。
      “你是妹妹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她现在……”
      他的头偏了一下,像钟表的指针前进了一格,说道:“家父家母都已仙逝。”
      “咳咳,咳咳……”陶篱禁不住地干咳。她借咳嗽隐藏作呕的疼痛,但生理上的持续咳嗽,到最后会伴有一种窒息感。这种窒息感逼得人非要把内脏呕出来不可。
      “他们是何时……”
      “十多年前。”
      “死在那场战争里吗?”
      “嗯,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家母曾嘱托过我,有朝一日,若能见到你,请将它当面交于你。”
      “是何物?”
      “海螺,我想里面有她的声音。她还留了一封信。给。”
      她颤巍巍地接过,在亲手触碰到之前,脑海中就已经预先排演了千万种她可能会说的话。
      听到三十多年没有听过的声音时,她还只是强忍着泪水,低声啜泣,但在看到那封信时,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那封信,是以她们童年时期自己设置的文字密码,书写而成的。
      当时玩笑一般地把药材名对应转换为日常用语,以此在大人不知道的地方进行密语交谈。
      儿时的烦恼通常是不被年长者重视的,但好在,她们有彼此。
      在医药世家长大的孩子,从小的功课就不在少数。
      不能玩的玩具,不能任性的举动,被压抑的真实自我和卷帙浩繁的医书,充斥着这对年龄差不过两年的姐妹的童年时代。
      重压之下,她们只能向彼此寻求,这一切成熟得体要求下的唯一一点喘息,她们是同行者,是知心人,更是彼此成长仅知道的一副药方。
      要求一个孩子成熟,本就是很奇怪的事。只是她们当时没意识到,等两人到成年后,一切隐匿的掩盖的需求都爆发了,她们纷纷逃离了家族。
      从此以后,战争纷乱,天各一方。
      声音和文字真是奇妙,将人引回那时候的心情,如同时光流转一样。
      这是过往的童真幻觉,也是时间的残忍魔术。
      她伸出手指挡在脸上,擦拭泪水,露出笑得眯起来的左眼,甚至连眼纹都为这笑容增添了感染的气氛。
      啊,她老了。
      成熟的笑容虽有魅力,但让从前的人见了,只感心碎。还好,再没有从前的人了。
      很久之后,她仿佛从沉睡中醒来,带着一些残忍的温柔对吴笠说道,“我们的名字,是不是,还有点像呢。”
      她永言语剜自己的心,却补救不了这份悔痛,但顺带刮疼了吴笠的心。
      “孩子,尽可能地活下去吧,你可能会是很多人的希望。”
      吴笠刚想问下去,陶篱便打断了他还未说出口的言语,“战争夺走太多人的性命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也都死在那场战争里了。如你所见,我现在是孑然一身。”
      吴笠说道,“事实上,在我的父母走后,没过几年,祖父祖母也随之病逝了。”
      “那我们的处境还真是相似啊。”陶篱说道,“如果当初我的孩子能活下来,你们应该……今天也能认识一场……你不知道,我们姊妹以前想过喔,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好朋友这样那样的事。因为呀,我们都认为,一个孩童时期的伙伴是这世上最牢靠的缘分,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知道自己有一半的承重在另一个身体里。一个人,他对于陌生人的信任判定,其实取决于孩童时期初次信任人的结果。如果童年时期就能收获一段坚固的友谊,简直是一生的幸运……对不起,孩子,我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私心地把你看作那一人的幻影。”
      “我明白的,您比我更加思念她。”吴笠说道,“我们一生见面的机会也寥寥无几。”这句话,小时候的他会含带怨念地说,但现在,倒是惋惜的情绪更多。“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因为在加入军队以后,我得知了一些他们的难处。而且年纪越大,对这种身不由己,其实越深有体会。”
      陶篱听到他的话,更是忍不住泪流,“我可以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吗?”
      “当然,只有我们一起对她的印象,才能稍微拼凑起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吧。”
      “我们的前半生都太匆忙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才发现,只是想再看一眼多年前的午后,感受某一天的阳光罢了。用这一日,来概括我的一生。”
      “也许,人就是为了屈指可数的几日,才奋力忍辱一生的。”
      “那么,忍耐的日子还真是是难过的不得了。”陶篱说道,“其实,我的两个孩子不是死在战场上的,他们是活活饿死的。”
      “可以多和我说说吗?关于这场吞噬一切的战争。它开始的时候,我才十岁,而且我们村庄距离战场有些距离,所以这场历经十年的浩劫,我虽然是知晓者,却不是亲历者。”
      “我从头开始说吧。那时候,我刚刚成亲,日子还算幸福。我对于幸福的定义,可能有些普通,你不要见笑才好。夜间晚归的人打开门的一道声响,落下外衣后亲昵的拥抱,手掌覆于温热饭菜上空的热气,闲话交谈时的声音,洗净碗碟时断断续续的声音,就是我足以惦念多年的幸福。”
      “不久之后,我们有了孩子。这样的生活虽然贫穷,但却是我料想不到的美满。然而,战争来了,征徭的官兵把青壮年都带走了,这一走,就是九死一生的十年。随着战况愈演愈烈,田地荒废,粮食稀缺,羸者相食的情况出现了。”
      “我的孩子就没能熬过那段时间。战争把人变得既自私又舍我,那时候,一睁眼就是打听今日何时何地有人施粥。有的人不愿意告诉你,有的人会把自己的那份直接送给你。要知道哇,人挨饿挨得太久,就会忘记饱是什么感觉,有人几大碗下肚就胀死了,结果这下子官府的人说,顾及我们的安危,食物得严格控制。“
      “起初,每天还会在城外焚烧大批大批死去的人,亲人朋友就在烟熏火燎中喊着哭,哭着喊,等烧干净了也累了,就跪过去捧一堆混在一起的灰带回去,回去之后也没有盒子装,只是埋在土里。后来死尸太多,就任凭动物捡去吃而不去烧了,奇怪的是反抗的声音却也不大,可能动物也不一定只是动物,人被堵住口了塞满胃了,也就少说话了。我的心里总有一种猜测,又觉得不该是这么可笑的理由,你说总不能是因为人多了故意杀掉点吧。”
      “事实上,战争毁掉的东西何止这些?它简直把人的精神也一并毁掉了。每天等着讨来的食物,就会懈怠反抗的心。本来食物就不足够填腹,力气已然是缺失的,然而这日子总和乞求并行,因此也渐渐失了尊严,没了人气和心气。”
      “遥想四十年前,在我们小时候,要是发生不公压迫之事、违背道德伦常之事、严酷剥削之事,冤屈者得不到官府的道理,可将此事告知当地有名望之人,那么这一位也定不负众望,他组织民众,集体反抗,一群人用血和肉去维护无数正直的人心里最高的信义。如果刚好有一位游侠挺身而出,杀了这罪大恶极之人,那么人人都会夸赞他的仗义之举,官府若是下令抓捕他,民众就自发聚集起来反抗,暗下里处处保护他。”
      “英雄其实是需要保护的。而民众保护英雄,也就是在保护这一代和下一代的公平正义。我已年过半百,这样反抗的勇敢的心,过往二十年见不到,现在见不到,就是在未来,我想也是见不到了。”
      “有空的时候,多来和我说说话吧。”陶篱说道。
      她的眼睛望向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远远地望向整个世界,像是在控诉般地介于古井无波与欲哭无泪之间,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意汇聚了解读她全部想法的起点。
      她好像陷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阳光仍似三十年前的阳光,可这里的人却都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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