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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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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则西摸黑掏了半天钥匙,又熟练地对准锁孔打开家门。于敏一向睡得早,她这些年睡眠越来越浅,哪怕只听到细小的声响都会蓦然惊醒。
他在玄关处换鞋,伸手将书包放在置物柜上,抬起腿蹑手蹑脚地钻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小,泛黄的墙壁角落爬着星星点点的菌斑。青绿色的,伴着潮湿的气息。
梅雨季过了一段时间,铁丝窗外晾着的校服仍旧难以晒干,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潮气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将空气腌渍成咸涩的海绵。
于则西倒在床上,他想洗澡,但一想到要弓着身子冲花洒,还极有可能吵醒于敏,蛄蛹几下放弃了,翻出手机定了六点的闹钟,打算明早爬起来再洗。
他顺手点开微信,一堆红点哗啦啦冒出来,高羚是他的置顶之一,罕见地连续发了好几条,他本想先去回复,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往下费劲划拉到了一个蠢狗的头像边,愣了两秒。
张奚……
没有一条新消息。
他忍不住想,果然是生气了吧。
为什么?
于则西想不明白。
他又点进高羚的对话框,一溜儿语音条映入眼帘,他皱眉,一个个地转文字。
好在对方普通话还算标准,看上去不吃劲,不像项明轩,讲一口让人机器硬生生识别成英文的塑普。
-你这段时间有空吗?
-周六晚上那边送货来,就几箱茶叶,你下午放了学开我的车去取下呗,回来给你酬劳。
-钥匙我托人放店里的抽屉,你有时间去拿一下,我这两周都在市里,有什么需要就问刚子帮忙,我这边跟他打了招呼,你别客气啊。
……
于则西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消息,心里大致了然,简单回了句OK。
他想了想,又从游戏群顺了几个表情包发过去。
高羚是他初中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于则西升学划片区不幸划进了以风气差闻名的一中,万幸他在同龄人里算早熟,人高马大的,性格也外放,很讲义气,因此没遭受什么霸凌,只是有天隔壁学校某个小混混突然到校门口堵他,非说他抢了自己女朋友,于则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男的口中的女朋友不过只是他在追求的女生罢了,至于人家女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倒不太在意。
那小混混因为早早打定主意闯社会,在周边的圈子里也有人脉,清楚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于则西,就趁着午休时于则西回家吃饭在学校偏门的巷子里找了三四个社会青年来堵他。
估计是提前踩过点知道没监控,这一带也没什么人,那人见了他啥也没说抄起根木棍就往他肚子上招呼。
于则西有心防备,迅速倒在地上蜷身护住头部,眼下这种情况他也顾不上逞强,无非是不反抗被揍一顿和反抗被暴揍一顿的区别。
紧接着其他人冲了上来,他们也知道以多欺少武德有亏,没像那人似的专门拿个武器,只是凑合着抬腿踹了几脚。
那天的太阳毒辣,照得沙路都滚烫,于则西脸贴着地,被磨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怪唬人的,好在有意保护下没伤到什么要害。
就在那个小混混抓着地上的啤酒瓶试图冲他脑袋砸下来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语气很拽,说,够了。
于则西倒在地上,也眯着眼睛往一旁瞧,他才发现荫蔽处的电线杆边站了个靠墙抽烟的男人,那人穿着紧得绷在腿上的破洞牛仔裤,配一身黑色的棒球服,发型剃成板寸,脸颊一道标志性的长疤,没什么表情。
于则西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洒在眼前,发丝间泥沙血污和疼出的冷汗混在一块,黏在脸上的触感忒恶心。他难受地皱起眉,额角的血顺着流进眼睛,又闭上眼,心想总算结束了。
再一睁眼,眼前就是那个寸头的男人。
那人半蹲在他身边,很不客气地抓着他后脑勺还算干净的头发把他拎起来。
说:“我叫高羚,你以后跟我混吧。”
于则西听着周围一片哗然,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很快判断出这人应该是这伙人的头儿。
他头皮被拽得生痛,努力扯出笑,看着那个男人断断续续问:“为什么……因为我…抗揍?”
高羚没想到他还有力气说话,松开手让他自己慢慢坐起来。
他很平静:“眼缘。”
于则西气极反笑,刚开口又疼得嘶了一声:“我都被揍成阴阳脸了像哪门子演员…怎么不让他们给你唱首演员?”
话一说完差点把舌头咬断。
高羚叼着烟,懒得多解释,只盯着于则西,“我不是在求你。”他说,“这是通知。”
那挑事的小混混走到他面前,踌躇片刻才急道:“高哥!这小子我们收拾一顿就行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高羚和那个小混混正是当时附近学校流行的“结拜”关系。但是很显然,他们的兄弟情谊不算深厚。高羚既不知道他和于则西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在意对方听了自己当众反水对于则西说的那番话会不会恼羞成怒。他在这一片混了很多年,足够他活得随心所欲。
他心情好了,能随便给一个半生不熟的的小弟撑场子,当然也可以随便再找一个合眼缘的小弟。
于则西隔着刺眼的阳光仰视高羚,喉腔里反上来血腥气,他咳嗽两声,点头,然后伸头凑到高翔耳边慢慢说:“刚才动了手的那些人,我会报复回来的。”
高羚一下就笑了,他的五官充其量只能说端正,笑起来却有种别样的魅力。
他把烟掐掉,这才认真打量于则西,语气很轻佻:“随便啊。”
“看你本事了。”
高羚说着向前靠,于则西倏地感觉手心一烫,像被人塞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去买点药吧,别留疤了。”
高羚站起身,随意拍掉身上的灰。他挥挥手,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几个人瞬间变了表情麻溜儿跟上,找事的小混混走在最后,还不忘回头瞪于则西。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于则西这才打开攥紧的手心,里面赫然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他有些不适地皱眉,在高羚这种人精面前完全失去隐私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也不会傻了吧唧跟钱过不去,索性就捏着那张钞票去对街的药店乖乖买了药。
那之后没过一周,于则西就挨个摸清了那天那些社会青年的消息,除了始作俑者,有两个是职校的学生,还有一个竟然就是他们学校的。
他干脆点对点挑了几个晚上,趁他们独自回家时把人分别套麻袋恶狠狠揍了一顿。
他干起这种事情来一点也不亏心,反而很有天赋。小混混找不到蛛丝马迹,心里估计也门儿清是他搞的鬼,于则西知道他们不会按兵不动,无所事事地等了几天,只是不仅没等来报复,还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高羚。
这人似乎真的有心跟他结交,于则西也不犟,他有仇就报,对这个光看戏的没什么要死要活的打算,也清楚那些人这么久没来找他的麻烦多少有高羚的手笔。
高羚带他去了城郊一处烂尾的筒子楼,因为承建工程的老板半道卷钱跑路,那一带成了历史遗留问题,又因为地理位置太偏,市政懒得去管,前年还因为住在里面的流浪汉打残了一个外地来采风的摄影师上了当地的报纸。
下车后于则西没怵,高羚反倒先开口问:“你不怕我给你卖到园区去?”,他摘下摩托车头盔,眼角下的一长条疤引人注目。
“我心大。”于则西说,“被卖了还可以帮忙数钱。”
高羚笑了两声,他比还在发育期的于则西高了快半个头,伸手自来熟地搓了把他的头发。
“进去吧。”
楼内照不进光,五层的高度,逼仄的窗户间挨得很近,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刚踏上盘旋向上的楼梯,旁边的墙皮就簌簌掉落。
于则西没忍住侧了侧身,他昨天刚换了件干净的校服,要再弄脏一件回去准得挨骂。
高羚回头看他,说:“只有二三楼住人,一楼偶尔会有几个流浪汉。”
话音刚落,他们正好走上二楼,面前的木门吱呀呀打开,走出一位穿着艳俗的女人,她细白的手指夹着根没点燃的煊赫门,瞳孔大而漆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
于则西看见那个女人红得能滴血的嘴唇上下翻动几下:“羚哥,带小朋友来参观啊。”
她不像那些小混混一样叫高羚高哥,而是以名唤他,听上去有几分别扭。
女人悠悠吐了口烟雾,又笑眯眯地恐吓于则西:“弟弟,你别跟他玩了,这人心黑得很。”
于则西一怔,关注点却不在话上。她明明没有点烟,又是如何吐出的烟圈?
那个女人似是注意到他心中所想,微微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露出身后简陋凌乱的房间和正中间沙发上吞云吐雾的男人,于则西正耐不住好奇往里张望,见状瞬间移开头。
她脸上立马浮起暧昧的笑容,嗔怪道:“再这么盯着我老公我可就要生气了。”
她走到他们面前,想伸手去摸于则西的脸,却被高翔一把抓住手腕。
“季芸,”他喝了声,“初中生,别动手动脚的。”
季芸瞬间就失了趣,她退回去,把手臂抱在胸前,有意无意地打量于则西,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现在的孩子吃什么长大的?这看着像高中生啊。”
“我……”于则西刚想开口。
“未成年都是祖国的花朵。”高羚打断他。
季芸立马发出与外表不符的惊天动地的笑声,她都支不起身来:“高羚你他妈哪根筋搭错了?”
“你未成年的时候也没见着你把自己当花朵啊?成天凶神恶煞的,我都怕你打死我男人。”
高羚闻言冷下脸:“我只让你把他当空气。”
季芸意识到他真生气了,也敛去表情,只是声线依然隐隐带着调笑:“这么帅的空气很有存在感的。”
于则西从小到大被不少人夸过长得好,早就习惯了这种大差不差的赞扬,只是在这种情形下冷不丁被夸,就跟案板上的猪被顾客夸了句肥瘦相间一样,他没忍住抖了两下。
高羚不再理她,转身拽着于则西就往三楼去,于则西回头看季芸,女人没骨头般懒洋洋靠在门上,不甚在意地冲他挥挥手。
于则西又去看高羚,对方脸上的表情与平常无二,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到了三楼,高羚掏出钥匙打开最左边的房门,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突然蹿出来,绕着高羚跑了两圈就又去嗅于则西的裤脚,于则西很惊喜,蹲下来给狗顺毛。
他抬眼去看高羚:“这是什么狗啊?”
“土狗。”高羚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向房间里走去。
于则西没在意,继续乐呵着跟狗玩。
这只狗年纪应该很小,很瘦,毛色也浅,还特别缠人,一点不怕陌生人。
于则西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曾经那段时间非常想要养只宠物,挑来挑去最后央着于敏在幼儿园门口买了只仓鼠,那只仓鼠特别乖,他给它买了小摊上最漂亮的笼子,带滚轮的那种。
只是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过一个月,那只仓鼠就因为照料不佳死掉了。
他后来就再也没养过宠物。
高羚出来了,手里拿着狗粮和一个木头搭的小窝,他把它们一起塞进包里递给于则西。
“我要去市里一个月,这段时间你帮我照顾它一下,你家长要是不同意就放楼道,或者你们小区随便哪个角落,你记得定时给它喂东西,它不会乱跑的。”
“等等……”于则西虽然并不抗拒,但还是有些疑惑。
“你的,别的,”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跟班们呢?”
高羚木着脸:“谁告诉你我只养了一只狗。”
“几只大型犬都托给我铁哥们儿了,这只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你比较合适。”他解释,“你后面要顾不上来,就跟我说,我让我兄弟去拿回来。”
他停顿了下:“我这儿没有跟班那种说法,你乐意这么定义自己我管不着,但别对着其他兄弟这么喊,不然人以为我耍啥威风呢?”
于则西点点头,在心里庆幸还好没直接说小弟。
他升上初三没多久,虽然成绩不咋地,还是有些时间方面的顾虑。再加上他和高羚算起来才认识不久,要是给别人的狗养出了个三长两短也不好交代。
刚想开口,高羚就瞅他一眼,跟读懂了他内心想法般说:“你不用花太多时间,这事儿算我欠你个人情。”
于则西也不蠢,知道按他们这种道上的规矩人情债是最难还的。对方愿意信任他到这种程度,他也不是不可以就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于则西抱着小狗坐在后座,戳了戳它的脑袋。
高羚正系着头盔,甩出三个字:“没名字。”
于则西这下是真弄不懂了,说他不爱狗吧,又专门找地方养着一堆,看那个房间的整洁程度也知道这人应该常常过来;说他爱狗吧,又连个名字都不给狗取。
他又轻轻戳了下小狗的脑门:“叫小白吧,又小又白,多可爱。”
“可以啊。”高羚很爽快,“十只白狗里起码有四五只都叫这名,一不小心在街上丢了喊一声说不定能叫回只别人家的狗。”
于则西听出他在开玩笑,没有在意,只是低头小声对狗说:“小白,那你就叫小白了。”
他抱着狗回家,说要帮朋友养段时间,于敏有些惊讶,但也没反对,只叮嘱他记得训练狗狗上厕所,免得家里变成屎窝。
于敏那段时间正好没上班,和小白朝夕相处也养出了感情,成天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个多出来的小儿子,个把月后甚至养出了感情,分别的时候特意背过身,不让人发现自己眼眶红了,于则西也难受,他把小白交给高羚的时候还依依不舍,连带着看对方的脸都有些膈应。
高羚抱着明显胖了一圈的小白,知道对方这段时间没少上心。
他似乎还有事要忙,伸手想拍下满脸写着闷闷不乐的于则西,又一抬,干脆像摸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另只手往他的兜里塞了个东西,跨上摩托车就唰地飙走了,只留下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于则西抓了把头发,正吐槽他故计重施,往兜里摸,金属的凉意陡然传入手心,他一惊,掏出来看——
是筒子楼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