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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粮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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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满攥着那几张画纸,心跳擂鼓般作响。
蜡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星星的画明确指向了小卖部里的几个地方——货架底层、柜台下的储藏柜、以及…
她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那张粮票早已不在。
女孩无声的信任和指引,让向满无法视而不见。
向满吹灭蜡烛。
铁皮盒子在阴影里沉默着,像个谜。
她决定暂时不去碰它。
星星的画没有指向楼里而是楼下。
或许,应该先从那个地方开始。
熬到天边泛起灰白,楼下传来阿婆早起开门,有人搬动东西的声响时,向满才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下了楼。
清晨的小卖部恢复了往常的节奏,气氛明显比昨天更沉凝。
阿婆擦柜台的动作一丝不苟,眼下的阴影比往日更深。
看到向满下来,她抬眼瞥了一下便又垂下,继续手里的活计。
刻意的平静反而让向满更加紧张。
刀疤陈依旧在搬货,手臂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苏菲亚的房门紧闭,大概还在补觉。
星星在老位置,抱着新的速写本,仿佛昨晚的崩溃只是一场噩梦。
向满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货架间走动,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视着。
她来到最靠近门口的那排货架,蹲下身,假装整理最下层散乱的几包廉价纸巾。
向满小心拨开几包积了灰的卫生球和透明胶带,急切地搜索着画纸上描绘的那个位置。
有了!
紧贴着墙壁的位置,放着一个深棕色的方形硬纸盒。
盒子上没有任何标签,落满了灰尘,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像是装某种点心的。
向满飞快地扫了一眼柜台方向。
阿婆背对着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刀疤陈在另一头整理香烟柜。
机会!
向满屏住呼吸将盒子往外拖拽。
盒子不重。
轻轻掀开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
盒底只残留着一些细碎的饼干渣和一层油脂,散发着一种甜腻又带着哈喇味的气息。
向满直接愣住了。
空的?怎么会是空的?
难道星星画错了?还是…东西被拿走了?
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从身后笼罩下来。
向满回头,对上刀疤陈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无声无息。
他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刀疤陈扫过她手上掀开的空饼干盒,又落在她脸上,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我只是…”她想解释。
刀疤陈没说话。他伸出手直接越过向满的肩膀,从她手中拿走了空盒子,然后走向柜台后面的储藏间。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向满的视线。
向满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刚才那一刻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到了!他知道她在找东西!
他会告诉阿婆吗?阿婆会怎么处置她这个“多管闲事”的房客?
什么柜台下的储藏柜,她想都不敢想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离阿婆更近!
之后的一整天,向满都像惊弓之鸟。
她尽量待在房间里,连下楼倒水都脚步匆匆,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阿婆一切如常,忙着招呼零星上门的顾客,偶尔和熟悉的街坊低声交谈几句,话题离不开昨天的泼漆事件和补偿款。
她没有再看过向满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苏菲亚直到下午才顶着一头乱发下楼,脸色难看,对着信号不好的手机抱怨了几句,端着一碗泡面匆匆回了房间,也懒得招惹别人。
星星一直待在角落,除了阿婆给她递水和饼干的时候稍微动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画画中。
夜幕再次降临。
小卖部的卷帘门早早拉下。
向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白天的惊吓和挫败还在她的心头萦绕。
货架下的盒子是空的,线索似乎断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是阿婆。
咳嗽声持续了有一会儿,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听得人心头发紧。
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阿婆从里间出来了,摸索着倒水喝。
向满屏息听着。
楼下靠近柜台的地方传来“吱呀”一声,短促模糊,很快就被阿婆的咳嗽声掩盖。
柜台下的储藏柜?阿婆这么晚去开那个柜子干什么?
白天被恐惧压下的好奇心,在黑夜的掩护下又悄然浮现。
她坐起身像猫一样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楼下的咳嗽声渐渐平息,接着是纸张翻动声,持续了一会儿。
柜门被关上,脚步声响起,门关上了。
向满靠在门板上,心脏狂跳。
储藏柜里面一定有什么。
阿婆深夜去翻动的东西会不会和粮票有关?和那个铁皮盒子有关?和星星画里的秘密有关?
恐惧和好奇在心中激烈交战。
她该怎么办?是冒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继续探索,还是就此放弃当一个安分的房客?
楼里的黑暗浓稠如墨。
楼下阿婆的里间门已经没有了动静。
恐惧紧紧缠绕着她,好奇心在疯狂滋长。
星星的画不会无缘无故指向它。
粮票的秘密,铁盒的来历,小卖部的过往,甚至这个社区,答案就在咫尺之遥。
她不想再等了。
白天刀疤陈无处不在,阿婆的目光也带着审视。
只有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才是唯一的机会。
空气呼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她拧动门把手,老旧门轴发出“吱呀”声。
向满动作微顿,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楼下没有反应。
她滑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在楼梯的最边缘,避免发出声响。
向满贴着墙壁挪动,目光锁定在柜台下方那个储藏柜上。
柜门是两扇对开的老式木门,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搭扣。
搭扣上落满了灰尘和油垢,显然很久没人动过。
向满蹲下身,手指颤抖。
“咔哒。”
向满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门后的任何一丝动静。
“吱——呀——”木门合页发出比刚才更响的声音。
机会稍纵即逝。
向满不敢再犹豫,心一横,直接用力将柜门完全拉开!
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柜子里的景象。
堆满了各种杂物,几捆用麻绳扎紧的旧报纸,几本账本,一些空药瓶,生锈的铁丝,最上面放着一个用旧蓝印花布包着的东西。
一定是这个了!
向满毫不犹豫地将那包裹拿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她顾不上看其他,将包裹抱在怀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柜门合拢,搭扣扣上。
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了一样,后背紧贴着柜台喘气。
她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
向满抱着包裹,蹑手蹑脚地爬回了房间,关上房门插上插销,才感觉安全了一些。
她点燃蜡烛,火苗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和怀中那个神秘的东西。
包裹被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向满解开绳子,露出里面的东西。
没有她想象中的什么金银财宝,惊天秘密文件,只有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下面,还压着一本册子。
向满拿起那本册子。
册子封面是牛皮纸,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繁体字:
“互助粮票·流水”
她呼吸一滞,翻开册子。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用工整的毛笔小楷,一行行、一列列,清晰地记录着:日期,姓名,事由,粮票数(斤),经手人,备注。
最早的记录,墨迹已经晕染,日期写着“一九六一年十月三日”。
最近的一条记录,墨迹较新,日期是“二零零三年七月十八日”。
向满扫过那些名字和事由:
“张水生:母病危,借叁斤。阿婆。已还。(一九六二.三.十)”
“赵大刚:建房娶亲,借伍斤。阿婆。未还。(一九七五.八.十五)”
“李秀云:生娃难产,借贰斤。阿婆。未还。(一九八八.十一.三)”
…
“陈阿妹:女病重,借肆斤。阿婆。未还。(二零零三.七.十八)”
一条条记录,触目惊心。
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多年,几乎涉及海滨街家家户户,借出的理由全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天灾人祸,经手人无一例外都是阿婆。
备注栏里“未还”的记录占了绝大多数,尤其是最近的十几年,基本全是未还。
向满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
原来是这样。
那张“伍市斤”的粮票,原来是这个“互助粮票”体系的一部分,是小卖部几十年来维系着这个社区的重要命脉。
那些街坊老人用粮票换货,根本不是在“买”东西,而是在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偿还!
放下粮票册,拿起那本硬皮笔记本,翻开扉页,上面同样有一行钢笔字:
“海滨街事记——林秀英”
林秀英?是阿婆的名字?
向满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
上面只有一段话。
“今天把最后一块银元换了粮食。街口老王家的小儿子饿得哭不出声了。这世道,总得有人做点什么。互助粮票,就从今天开始吧。不求人记恩,但求心安,问心无愧。”
落款:“英”
向满一页页翻下去。
这本笔记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本社区的苦难史和守望记录。
里面详细记载着哪家遭了火灾,阿婆组织街坊送粮送衣;哪家孩子生病无钱医治,阿婆拿出积蓄垫付药费,折算成粮票记录;哪家男人出海遇难,留下孤儿寡母。
阿婆的小卖部成了她们唯一的依靠。
还有那个铁皮盒子!
向满眼睛定在某一页上,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冬。
“…清理阁楼旧物,发现一个旧饼干盒,里面竟藏着老孙头当年藏下的十几斤全国粮票!这老东西,人都走了,还留着这罪证!不能留!烧了…
还是留一张‘伍市斤’的夹在书里吧,算是个念想,也提醒自己,这‘互助’的担子,是从他手里接下来的,不能断…”
文字旁边,画了一个简略的图案,形状正是阁楼里那个被砸瘪的盒子样!
原来如此,原来粮票是前店主留下的!
阿婆烧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一张作为“念想”和“警示”,也就是她捡到的那张。
向满捧着粮票册,像捧着一团火焰,烧得她几乎要拿不住。
“咚、咚、咚!”
楼下的门被用力敲响,阿婆带着睡意和警觉:“谁?”
“是我,阿婆!”
是刀疤陈的声音,此时却带着一丝急促。
“出事了!您快起来看看!墙上…墙上又被人…”
向满立刻吹灭蜡烛,将笔记本和粮票册抱在怀里,走下楼。
新的风暴已经来临。
而她怀中的秘密,比这风暴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