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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活大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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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月一脚踏出县衙那道高高的门槛,仿佛跨过了阴阳界。
秋日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她下意识地仰起脸,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是市井鲜活的气息,撞她满怀,叫她卸下了千斤重担。
“姑娘,姑娘!”带着哭腔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
小红第一个冲上来,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嘴里翻来覆去只有出来了这几个字。
陈如意和池兰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厚实柔软的银狐毛滚边披风,不由分说就给她披在肩上,池兰仔细地系好领口的丝带。
“总算是平安出来了,小心别冻了。”
一段时间不见,池兰竟也瘦了,掬月回抱她的时候,竟也感受到她的腰线。
“你怎么瘦得比我还厉害?”
小红和陈如意闻言都是莞尔一笑,池兰没好气地推了掬月的肩膀:“人家还不是担心你么!”
“好了好了,看来我这个牢坐得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叫你终于瘦下来了。”
“诶,这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赶紧呸两声。”陈如意听不得这个,拉了掬月的手就让她将方才的话撤回去。
几人说笑几句,掬月才恍若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祝淮序就站在人群稍外几步的地方,没有随着众人簇拥上来。
他长身玉立,静静地望着她这边,与周遭的喧闹激动格格不入。
掬月心头微动,对身边的小红和师傅低语了一句,便拨开人群,朝着他走去。
她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抬起头,望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虽然一个谢字太轻,但还是要同你说声多谢。”
谢他千里疾驰而归,谢他公堂之上力挽狂澜,谢他在最黑暗时给予的拥抱和承诺,也谢他此刻站还在这里。
祝淮序看她苍白却微笑的脸,也看她肩上那件衬得她愈发纤弱的披风。
“早些回去吧,”他温柔地开口,“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回去什么都别想,好好歇息,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
他的关心直接而实在,字字落到实处。
掬月心头一暖,那股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又散去几分。她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追问:“那你呢?”
祝淮序闻言,目光微微偏转,扫了一眼身后那依然森严矗立的县衙大门,眸色倏然转冷。
“这案子,不是还没结么。”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不光是真正的凶手,还有那差点错断冤案的昏官。”
话音落下,周遭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掬月望着他冷峻的侧颜,明白他话中所指。胡县丞在此案中的偏袒与失察,甚至可能存在勾结,绝不会就此轻轻揭过。祝淮序要的,不仅仅是为她洗清冤屈,更是要彻底清算这桩阴谋背后的每一环。
她不再多问,只是轻轻颔首:“你一切小心。”
回到走马街。
月裳集匾额的朱漆显得有些黯淡,蒙着一层细尘。
掬月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脚步有片刻的凝滞。这扇门,她曾每日出入,如今再看,却恍如隔世。
门上的封条已被揭去,守在门口的差役也都撤了回去。
小红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铜锁。
昔日整洁雅的厅堂,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用来分隔空间的绣屏东倒西歪,有一扇甚至直接倒在地上,绷紧的绢面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原本叠放整齐的各式布料,被扯得七零八落,苏缎、湖绉、云锦胡乱堆在一起,不少被踩上了脏污的脚印。
“这起子混蛋!”小红恨恨地骂出声。
掬月何尝不心痛,那些奉命来搜查证据的衙差,简直同洗劫无异。
跟在她身后的陈如意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人没事,比什么都强。铺子乱了,可以收拾;东西损了,可以再置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池兰也替她心痛,可看着掬月苍白的脸色,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赶紧开口安慰:“对啊,掬月你不知道,咱们原先积攒下的那些订单,只有两三位客人听信了谣言,怕惹麻烦退了订。其他的好些老主顾,都派人来问过,话里话外都是关切,都说不退单子,等你回来。”
患难见真情,这份信任倒是让掬月没有想到。
小红抹了把眼泪,又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激动:“不光是等您。刘玉书刘小姐,她知暗地里托人帮着陈师傅,去寻那刘玉娘家的破绽,真是帮了好大的忙!”
“这些情分,我都一一记下了。雪中送炭,恩同再造,日后必要报答的。”
“那是日后的事。”陈如意拍了拍她的手背,“现在,先顾眼前。按老规矩,晦气地方出来,头一桩要紧事就是...”
她朝旁边小红使了个眼色,小红赶紧端来一个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稳稳地放在门槛内一步之地。
“跨过这火盆,从此灾厄退散,晦气全消,往后都是红红火火、顺顺利利的日子!”
掬月深吸一口气,提起披风下摆,毫不犹豫地地跨过了过去。
火焰燎过衣摆,仿佛真将身后那半个多月来的污秽冤屈都烧了个干净。
池兰又捧来一大篮翠绿清香的柚子叶:“这第二桩就是用柚子叶好好擦洗一番,我去烧水!”
用柚子叶水洗了个热乎乎的澡,休养几日,汤药饮食仔细将养着,掬月脸上总算褪去了青白,有了些许血色。
只是人依旧清减,往日合身的衣裙如今穿着都有些空荡荡的,系腰带时总要往里多收两寸。
她对着镜子看了片刻,拿起青黛将眉梢描得稍稍扬起,又薄薄匀了层胭脂,镜中人便又有了几分往日的明丽神采。
月裳集前厅的狼藉,在这几日里已被仔细收拾妥当,姚娘、赵师傅等绣娘也也已归位。
掬月亲自拟了单子,将那些在她蒙难期间未曾退订的主顾名字一一列出。
不仅免去了这些订单余下的全部尾款,更亲自缝制香囊。香囊用是上好的云水缎,绣着如意云纹,里面填了陈如意特意去寺庙求的平安祈福药粉。不算是个什么重礼,多少是点心意,也算是图个吉利。
香囊和制好的衣裳一并亲自送到客人手里,那些夫人小姐皆赞她吉人天相,又谢她周到妥帖。
如此人情往来,又有不少差人拿了礼物到月裳集道贺。
有的是一盒上好的点心,有的是一樽精致的瓷瓶,有的只是一篮鲜果,道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掬月都让小红仔细记下,妥帖招待,日后回礼。
铺子里渐渐又有了往来的人气,笑语寒暄冲淡了先前那场无妄之灾留下的痕迹。
一切似乎都在重回正轨。
只有祝淮序一直没有露面。
自那日县衙门外简短交谈后,他便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动静传来。
只是从旁人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胡县丞已被暂时停职查办,琼衣坊更是焦头烂额,少东家都被拿进了大狱。
掬月知道,这桩案子他既要查办,定然是极忙的。
甚至理智上头,觉得他不来打扰自己,才是好事。
毕竟,在牢房的时候受孤岛效应影响,他是即将灭顶时伸来的手,他说带她出去,说共度余生,让她在绝境中抓住了活下去的信念。
那一刻的感动与依赖,是真真切切、铭心刻骨的。
可是现在出来了。
站在了熟悉的阳光下,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重新握住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月裳集虽然受损,但根基未动,只要她用心经营,未尝不能恢复往日兴盛,甚至更上一层楼。她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有独立门户的资本,有可以为之奋斗的一方天地。
嫁人...
嫁了人,生活定然会起变化。
是好是坏,谁又能预料?
即便那人是祝淮序,即便他此刻情真意切,可人心易变,太多的未知。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鸵鸟心态,想退缩了。
匣子里的白玉杜鹃被她拿出来,又扔回去,仍旧嗔怪一句:“该死的祝淮序!”
这该死的祝淮序没让她那点鸵鸟心思维持太久。
隔日一早,月裳集的门板刚刚卸下,一队长长的人马便已停在了门前。
打头的是个穿着绛紫色团花褙子的官媒,她身后跟着整整两列家丁抬着、捧着、挑着...一眼望去,朱漆描金的箱笼担子,竟从月裳集门口,顺着街道浩浩荡荡排出去老远。
压箱的赤金元宝,足足有一百二十八锭;成套的赤金镶红宝、蓝宝、翡翠的头面首饰,龙凤镯、项圈、耳坠、花簪不胜枚举;另有整匹的缂丝、妆花缎、云锦、倭缎堆叠如山;至于其他的四季茶果更是不计其数。
最后提溜的一对活大雁,用红绸系了脚,扑腾着翅膀吱哇乱叫。
这番动静实在太大,左邻右舍、过往行人无不驻足,围拢过来看热闹。
若这热闹跟自己无关,掬月定然也要瞧一瞧。
可惜,和她有关。
掬月被那金灿灿的聘礼晃得晕了神,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祝淮序不是清贵么,竟也能拿得出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