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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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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
演武场外,萧泠立在檐下,身姿挺拔,脸上的稚气已然褪去,眉眼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小小一道驼峰像未出鞘的剑脊,鼻尖圆润小巧,为这张英气的脸平添几分灵动。
她遥遥望着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
此时场内并排走出来三个人,两高一矮,皆身着青灰色短打劲装。
中间一人骨架舒展,宽肩窄腰,生得眉目深邃,一对剑眉浓黑如墨,斜飞入鬓,眼型狭长,鼻梁高挺,远远地看见了萧泠,笑容就融化了脸上的凌厉,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那矮个儿则精瘦结实,肌肉线条流畅,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却长着张娃娃脸,圆眼明亮,鼻头圆钝,正偏头兴奋地同中间那人说着什么;另一高个儿的则有着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浅眸薄唇,见了中间那人神色变化,也顺着目光看来,未语先笑,竟不知从哪儿变出把扇子,“唰”地一下展开,十分地风流倜傥。
练功还揣着扇子,也是够风骚的。
待那三人走近了,萧泠先抱拳向另两人打招呼拳,“朱师兄,柳师兄,”,又转向中间那人:“砚卿。”
豹子似的朱秀朝她回礼,客客气气地道了声“师妹”就告辞了,不多言语。
李砚卿就朝她笑道:“姐。”
李砚卿长高了不少。萧泠忽然发现,以前那个小萝卜头儿似的人,如今已然比她高了半个头。萧泠抱着双臂,平视着他的下巴,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今儿这早点你要不还是别吃了吧。”
“母亲给你吃了什么,长这么快。”
摇着扇子的柳玄就笑了,“师妹,你们去哪吃?可否捎上我?”
萧泠这才把目光移向说话的人,“我们就在家里吃,你也要来吗?”
其实萧泠是想带着李砚卿去三山居吃小笼包,那里的包子比家里的厨娘做得还要好,不过她不想带这人。
柳玄“啪”的一声又合上扇子,扇头朝萧泠一点,“在家中吃用得着特地换身衣服?”,又朝赶来的陈清一指,“还特地让陈姑娘跑一趟?”
此时再拒绝就显得太刻意了,萧泠抿了抿唇,无奈,“门口等你们。”,说罢就往西南角门走去。
等这两人换好便服走到门口,却见萧泠站在阴影里,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脸上神色莫名,连李砚卿走到近前了都没反应过来。陈清则蹲在一边拨弄路边的草玩儿。
“姐,怎么了?”,李砚卿微微俯下身子,低头看她。
萧泠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李砚卿好半晌,才转身往门外走,偏头道:“没什么,走吧。”
柳玄看着萧泠劲瘦的背影,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李砚卿,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小声道:“这是……生气了?怕不是因为我?”
陈清回过头来,杏眼弯着,“柳公子多心了,早上夫人考问功课,小姐被骂了好一顿……”
柳玄小声嘀咕,“这也能听见?”,又去偷瞄李砚卿,只见他盯着地面,不知在寻思着什么,竟也不说话。
一路上,萧泠少见的不怎么同李砚卿说话。往日她基本上每天都要问一问他的训练,李砚卿在骑射方面颇有天分,萧泠也时常向他请教。偶尔萧泠也会向他吐槽李穆英,每到这时,李砚卿就只是笑着听着。李穆英对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严厉,只是对李砚卿时还算克制,面对萧泠就是“笨死算了”、“慢”、“太慢”、“悟性太差”……等等等等。
一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的到了三山居,要了三笼包子四碗阳春面。没一会儿,面先上来了,汤底清亮,面条细白,面上浮着几粒葱花。
忽然,身后破空声袭来,萧泠头也不回,抬起左手,偏头用两只筷子紧紧夹住脸旁的剑尖,手腕一翻,反握住筷子,以筷代剑,挽出凌厉的剑花,袭向来人手腕。来人急忙变招,剑势却被萧泠尽数截住。萧泠手腕往下一震,长剑便当啷落在了地上。
方才这般小小打斗,没在店里激起一丝涟漪。掌柜、伙计自不必说,全然当没看见,依旧神色自如地招呼客人、跑堂结账;食客也都专注于交谈、吃饭,偶有忍不住好奇的,也不过是偷偷瞟两眼,不敢多看。只因这三山居实乃鱼龙混杂之地,常有江湖人士在此互相较量,店中伙计也都身形灵活,刀光剑影、枪戟棍棒之间穿梭自如,汤食酒水不洒出一滴一毫;若是有人趁乱逃单,也不见店伙计追,只等逃单之人何时想起摸一摸钱包,就能发现缺少的银子正是应付的钱两。
见来人收剑入鞘,陈清才开口道:“白女侠!”。
来人也朝陈清点了点头,“陈姑娘。”
这一言不发就偷袭的女子自称白露,一身的青灰色,既不瘦也不胖,模样也十分普通,感觉转眼就能忘了这人长什么样。
其实陈情第一次与白露打照面,是在……家中屋顶。
一天夜里,白露正伏在府里一处房顶欲做梁上君子,见这府建得气派,本想顺些珍馐美味就走,可几起几落之间竟迷了路。她本想辨清了方向再找伙房,却见不远处的小院中,一名少女正在练剑。这人身轻如燕,剑柄上绑着沙袋,剑势忽快忽慢,虚实难辨。白露一时贪看,便悄无声息地潜近了些。
正这时,屋里掠出了另一道身形,大声喝道——
“谁?!”
说话的人便是陈清。萧泠练得专心,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人,见陈清盯着屋顶,才回头看去。哪里还有什么人的影子?
白露则是心里一惊,那练剑的女子倒也罢了,这说话的人——好耳力!
后来白露便常常光顾镇国公府的屋顶,来的多了,也常与萧泠切磋一二。
说回三山居内。
白露输了也不恼,却也不客气,问伙计要了一碗面就坐了下来,指了指萧泠,“记她账上,”,又回头看她,“你这人真没意思,横竖我也打不过你,瞧不起人?”
萧泠将桌面收拾了收拾,给她空出一小片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有规矩。”,更何况她更擅用左手。只是从小李穆英就逼着她用右手练剑,所以旁人大多不知道这一点。
“这二位是?”
“柳玄,柳师兄。”
白露就跟着说,“师兄好。”
“李砚卿,我弟弟。”
白露又跟着说,“弟弟好。”
她盯了会儿李砚卿,又去看萧泠,目光在俩人之间来回打转,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像。”
三年前发生的的事府里上下瞒得滴水不漏,对外只称李砚卿是从李穆英娘家旁枝过继来的,旁人问起,一说是镇国公夫人娘家来的人,也不多细问是哪一支哪一脉,只是连连称赞长得相像,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这般当面直言,不留情面,实属少见。但萧泠表情坦荡,“嗯,你眼拙,他当然更像母亲”,又对李砚卿说,“别理她。”
拙劣的……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此时他们点的包子才端上来,萧泠看白露来了,心知刚刚点的不够,又加了一笼。
她自己也觉得方才态度太奇怪了,可又不好跟李砚卿明说什么。正踌躇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来一碟姜醋。
“小心烫。”
李砚卿的声音和蒸笼的热气一起漫过来。他先取了最上层那屉,屈指在笼边试了试温度,才搁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动作熟练,脸上神色如常,好像俩人之前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这算是翻篇了吧,萧泠想。
萧泠就从屉里夹了一只包子放在自己碗里,等着晾凉些再吃。小笼包薄皮晶莹,肉馅鲜咸,汤汁油润滚烫,要是吃得急了,一不留神能将上颚烫掉一层皮。白露则不管那些,即刻开吃,先破皮嘬汤,再蘸醋吃馅,瞬间消灭了一笼包子,最后还把小碟里残留的辣油醋汁都仰头饮尽。
柳玄打量着埋头苦吃的白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来的折扇停在半空,琉璃般的眼珠闪着微光,“我看白姑娘与师妹甚是亲近,二人是如何认识的?”
白露开口道:“就这么认识的。”
摆明了是敷衍。
柳玄却不放弃,“姑娘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打哪里来?”
“打来处来。”
柳玄就笑道:“我若是再问一句‘往何处去’,姑娘肯定要回‘往去处去’。”
白露就笑道:“知己啊!”
众人一时无语。
待几人吃完,已是出了辰时,下午家中还有战阵演练,萧泠他们便与白露告辞。临走前,白露趁其他几人不注意,附到萧泠耳边,“晚上我去找你。”
要说也怪,这镇国公府白露向来都是“来便来了”,何曾打过招呼?
萧泠却知道她在说什么,点了点头,“知道了。”
当晚,亥时三刻,察觉到动静,萧泠就打开房门让白露进来。一进屋,白露就递给她一样东西。那是个细长的深色匣子,黑檀木质地,一尺见长,外观低调质朴,锁头精巧,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见萧泠把东西收了起来,白露就凑近她了问:“你也不打开验验货?就不怕我一路上把它颠坏了?”
萧泠深知她断不会干出这样的事,这么说只是好奇里面的东西罢了。“你不会的。”,又正色道:“多谢你。蜀中山路难行,又雨多潮湿,这一路怕是辛苦得很。”
白露嘀咕了一声小气,说:“就不必跟我客气了,在你家白吃白拿了不少好东西。你记着答应我的事就行。”
白露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目光在墙上挂的画上流转,“你这宝贝屋子我也逛的差不多啦。”
“告辞了,朋友。我与你有缘,会再见的。还有小清,替我跟她打声招呼。”
“白露……是你的真名吗?”。她其实知道答案,只是觉得心中堵得慌,慌不择言了起来。
她就笑着摇了摇头,“何必再问。”
也是,不仅名字,那张脸估计也不是本来样貌,恐怕她转身就能再换一副容貌,转瞬间隐于人群中消失不见。
说话间白露已走到院中。
“那我去哪找你?又怎么认出你?”,萧泠急忙追了出来。
白露已飞身掠上房顶,身形眨眼间就融进夜色当中,只留下一句话飘在空中。
“见到我时,你自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