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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雪夜谋 ...

  •   大胤王朝的都城,承京。

      暮冬的寒气像是浸了冰水的绸缎,紧紧裹着这座巍峨又腐朽的皇城。宫墙内的朱红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沉暗,檐角垂下的冰棱如悬而未决的利刃。更鼓声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沉闷地回荡,敲不散那无处不在、粘稠如墨的暗涌。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碾过冻得坚硬如铁的官道,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皇城根下最煊赫的王府区域,拐入西城一片鱼龙混杂的坊市。最终,它停在一座名为“风雪渡”的三层楼阁后巷。楼前灯火通明,丝竹靡靡,是寻欢作乐的热闹;后巷却深陷阴影,只闻寒风呜咽,积雪在檐角簌簌掉落。

      车门推开,先踏出的是一只云纹锦靴,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在深墨色的大氅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是靖王萧彻。他面容清俊,肤色在昏暗中更显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沉静,映着远处楼阁透出的微弱灯火,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无波无澜。左眼角下那颗极小的泪痣,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却为他过于冷峻的轮廓添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易碎感。他抬手拢了拢大氅领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毫不起眼的墨玉扳指。

      “殿下,人已在‘听雪阁’候着。”车辕上,一个面容普通、气息内敛的侍卫低声道,他是萧彻少数几个绝对信任的心腹之一。

      萧彻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他抬头,目光掠过“风雪渡”喧闹的顶层,精准地落在二楼一扇看似普通的、紧闭的雕花木窗上——那便是“听雪阁”的所在。他需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一个名字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在朝堂秘档里语焉不详的人物——听风楼主,燕十三。

      也是,谢珩。

      * * *

      “听雪阁”内,暖意融融,与外界的酷寒判若两季。馥郁的迦南香自紫铜熏炉中袅袅升起,却冲不散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更凛冽的寒意。

      窗边,一人凭栏而立。他身着绯色锦袍,衣料华贵,绣着繁复的暗纹,在烛光下流淌着低调的奢华。身姿慵懒,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他并未回头,只望着窗外楼下巷口那辆停驻的马车,以及刚刚下车的墨色身影,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啧,咱们这位‘病弱’的靖王爷,倒是守时。”声音清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挑,像羽毛搔过心尖,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

      他转过身来。烛光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冶,尤其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似含情,又似藏冰,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玩世不恭的疏离。正是化名“燕十三”的谢珩。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笛,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转着,那玉笛在指间划出温润的光弧,与他眼底偶尔掠过的刻骨寒意形成诡异的对比。

      “楼主,靖王已到门外。”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灰衣人低语。

      谢珩笑意更深,眼中却无半分暖意:“请进来吧。难得‘贵人’踏足我这‘腌臜’之地,可别怠慢了。”他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舌尖仿佛碾过某种苦涩的毒药。

      门无声开启。萧彻独自走了进来,大氅上的寒气瞬间被室内的暖意包裹、消融。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窗边那抹夺目的绯色身影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个如深潭古井,静水流深;一个似烈焰熔岩,外热内寒。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无形的气场在碰撞、试探。

      “燕楼主。”萧彻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他这个人。

      “靖王殿下。”谢珩微微颔首,笑容灿烂,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风雪夜行,殿下好雅兴。只是不知,我这小小的‘风雪渡’,有何物能入得殿下法眼?”他踱步走近,绯色衣袂拂动,带来一阵清冽又危险的松柏冷香。桃花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萧彻苍白的脸色和沉静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层完美的伪装。

      萧彻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仿佛那极具侵略性的审视只是拂面微风。“楼主的‘听风楼’,洞察天下,无孔不入。本王所求,不过是一些……‘风声’。”他缓缓道,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玉扳指,“关于开春盐税转运的路线,以及……负责押运的‘那位’大人,近日与东宫往来的‘风声’。”

      盐税!又是盐税!

      谢珩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眼底翻涌起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层下骤然爆裂的熔岩,几乎要灼伤人眼。那场毁灭他全族的“盐铁贪墨案”,正是这一切的根源!他握着玉笛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笛身内部精巧的机括。

      但他控制住了。几乎在恨意喷薄的刹那,那层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具又重新覆上,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只是眼底深处,寒意更甚。

      “哦?”谢珩拖长了调子,语气重新变得轻佻,甚至带着一丝嘲弄,“殿下这买卖,可有点烫手啊。东宫……那可是储君。您这‘闲散’王爷,打听这个,不怕引火烧身?”他靠近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桃花眼紧紧锁住萧彻,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野心或破绽。

      萧彻依旧平静,甚至微微侧头,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带着审视与恨意的目光。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真实的虚弱感,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苍白的脸上因这咳嗽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更添病弱。

      “本王所求,不过自保。”萧彻的声音略显沙哑,却依旧清晰,“东宫视本王如眼中钉,肉中刺,由来已久。知晓其动向,非为争锋,只为……避其锋芒,苟全性命罢了。”他抬起眼,重新看向谢珩,眼神坦荡得近乎真诚,“楼主的情报,是本王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浮木。”

      谢珩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他太清楚这皇城里的尔虞我诈,也太清楚“自保”二字背后往往藏着怎样狰狞的獠牙。眼前这位看似病弱无害、备受排挤的七皇子,真的只是寻求“自保”吗?他墨玉扳指下,是否也藏着能致命的毒针?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只有迦南香无声燃烧。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声隐约传来。

      半晌,谢珩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沉寂。他退后一步,又恢复了那副风流不羁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冰冷审视从未发生。他随手从袖中抽出一个薄薄的、用火漆封好的纸卷,在指尖随意地转了转。

      “殿下的苦衷,在下……感同身受。”谢珩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意味深长的味道,桃花眼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浮木,在下可以给。不过,代价嘛……”他拖长了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彻的脸,“除了殿下许诺的黄金,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萧彻问道,眼神依旧平静。

      谢珩脸上的笑容倏地收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寒意,直刺萧彻心扉:“当年‘盐铁案’尘埃落定后,负责查抄、监斩谢氏满门的,除了明面上的刽子手……宫中,或者说,陛下身边,可有谁……特别‘关切’过此事?哪怕只是,一句话?”

      空气骤然降至冰点!谢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萧彻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试探,更是直刺要害的逼问!他将自己最深的血仇,直接摆在了这位皇室成员面前。

      萧彻的瞳孔,在听到“盐铁案”和“谢氏满门”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摩挲扳指的指尖也停顿了一息。他袖中的手微微蜷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谨慎。

      “谢家旧案……”萧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回忆一桩年代久远、与己无关的旧事,“本王彼时尚幼,深居宫中,于外朝之事所知甚少。只知此案震动朝野,父皇震怒,严旨彻查。至于宫中谁人‘关切’……”他微微摇头,眼神坦荡地迎向谢珩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此等抄家灭族之事的细节,岂是我等不受宠的皇子所能窥探?楼主此问,怕是问错了人。”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年幼不知情,又点出了自己不受重视的尴尬地位,将可能的干系推得干干净净。

      谢珩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那层完美的伪装,挖出深埋的真相。萧彻坦然回视,眼神平静无波,只有左眼角下那颗泪痣,在烛光摇曳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凝固的、无人能解的哀伤。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暖阁内迦南香的气息变得粘稠而沉重。

      许久,谢珩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像是失望,又像是意料之中,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了然。他不再追问,手腕一抖,那封着火漆的薄薄纸卷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萧彻。

      萧彻抬手,稳稳接住。纸卷入手微凉。

      “殿下要的‘风声’,都在里面了。”谢珩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寒意,“至于价钱……黄金照旧。另外,”他顿了顿,从腰间一个精致的锦囊里取出一枚蜡封的黑色药丸,随意地抛给萧彻,“这枚‘九息还魂丹’,算是在下赠给殿下的。看殿下咳得辛苦,这京城的风雪,怕是不好熬。万一……真被逼到悬崖边上,或许能吊着一口气。”

      这赠药之举,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更深层次的试探和警告——他能掌握萧彻的身体状况,甚至可能掌握更多。

      萧彻看着掌心的药丸,蜡封上有一个极小的、扭曲如蛇的印记。他目光微凝,随即平静地收起,放入怀中:“谢楼主赠药。”

      交易完成,两人之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些许,但无形的隔阂与猜忌却更深地弥漫开来。

      “风雪甚急,殿下请便吧。”谢珩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绯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孤绝而疏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侧影,“但愿殿下的‘自保’之路,能走得顺畅。”他语带双关。

      萧彻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再多言,转身,墨色大氅在门口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门外更深的寒夜中。

      阁内重归寂静。谢珩依旧站在窗边,望着巷口那辆青帷马车缓缓驶离,融入风雪弥漫的街道。他手中的白玉笛不知何时已抵在唇边,却并未吹响,只是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刻骨的仇恨。

      “萧彻……明渊……”他低声呢喃着这位靖王的名字与表字,桃花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警惕、算计、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以及那永远无法消弭的、对“萧”这个皇姓深入骨髓的恨意。“我们……来日方长。”

      窗外,承京的风雪夜,正浓。权力的棋盘上,两颗注定纠缠的棋子,已悄然落定。他们究竟是彼此撕咬的宿敌,还是……短暂同行的猎手?无人知晓。唯有暗流,在冰层之下,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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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雪夜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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