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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妙人配妙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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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谨心急如焚,得了消息后一刻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往清晖园书房赶去。
此时贺遥已醒,卫星朗早前答应带他去看杂技,眼看着快到了时辰还不见人影,贺遥百无聊赖,索性到书房练字消磨时光。
一进书房,便瞧见贺遥正全神贯注地在屋内练字,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公子,将军传来消息,邀您速速前往正殿,祝家来人了。”书谨急忙说道。
贺遥手中的笔微微一抖,一个“归”字,竟写错了关键的一笔。
“祝家?他们不会是来问罪的吧?”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在心里赶紧盘算,怎么能把卫星朗摘出去。
书谨手脚麻利地替贺遥收拾着桌上的墨宝,他听到贺遥的话后,不禁轻哼一声,那声音带着不屑与愤懑:“他们来问罪?哼,他们有什么脸面来!明明是那姓祝的理亏在先。”
贺遥满心忧虑,脚步略显沉重。
一踏入正殿,他便瞧见祝燕青那狼狈至极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扎眼。
祝燕青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往日的嚣张气焰早已消失不见,活脱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那副惨样让贺遥心中一惊。
他下意识地微微勾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但又赶忙忍住,毕竟此时的场合不宜发笑。
他轻咳一声,迅速恢复了正色,看向祝中修,语气沉稳地问道:“不知祝大人今日到来,所为何事?”
卫星朗朝着贺遥的方向轻轻招手,脸上带着似有深意的微笑,朗声道:“祝大人今日是带着祝公子专程上门来道歉的。”
贺遥听闻,带着满心的疑惑缓缓走近。
卫星朗温柔地牵住他的手,随后拉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主位之上。
贺遥有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一头雾水。
祝燕青那般高傲自负之人,怎么可能会主动登门致歉呢?他看向卫星朗,眼中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
卫星朗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在祝家祖孙二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贺遥俏皮地眨了眨眼。
再看祝燕青,他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凌乱的头发,然后双手抱拳,身姿微微弯曲,努力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甘。
“贺兄,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全是我的过错。今日,在祖父和卫将军的见证下,我正式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鲁莽与无礼。”祝燕青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夫人,祝公子的歉意,你觉得如何?”卫星朗微笑着看向贺遥问道。
贺遥捏紧了扶手,心中满是震惊。祝燕青居然真的道歉了,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咽了口口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随后露出一个颇为心酸的笑容,“祝公子已诚心道歉,我又岂会揪着不放?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此事便就此揭过吧。”贺执御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十二岁的贺遥浑身尘土,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听到这话才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哭腔:“父亲?”
一旁的贺迎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眼神里满是嘲讽。
贺执御的妻子孙元苓慢悠悠地将茶杯搁在桌上,语气带着几分责备:“早说过你父亲公务繁忙,你倒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非要惊动他。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贺遥额头上的伤口仍在渗血,染红了一缕头发。可屋内众人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满脸不耐,竟无一人在意。
他咬着牙向前爬了两步,重重磕了个头:“父亲,孩儿只是路过坐馆时听了几句老师讲学,四哥就把我推倒在地......”
“别顶着你那流血的额头在我眼前晃。”贺执御闭着眼,语气里满是厌恶。
贺迎立刻接话:“父亲见不得血,你这不是存心让父亲难受吗?再说了,家中坐馆本就是给嫡子嫡女们用的,你根本不该去,我推倒你那是失手而为。”
就在贺执御起身准备离开时,贺家三女贺憬匆匆赶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贺遥身边,见弟弟脸上沾满血污,眼眶瞬间红了,连忙用帕子轻轻擦拭。
紧接着,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亲,五弟只是路过坐馆,就算是偷听,也不该被打成这样!”
“我都说了这事到此为止!”贺执御脸色阴沉,“怎么,你想替我做主?”
贺憬挺直脊背,声音带着倔强:“孩儿不敢。只是祖母寿辰将至,她老人家定不愿看到府里的孩子挂着伤。”
贺执御的脚步顿住,盯着贺憬看了半晌,最终狠狠一甩袖子:“罢了,传大夫来府里医治,不许对外声张。你们两个都去祠堂跪三天,就当为祖母祈福!”
贺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喊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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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祝家祖孙二人后,卫星朗缓缓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胳膊,随后迈着悠闲的步伐向清晖园方向走去。
“算他们还算识趣,要是等到我亲自上门去讨要说法,那可就不是简单道个歉就能了事的。走,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这时间刚刚好,不会耽误我们去飞天阁看表演。”
卫星朗走出去几步后,却发觉贺遥并没有跟上来。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然后拉着贺遥的胳膊向前走去。她凑到贺遥面前,探头看着他,满脸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刚才在厅上的时候不是还在偷笑吗?怎么这会儿接受了道歉,心情反而不好了呢?”
卫星朗那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轻轻眨动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目中满是关切之情。
贺遥望着这样的她,心中忽然升起的一种奇怪的感觉,触动着他的心弦。
他摇了摇头,脸上绽放出笑容,那笑容中带着释然与温暖,“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反应慢。走吧,你赶快去更衣,我还得梳头呢。”
说着,他将卫星朗的身体轻轻转过去,双手推着她往前走。
卫星朗迅速换下那身练武的服装,转而穿上了黛环为她精心挑选的烟紫色广袖流仙裙。外面搭配着一件雪白的对襟短袄。
她在首饰箱中挑了又挑,还是选不出来要佩戴哪件头饰。
索性她挑了五支都比较喜欢的金饰,差人送到寝殿,让贺遥给她挑。
卫星朗闲来无事,步入书房,从一旁的书桌上,拿起贺遥刚刚练完的几张大字端详起来。
宣纸上的“归”字,那最后一竖气势十足,差点就抖出了纸外。她微微低着头,一张张地细细看着,心中不禁感慨,贺遥的字确实进步了许多。
从前她在边疆的时候,每次公主府的家书都是由贺遥书写。
皇帝对家书一事极为上心,营中军官的家书必须等待负责邮驿事务的驾部核验过后,才能发往边疆。
为了让皇帝安心,往往是由贺遥将府中的近况写入信中,最后再添加上大长公主的关心话语。有时,贺遥也会加几句对卫星朗嘱托。
卫星朗第一次收到贺遥写的家书的时候,差点被难住。长长的四页信纸,那字越写越是不堪入目。
卫星朗抖开信纸,皱着眉头思索,连蒙带猜去想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好不容易读完了家书,卫星朗扭头看到别的将士官兵都感动得泪流满面,她却有点哭笑不得,连忙吩咐黛环准备好纸笔,给家里报平安。
写到最后,她还额外加了一句:卿之字,实费目力,然天真可爱,于军中为吾添几分趣也。
一个月后,京城中的公主府收到了卫星朗的回信。卫星朗的字与贺遥的截然不同,极为漂亮洒脱。
看到信的最后,贺遥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一把将回信扣在桌上,不再看下去。
那段时间,贺遥卯足了劲练习书法。当再次给卫星朗写家书的时候,贺遥恨不得写一个字停一下,以保证每个字都规整。
母亲和父亲看过信后,贺遥带着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愿君平安,吾时时习书,勿挂念。”
思及当年的情形,卫星朗忍不住拿起笔,在贺遥书写过的纸张上,顺着他的笔势走向,修改他的字。
贺遥挑了又挑,为她选了一把金梳。
听黛环说小姐正在书房,贺遥心中暗道不好,火急火燎地捏着金梳从寝殿赶过来。
见卫星朗正在书桌前为他改字,他极为少见地慌了神,忙将自己的练习之作夺回来。
卫星朗不紧不慢地放下笔,她已将贺遥的字全部改好了,笑意盈盈地说:“夫人的字进步很大,我只是稍微帮你改了改。”
贺遥看着卫星朗修改的部分,一时没有控制住,卷起宣纸指着她,道:“你怎么能……”
卫星朗的笑容加深了,她抽出贺遥手中的宣纸,握住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到他的指缝中,状似无辜地问道:“我怎么了?”
贺遥轻哼一声,抽回自己的手。方才心中的那些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却又无处诉说,只好在心里暗暗骂道:果真幼稚。
他轻轻甩了甩被卫星朗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发烫。
卫星朗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木盒,掀开盖子只见内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信件。贺遥心中微动,自己写给她的信想来断无这般数量。
她从中抽出一封,正是贺遥第一次给她写的信。
信纸展开铺于案上,卫星朗指尖轻点道:“你瞧,如今的字是不是长进许多?”
贺遥慌忙伸手覆住纸面,耳尖微热:“不许比。”
她依言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盒中。
贺遥目光带着疑惑:“你怎会知道我把信收在何处?”
“书房里每样陈设的位置,我早就烂熟于心,”卫星朗语气带着几分狡黠,“突然多出个盒子,我自然要瞧瞧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贺遥听了这话,心头一紧,书架上,他还藏着一幅画,卫星朗不会也瞧见了吧。
他悄悄观察卫星朗神色,暗自松了一口气,应该是没发现。不然以这人的性子,一定要拿到自己眼前来问。
卫星朗又从书案下抽出一封信。泛黄的信封边角微微卷起,透着岁月痕迹:“这是我四岁时写的,初学字那会儿,写得比你现在还差劲呢。”
贺遥凑眼去看,见信上分明两种笔迹:一侧是稚拙的孩童笔触,另一侧却笔锋沉稳。
“这是谁写的?"”他指着那行成熟字迹问道。
“是皇帝,”卫星朗指尖拂过纸面,“那时他八岁,年纪虽幼,字却比我强多了。”
贺遥奇道:“你与圣人为何会通信?”
“先帝驾崩时,皇兄不过四岁。”她声音渐轻,“那时他只剩一个至亲,便是我母亲。他幼时多随母亲起居,可母亲是成了家的公主,终究不能长住宫中伴驾。他便常给母亲和我写信,一来二去,竟攒下这许多。”
卫星朗又翻出一封信,与先前那封并排放到贺遥面前:“你且瞧瞧,这两封可有何不同?”
贺遥将鼻尖凑近,左右比对半晌,只见墨色浓淡、字迹大小皆无差异,遂摇摇头。
卫星朗轻笑,指尖点向新取的那封信:“这是当年皇兄染病时所书,怕我们忧心,特意找人仿了笔迹,代他报平安。那时连母亲都未瞧出破绽,我却一眼便知是旁人代笔。”
“如何看出来的?”贺遥又凑近几分,眸中满是好奇。
卫星朗卖了个关子,待他追问才指尖轻划纸面:“这便是我的独门门道。人写字时的笔势走向,如同指纹般独特。你看这个主字,”她将两封信的同一字并置,“皇兄写横画必逆锋起笔,收笔时微有回拖,这是他自初学字便有的习惯。可这仿书之人只描了形骸,写主时用的是顺锋,末了又刻意补了回笔的顿挫,反倒露出马脚。”
她眼尾微挑,狡黠笑意愈发明显:“画虎画皮难画骨,笔法藏着的性情,可是描摹不来的。”
卫星朗忽地凑近,目光直直锁住对方,“就像你的字——幼稚又透着几分跳脱,我一看便知,执笔之人必定是个妙人。”
贺遥慌忙将信纸举到面前,挡住卫星朗探究的目光。他就知道,她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分明是为了变着法子调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