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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得饶人处且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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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家的小少爷又来了。
莫囿与卫星朗乃是多年的旧相识,在卫星朗戍边的日子里,他和尹序时常前往公主府拜访大长公主和老将军。
不过贺遥并不擅长应付他,贺遥总觉得莫囿这人,好像脑子里面缺根弦。
卫星朗见贺遥神色有异,便探身过来,好奇他在看什么,顺着他掀开的那一角窗帘向外看去。这一眼,恰好与莫囿的视线交汇。
“卫疏!”莫囿刚从马车上下来,站稳身形后,便高声朝着卫星朗呼喊。
他身着黑色锦衣,上绣银纹,制服未脱,明显是刚从天宪司出来。
卫星朗笑着和他招手。
未等马夫将脚凳摆好,卫星朗便大步从车上迈了下来。
莫囿赶忙迎到马车前,伸出的手本想扶卫星朗一把,却在半空中僵住。不过他丝毫不尴尬,嘟囔了一声便将胳膊收了回来。
待脚凳安置妥当,卫星朗半踩在脚凳上,一只手为贺遥撩开车帘,另一只手稳稳地握住贺遥的手,轻声说道:“车厢高,注意脚下。”
贺遥微微欠身,空着的那只手扶紧了车厢的门框,小心翼翼地下车。
莫囿张了张嘴,本想和卫星朗说话,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她今日的妆容时,顿时瞪大了双眼,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指着卫星朗腮边的红晕,“你被谁打了?”
卫星朗朝他翻了个白眼。
贺遥见他愣在原地,脸上挂上标准的迎客微笑,轻声说道:“莫公子,里面请。”
莫囿这才回过神来,“你你你……”
贺遥的问话打断了他观察卫星朗妆容的思绪:“尹姑娘怎么没一道来?”
莫囿闻言,神色间满是无奈与不满:“还不是因为你们学宫课业繁重,她一心记挂着考试,说改日再来拜访。”
走到门廊时,莫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卫星朗,说道:“这是我大哥新淘来的一柄匕首,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我特意从他那里讨来,当作送你回京的礼物。”
卫星朗接过匕首,掂了两下,随即站定,从鞘中抽出匕首,手腕一翻,匕首的尖端在空中定格,寒芒直指前方。
“好刀。”卫星朗低声赞叹。这柄匕首在她手中仿若活物,灵活自如却又不失力度。只是对她而言,这重量稍显轻了些,用起来不够趁手。
卫星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贺遥那双修长细腻的手,心想有空得挑把趁手的匕首给贺遥用也不错。
她将匕首利落又熟练地收入鞘中,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看向莫囿,好奇地说道:“你大哥居然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
“哪里是给我,”莫囿的语气中满是对大哥的不满,“我一说是想送给你当礼物,他从库里新淘来的玩意儿中精挑细选,这才挑出这柄匕首。”
卫星朗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带着几分调侃说道:“那这可不算是你送我的礼物,我得记到你大哥的名下。”
莫囿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说道:“你也太赖皮了,那我还得再去给你搜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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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与公主府毗邻,自从回京后,每日一早,卫星朗踩着露水推开角门,踏入演武场做早功。
她解下腰间长剑掷向木人桩,破空声惊起檐角白鸽。
今日恰逢汇贤学宫休沐,贺遥尚在房中酣睡,卫星朗却已在此挥汗一个时辰。
她随手抛下红缨枪,扯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目光落到桌上——那是皇宫今早派人送来的请帖。
今年万寿节,北地杂耍班子会在飞天阁为皇帝献艺祝寿,今日正是杂技艺人们预演彩排的日子。
卫星朗指尖摩挲着请帖上烫金的云纹,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般新奇有趣的表演,贺遥必定从未见识过。
正想着,黛环急匆匆穿过垂花门,她腰间的玉环叮当作响,“小姐,府里传来消息,太子少傅祝大人带着孙子正在府中正殿等候,说是有要事相商。我特意拦了下来,没敢惊动夫人......”
“要事?”卫星朗闻言轻笑一声,“真是稀奇,我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说着,卫星朗一把扯下臂缚,随手递给了一旁的黛环。
朱漆门槛前,卫星朗顿住脚步,她望着厅内那袭绛紫官服,笑意未达眼底:“祝大人,别来无恙啊。”
话尾未落,人已大步跨过门槛,腰间长剑在青砖上划出银亮的弧。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主座旁,落了座。
卫星朗轻轻挥手,立刻有侍女从侧门款步而入,为两位客人换上了新茶。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祝燕青,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祝中修身上,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必祝大人今日登门,是特地来上门道歉的吧?最近事务繁忙,原本我打算待云渺身体无恙后,亲自到大人府上讨个说法。没成想,大人倒是深明大义,竟然先一步前来致歉了。”
祝中修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突然冷哼一声,粗鲁地将茶杯随手往桌上一搁,茶水因此溅出了些许,这在他平时事事讲究礼仪的太子少傅身份上,显得极为不得体。然而,他似乎全然不顾这些。
卫星朗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抹得体而微妙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祝中修失态的举动。
祝燕青一脸义愤,仿佛自己遭受了极大的委屈,“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卫星朗轻轻地点着扶手的指尖未曾停下,她完全没有理会祝燕青的叫嚣,目光依然紧紧锁定在祝中修身上。
见自己被无视,祝燕青气得浑身发抖,他用手指着卫星朗,道:“你!”
“燕青。” 祝中修赶忙出声制止了他的冲动行为。
祝中修接着说道:“今日登门,确实是为了公婿和小孙的事情,只是这件事还得大长公主出面才行。”
卫星朗淡淡道:“母亲身体欠佳,已经静养多年,府内的大小事宜如今都由云渺主持,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可是今日不巧,云渺身体不适,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讲。”
祝中修的脸色挂不住了:“好,那今日我便和将军理论一番。七日前,将军你派人把燕青和他的几位同窗压在经纶湖中足足半个时辰,结果害得燕青染上风寒,卧床不起。自从汇贤学宫建成以来,还从未有人行事如此嚣张!”
卫星朗不慌不忙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见其他几位同窗的家人前来讨要说法呢?祝大人可曾深入了解过其中内情?”
祝中修眉头一皱:“有何内情?无非是将军现在风头正盛,无人敢来招惹罢了。但老夫可不怕你!”
卫星朗闻言冷笑,抬手轻拍数下:“祝大人刚正不阿的风骨,晚辈素来敬佩。只是您恐怕并不了解自己的孙儿。”
她话音一顿,眼中闪过寒芒:“前些日子,我家夫人染上风寒,缠绵病榻十余日不见好转。我回京那日,见他咳得几近脱力,着实让人心焦。细查才知,竟是祝燕青与他的‘好同窗’,先是将云渺推入湖中,见他染上风寒后,竟丧心病狂地再度将人推下,任他在经纶湖刺骨的湖水中浸泡了整整半个时辰!”
“论起嚣张跋扈,祝公子这等行径,又有几人能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她语调越来越平静,却更令人胆寒。
祝中修看向自己的孙儿,只见祝燕青脸色苍白如菜色。
待对方回过神来,卫星朗不慌不忙端起案上青瓷茶杯,轻抿一口茶,氤氲热气笼着她眼底的冷意:“事发当日,我便派人到学宫与孙府,将涉事者和目击证人逐一传唤录供。每个人都按了手印画了押,这些证据我已妥善封存——就是防着有人妄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随后,她的语气有所和缓:“母亲一向疼爱云渺,他风寒之事,我们不敢向母亲透露半句,否则定会让她忧心伤神。祝大人今日既然要上门来算账,那不如就去叨扰母亲,让她来评判一下是非对错。物证人证具在,就是您告到天宪司,我们也不怕。”
祝中修的喉结滚动着,仿佛吞咽了一块火炭。他突然发现卫星朗身后的博古架上,摆着一叠黄绫口供,似是早早摆放好的。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祝中修打了个寒颤。
“且慢。”祝中修脱口而出。
徽安大长公主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今陛下的亲姑母,治国安邦的手段凌厉如雷霆。他作为三朝老臣,对大长公主的行事风格再清楚不过。
若是卫星朗真的犯了错,他们去大长公主那儿分辨是非,倒也无妨。可要是事情并非祝燕青所说的那样,冒冒失失地把大长公主牵扯进来,别说大长公主饶不了他们,就连礼王那边也不好交代,那倒霉的可就只有祝家了。
祝中修狠狠地瞪着祝燕青,那目光犹如实质般的利箭,“将军所言,可是事实?”
祝燕青猛地起身,嘴唇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地说道:“祖父,您……您听我解释……”
转眼间,他竟换了一副狰狞的嘴脸,恶狠狠地说道:“这一切还不都是贺云渺那个贱人勾引我!他本就是有妇之夫,却不知廉耻,毫无检点可言!”
卫星朗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抬起头,双眸凛冽,冷冷说道:“祝燕青,你可知道污蔑朝廷命官的配偶,该当何罪?”
“今日,你若能老老实实赔礼道歉,我尚可考虑不再追究你的罪责。但若是你继续在此颠倒黑白,那就休怪我将你告上公堂,按照律法严惩不贷。”
“来人!” 看到祝燕青的这副嘴脸,卫星朗怒火中烧,“给我拔了他的舌头!”
刹那间,黛环便领着三个身形魁梧的壮妇冲进正殿。她们一把将祝燕青按住,随后押着他往门外拖去。
祝中修见状,“噌”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急忙上前阻拦。
可是那几个壮妇力气奇大,他的阻拦根本没有丝毫作用。祝中修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他沉声道:“卫星朗!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胆敢在府中动用私刑!你莫不是以为凭借些许战功,就可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了?你要清楚,这天下乃是圣人的天下,你行事这般张狂无忌,难道真的以为陛下会永远容忍你这般行径吗?”
说到这里,祝中修的语气稍稍一转,声音忽然放软了下来,眼中却仍有不甘:“今日之事,说到底不过是几个不懂事的小辈之间的玩闹嬉戏罢了,些许小摩擦,又何必将其闹大,直至不可收拾的境地呢?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
卫星朗的手指轻轻捏着茶杯,看似漫不经心,却给黛环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收到示意后,那几个壮妇迅速松开祝燕青,有序撤了下去,只留下祝燕青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
卫星朗笑了一声,“这会儿祝大人倒是说起‘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可真是有趣。今早我可是瞧见您带着孙儿气势汹汹地前来,那阵仗,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这一路走来,我可听说您碰见了不少朝中同僚,想必没少和他们交流您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祝中修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他着实没有想到卫星朗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明白自己处于劣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件错事让对方抓住了确凿的把柄。
要是卫星朗铁了心要追究到底,祝燕青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是想借机打击卫星朗,向礼王投诚,可万万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被反将一军。
他只得无奈地低下头,声音略显低沉地说道:“老夫尚未调查清楚事情全貌,就贸然带着小孙上门兴师问罪,实乃老夫的过错。卫将军您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与小孙计较,饶恕他这一次的无礼之举。更何况,双方有来有回,也算是扯平了,不是吗?”
卫星朗微微颔首,“祝大人说得有道理。大家都是同窗,日后在学宫还要一同研习课业。既然如此,倒不如这样,让祝燕青亲自向我家夫人赔礼道歉,此事就此作罢。毕竟,从头到尾都是祝燕青挑起的事端,我家夫人原本无辜,却平白遭受这般磨难,当真是无妄之灾。”
“祖父!”祝燕青满脸涨红,眼中满是愤懑。他恶狠狠地瞪着卫星朗,那人坐在上座,淡漠的眼神扫视大厅,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祝中修同样气愤,他一个三朝元老,太子太傅,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他气极,却又无计可施。
如今朝堂局势波谲云诡,虽然礼王势力日渐壮大,大长公主身体抱恙,但公主根基犹在,不容小觑。
更要紧的是,卫星朗本姓“应”。
当今陛下龙体欠安,比起礼王一脉,大长公主作为先帝的嫡亲妹妹,在继承顺位上更为正统,一旦局势生变,便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祝燕青心里头憋着一股恶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贺云渺不过就是个从乡下来的男人,自己之前三番五次地向他示好,可那家伙却视而不见,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仗着有卫星朗给他撑腰,竟然把自己逼到了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