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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晓霞与少平:归途的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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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波席卷的刹那,田晓霞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蛮力将她卷入混沌,口鼻灌满浑浊的泥腥。求生的本能催动她,双臂在狂暴的水流中拼力划动,借着大水冲倒一棵粗树的力量,她死死攀住枝杈,随波逐流,直到被一股回流推撞上河岸边泥泞的浅滩。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趴在冰冷的污泥里,昏死过去。
当她在简陋的乡村卫生所醒来,已是两天之后。浑身无处不痛,左臂沉重地打着夹板。她挣扎着要坐起,护士急忙按住她:“别动,省报的同志!你命真大!” 晓霞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少平……他知道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护士摇摇头:“洪水把通讯全冲断了,我们这里还是孤岛呢。”
田晓霞失踪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孙少平的心上。他每日在矿井深处挥汗如雨,那沉重的煤镐仿佛也成了他心头的重量。升井后,他顾不得洗去一身煤尘,拖着疲惫的双腿,一遍遍跑到矿部摇那部老旧的电话机,嘶哑的嗓音对着话筒一遍遍追问:“铜城方面……有田记者的消息了吗?”对方总是抱歉地沉默,那沉默像冰冷的井水,一次次浇熄他心中微弱的火苗。他回到惠英嫂家那孔熟悉的窑洞,小明明扑上来,他抱起孩子,目光却失神地投向门外苍茫的暮色,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黄塬上刮来的风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日子在焦灼的煎熬中一天天爬行。就在希望几乎被碾成齑粉的一天,矿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带着电流的杂音,一个名字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整个矿区:“孙少平同志,请速到矿部办公室!有长途电话!田晓霞同志……找!”
孙少平愣住了,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扔下手中沾满煤屑的饭盒,铝饭盒“哐啷”一声砸在泥地上。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矿部方向狂奔而去,煤黑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
他几乎是撞开了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粗重地喘息着,一把抓起桌上那部黑色的话筒,仿佛那是世间唯一救命的稻草,紧紧贴在耳边。听筒里先是电流的嘶嘶声,接着,那个曾在他梦里千回百转、几乎以为此生再无缘相闻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哽咽,清晰地传了过来:
“少平……是我……”
那一刻,孙少平,这个在煤海深处流血流汗也未曾低过头的汉子,像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紧紧攥着那冰冷的听筒,对着空旷简陋的办公室,对着窗外那片沉寂的矿山,咧开嘴,毫无顾忌地、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黝黑脸颊上深深的煤灰印痕,留下两道曲折闪亮的溪流。这哭声里,积压了太久的恐惧、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奔泻而出。
省城报社那栋灰色的旧楼里,田晓霞的办公桌重又有了生气。桌上堆着稿件,墨水瓶旁立着孙少平那张在井口拍的、笑容憨厚、露出一口白牙的照片——黑白的底色里,唯有那双眼睛,像矿灯一样穿透纸面,亮得灼人。窗外,城市在八十年代中期的阳光里苏醒,自行车铃铛声清脆,街头偶尔驶过的“上海牌”小轿车扬起淡淡的尘土。
“田记者,”隔壁桌的老王推了推眼镜,指着她刚送审的一篇关于矿工尘肺病现状的深度调查稿,“这稿子……劲儿是不是太猛了点?上面能过?”
田晓霞抬起头,脸上是经历过生死后的某种沉静与坚定,她轻轻拂开滑落到额前的一缕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老王,事实摆在那里。矿工兄弟在井下流汗,不该再让他们回到地面上流泪、咳血。这声音,总得有人替他们喊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张照片,少平的笑容似乎给了她无声的力量。
与此同时,几百里地外的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煤矿,深深的地层之下。黑暗浓稠如墨,只有矿工们头顶矿灯射出的一束束光柱,刺破黑暗,照亮飞舞的煤尘和湿漉漉的岩壁。孙少平和他的工友,正憋着一股劲,在一条条件异常艰苦的薄煤层掌子面上挥汗如雨。
“少平!这块‘硬骨头’又卡壳了!”班长雷汉义的声音在狭窄低矮的巷道里嗡嗡回荡,带着焦躁。
孙少平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煤灰,俯身贴近那顽固的岩壁仔细查看。煤层薄得像纸片,夹在坚硬的矸石中间。他皱着眉,黑乎乎的脸上只有眼白和牙齿是亮的。他思索片刻,果断地说:“雷班长,不能硬啃!得换‘掏心’的法子,从侧面软岩层往里楔进,一点点抠它!”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动作熟练而沉稳。汗水浸透了他厚重的工装,紧紧贴在宽阔结实的脊背上。
“成!听你的!”雷汉义一拍大腿,立刻招呼工友调整位置。少平率先操起沉重的煤镐,腰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镐尖精准地楔入岩缝,发出沉闷有力的撞击声。煤尘簌簌落下,混着他额头滴落的汗水,砸在脚下的煤泥里。
每逢月末,那列绿皮火车便喘息着,载着孙少平穿越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褶皱,奔向省城。他倚在硬座车厢吱呀作响的窗边,目光掠过窗外起伏的塬、梁、峁。车厢里混杂着旱烟味、汗味和食物的气息,邻座的大婶抱着啼哭的婴儿,对面的老汉小心地护着脚下鼓鼓囊囊装着活鸡的麻袋。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单调而固执,哐当——哐当——,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少平闭着眼,疲惫的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心里却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煤,灼热地奔向那个亮着灯的方向。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房门,家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窄小的房间里,蜂窝煤炉子烧得正旺,铝壶在炉子上滋滋地吐着白气,水快开了。田晓霞正伏在靠窗的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听到门响,她立刻转过身,脸上瞬间绽开明亮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回来啦!”
少平放下那个鼓鼓囊囊、沾着煤灰的帆布工具包,里面是他省下来的矿上发的劳保手套、肥皂,还有特意绕路买的、晓霞爱吃的省城老字号点心。他走过去,没有太多言语,只是伸出粗糙黝黑、带着井下洗不净的煤痕的大手,轻轻拂过晓霞日益圆润起来的腹部。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奇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欣喜和责任感的暖流,无声地在他胸膛里激荡奔涌。
晓霞顺势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他身上还带着旅途的风尘和井下特有的、混合着煤与汗的独特气息。她拿起桌上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的保尔·柯察金画像已经有些模糊。
“今天小家伙好像特别喜欢听这个,”晓霞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种母性的柔和,“我一念到‘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一段,他就动得特别欢。”
少平接过书,书页的触感陌生又熟悉。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当年在黄原揽工、在工棚油灯下给金波他们讲故事时的那种感觉。他翻开书,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铅字上,用他那带着浓重陕北方言腔调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认真而缓慢地读了起来: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些笨拙,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晓霞依偎着他,嘴角噙着宁静满足的微笑,一只手轻轻搭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回应。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映照着这间陋室里无言的温馨与希望。
夜深了。晓霞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而安宁。少平却毫无睡意。他轻轻起身,披上衣服,坐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拧亮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桌上铺开的稿纸。他拿起那支晓霞常用的英雄牌钢笔,笔尖悬在纸上,仿佛有千钧之重。井下几百米深处那不见天日的劳作,矿工兄弟们黢黑的脸膛和沉默的脊梁,升井时仰望星空的瞬间渺小与宏大……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那带着煤痕的、骨节粗大的手,终于握紧了笔杆。笔尖落向粗糙的稿纸,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
黎明时分,天际刚刚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画家在深蓝画布上不小心蹭了一笔稀释的灰白颜料。省城火车站那巨大而略显陈旧的穹顶下,空气清冷而稀薄,混杂着煤烟、机油和晨露的气息。孙少平站在月台边缘,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肩头隐约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他紧紧攥了一下田晓霞的手,那手在清晨的寒气里有些微凉。晓霞穿着宽大的棉布罩衫,身形已明显笨重,清晨的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仰着脸,眼中没有离愁,只有一种沉静的、磐石般的支持和理解。
“回吧,外面凉。”少平的声音低沉,带着井巷般的回响。
晓霞点点头,只轻声嘱咐:“下井……千万警醒着点。”
汽笛骤然拉响,尖锐的声音撕裂了车站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绿皮列车沉重地喘息着,庞大的钢铁身躯开始缓缓移动,笨拙而坚定。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巨大而单调的撞击声:哐当——哐当——,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少平从狭窄的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用力地挥手。晓霞站在原地,一直望着,直到那列载着她丈夫的绿皮火车变成铁轨尽头一个模糊移动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远方弥漫着淡淡晨雾的苍茫大地与群山剪影之中。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哐当——哐当——!这声音在空旷的田野和连绵的土塬间回荡,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进行曲,穿透了清晨的薄雾,也穿透了流逝的岁月。它载着人间的烟火、沉重的生计、微末的期盼,以及无数像孙少平这样平凡劳动者沉默的脊梁与不息的心跳,奔向大地深处那看不见的煤层,奔向生活那永无止境的、充满劳绩与微光的远方。
哐当——哐当——!这平凡世界的脉搏,沉重,铿锵,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