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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暴雪与暖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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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的初冬,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降临。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天际线上,仿佛凝固的铅块,将最后一丝稀薄的日光也彻底吞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砭人肌骨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刺得皮肤生疼。香樟树叶早已褪尽了夏日的浓绿,呈现出一种颓败的深褐,在呼啸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如同呜咽般的簌簌声响。
林晚星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校服外套,将半张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毛线围巾里,只露出一双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眼睛。她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穿过空旷无人的操场。水泥地面冰冷坚硬,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窜,冻得她脚趾都有些麻木。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脆响。晚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努力集中精神对付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辅助线在脑海里交织缠绕,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突破口。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昏暗,如同提前进入了夜晚。寒风像失控的野兽,猛烈地撞击着紧闭的窗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哐哐”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贴上了冰冷的玻璃窗。
晚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细小的雪沫,如同漫不经心撒下的盐粒。但很快,雪势便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变密。鹅毛般的雪花被狂暴的寒风裹挟着,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地从阴沉的天幕倾泻而下。视线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白茫茫的雪幕所遮蔽,窗外的世界迅速模糊、变形,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厚重的白色。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议论。桐城地处南方,这样声势浩大的暴雪,实属罕见。
晚星的心却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不是因为罕见的大雪,而是因为她清晰地记得——今天是周三。
周三放学后,是江沉去便利店兼职的日子。
那个深绿色的围裙,生疏扫码的手指,顾客不耐烦的嘟囔,还有……手背上那道在灯光下渗着血丝的、狰狞的暗红痂痕……这些画面伴随着窗外肆虐的暴风雪,瞬间在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
他还要……赶去那个便利店吗?
他的手……那道伤疤,在这样的严寒里,会不会冻得更疼?裂得更深?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强烈心疼和不安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帆布书包,穿着单薄的校服,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和劈头盖脸砸下的、冰冷沉重的雪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几乎无法辨认方向的、迅速积雪的路上……只为了按时赶到那个充斥着廉价香精味和顾客抱怨声的便利店。
胃部传来一阵冰冷的痉挛。晚星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冰凉的塑料笔杆硌得掌心生疼。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沉依旧保持着那个熟悉的姿势,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他面前的竞赛习题集摊开着,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发出那种冰冷而高效的“沙沙”声。窗外的暴雪、呼啸的寒风、教室里轻微的骚动,似乎都被他周身那道无形的、由消毒水气味构筑的冰冷屏障彻底隔绝在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晚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地蜷曲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抵御寒冷的生理反应。还有,他那露在校服袖口外的一小截冷白的手腕,在窗外雪光黯淡的映衬下,似乎也透着一股被冻僵的青白。
他一定很冷。
他还要在这样的天气里,走那么远的路去兼职。
那个念头,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再次在她混乱的心绪中疯狂滋长、膨胀,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顾虑。像一颗被点燃引信的炸弹,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
不行。
不能让他这样冻着去。
一股巨大的、近乎悲壮的勇气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头,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开始在书包里摸索,动作急促而慌乱,书本被她翻得哗啦作响,引来旁边同学诧异的侧目。
找到了!
那个小小的、粉色的、印着憨态可掬小熊图案的暖手宝。这是去年冬天妈妈怕她冻手给她买的,一直放在书包夹层里,几乎被她遗忘。她迅速将暖手宝的充电插头插进墙边的插座里。指示灯亮起,发出微弱的红光。她死死盯着那点红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快一点……再快一点……
窗外的风雪声如同怪兽的咆哮,愈发猛烈。教室里的灯光在雪幕的反衬下,显得更加惨白无力。终于,暖手宝的指示灯由红转绿。
晚星几乎是颤抖着手,一把拔下插头。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粉色小熊,此刻在她掌心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滚烫的热意。那温度透过掌心,一路灼烧到她的心口。
她紧紧攥着这个滚烫的小东西,掌心瞬间被汗水濡湿。巨大的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股冲动带来的勇气。她能想象出他可能露出的冰冷眼神,那拒人千里的疏离,那句毫无温度的“不需要”……便利店的“撞破”,习题集下便当的“冒险”,好不容易才换来那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默许”联系,会不会因为这突兀的关怀而彻底断裂?他会不会觉得她得寸进尺,像个甩不掉的麻烦?
恐惧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甚至想立刻将这个烫手的暖手宝塞回书包最深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那个想象中他在暴风雪中艰难跋涉、被冻得手指僵硬、手背伤疤裂开的画面,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带来尖锐的疼痛。
那个冷馒头……那个寒风中的石阶……那份深入骨髓的清寒和孤寂……
不能让他再这样了。
至少……不能让他冻着手去。
放学的铃声,在暴风雪的背景音下,显得格外尖锐而突兀,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同学们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裹紧围巾帽子,准备冲进那茫茫雪幕。
晚星的心跳快得如同失控的鼓点。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沉已经合上了习题集。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他单肩挎上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帆布书包,微微侧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是现在!
晚星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这声响在嘈杂的教室里并不算太突兀,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同学投来惊诧的目光。
晚星顾不上了。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又孤注一掷的小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路蔓延到耳根和脖颈。
她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冲到了江沉面前,挡住了他走向门口的去路。一股清冽到刺骨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风雪欲来的寒意,瞬间将她包裹。
江沉脚步顿住。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突然挡在面前的女孩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意外和……不易察觉的询问?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唇紧抿,带着一种被打扰的、惯有的疏离。
晚星被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心尖一颤,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他胸前的校服拉链上。她死死攥着那个滚烫的暖手宝,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给……给你!” 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细若蚊呐,几乎要被教室里的嘈杂和窗外的风声彻底淹没。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个紧紧攥在手里、散发着灼人热度的粉色小熊暖手宝,猛地塞向江沉垂在身侧的手!
她的动作仓促而笨拙,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背肌肤——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触电!晚星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个粉色的小熊暖手宝,带着她掌心的汗湿和她滚烫的心意,就那么突兀地、毫无防备地落入了江沉冰冷的手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窗外的风雪呼啸,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晚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地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完了……他一定觉得她疯了……像个神经病……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不敢想象那双冰封的眼眸里此刻是厌恶还是嘲讽。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准备不顾一切地转身逃走时——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只握着暖手宝的手。
那只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接触到暖手宝滚烫温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那只手没有动。
没有像她恐惧的那样,将那个突兀的、带着幼稚图案的粉色暖手宝像垃圾一样扔掉,或者冷漠地推还给她。
它就那么……握着。
稳稳地、沉默地握着那个散发着灼人温度的小熊。
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疯狂地、失控地在胸腔里冲撞起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涩和一种近乎失重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堤坝!
他没有扔掉!
他没有拒绝!
他……接受了!
晚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沉。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显得冷硬而完美。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教室门口的方向,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接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不见底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随意地搭在书包带子上,而握着暖手宝的右手,就那么自然地垂在身侧。
没有道谢。
没有询问。
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只有沉默。
但这沉默,却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墙。它像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冰壳,包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暖意。他握着暖手宝的姿势,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那滚烫的温度并非来自外界的馈赠,而是他本就该拥有的一部分。
晚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他那只握着粉色小熊暖手宝的、骨节分明的手。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她脑海中炸开,绚烂得让她头晕目眩。脸颊滚烫得如同燃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接受了。
他真的……接受了!
江沉似乎并未在意她的怔忪。他迈开脚步,步伐沉稳,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那股清冽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初雪的冰冷味道,随着他的经过,再次强势地掠过晚星的鼻尖。但这一次,那冰冷的气息之下,似乎还裹挟着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来自暖手宝的、干燥的暖意。
晚星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起来的教室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渐渐远去。他没有回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个粉色的小熊暖手宝,像一个笨拙而温暖的标记,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里,随着他的步伐,消失在教室门口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被门外的风雪吞没,晚星才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猛地靠在了旁边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凉的虚汗浸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脸上灼人的热度和心口那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喜悦与悸动。
她做到了!
他没有拒绝!
窗外,暴风雪依旧在肆虐,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整个世界仿佛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混乱的漩涡里。
但晚星的心底,却仿佛点燃了一簇小小的、却无比顽强的火苗。那火苗来源于掌心残留的暖手宝的滚烫温度,来源于他沉默接过时指尖那极其细微的蜷缩,来源于他平静握在掌心带走的那个小小的粉色小熊。
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似乎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盘旋。
但此刻,晚星却从那冰冷的气息深处,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温暖的信号。那信号,穿透了肆虐的暴风雪,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像一个被点亮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坐标点,牢牢地锚定在她剧烈跳动的心房之上。
她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刚才紧握暖手宝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滚烫的余温和汗湿的黏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又抬头望向窗外那片白茫茫的、混沌的风雪世界。
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正顶着这场狂暴的风雪,走向那个需要他穿着深绿围裙、站在收银台后的地方。他的右手,应该正握着那个小小的、散发着热度的粉色暖手宝。
风雪依旧。
但晚星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里,已经悄然融化,悄然改变。那冰冷的沉默坐标轴上,一个带着她滚烫心意的点,被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