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干活干活

3、慌杀

　　清早，平常聒噪的大街上突然静滞了。

　　人都在，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都在。

　　只是，多了几个俊白仙灵的少年子弟——

　　后面几个身着轻飘素衣，腰带上刺绣着浅色云纹，配上一截纯白流苏，手上各拿着一把剑。没有刻意排整，没有多余交谈，有力、有气势的步伐却不失整齐——英姿飒爽惹人眼。

　　所有人，甚至是小孩、马车都为他们惊叹驻足，情不自禁屏息。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这谁家公子啊？都这么俊俏……”

　　“是仙君……”

　　“你怎么知道？”

　　“仙衣、仙剑，你没见过吗？那些可都是仙门的弟子啊……”

　　“啧啧啧……真的是神仙啊……”

　　少年们走到放榜处，片刻，榜上便不知从何处多了一张纸。

　　“诸位，蓬莱弟子，在此有礼了。”

　　带头那位身上腰带云纹和发间流苏都是天青色，叫上官墨泽。他简单环望四周、行拱手礼，身后其他几位纷纷效仿。

　　蓬莱修仙之人依据天赋和修炼等级将服饰分为：纯白，鹅黄，天青，银紫，苍墨。

　　“我们此次下山，一是为招弟子……”

　　话音未落，众人哗然。

　　“招弟子？！”

　　“蓬莱仙山居然又招弟子了！”

　　“几十年呢都！我有生之年还能等到！终于要圆遗憾了啊！！”

　　“我要去做神仙！我要去！”

　　“我要去！招我，我什么都能干！打杂也可以！让我去吧！！”

　　“招我！！”

　　“招我！！！”

　　上官墨泽旁边几位少年也不禁轻声交谈嬉笑起来。

　　“诸位。”

　　上官墨泽愠冷声音在人群传荡开，形成一波微微的气流。

　　周围弟子瞬间没敢笑了，恢复一本正经。人群叽咕着，也慢慢安静下来。

　　“二是帮忙除灾消害。”上官墨泽稍稍停顿，挥手间，放榜处挂了一个红绳金铃铛，“我们会待在此地歇息约莫一个月，期间，协助官府办事，如果诸位有事，也可以摇铃铛唤我们帮忙。”

　　有一胆大突然在人群中问道，“有这好事？”

　　上官墨泽眸色半沉，冷冷道：“当然。前提是，一定有要事。”

　　“什么是要事？不知道是不是要事还是不小心摇了呢？”那人还在人群中 ，声音不大。

　　上官墨泽没说话，冷冷瞥了人群一眼，身后几个脸色也不如刚才轻松。

　　“告辞。”

　　上官墨泽说完就走，身后几人有序跟上。

　　众人瞬间松了口气，吸鼻涕的，搓手的，叫喊的，在冷气与雾气中。

　　江秋暮更是松了口气——那个胆大的就是他——刚刚那个带头的好像瞪了自己一眼，他吓得回避了一会，再看，那人还是瞪着自己，瞪得更凶了，明明仙气裹绕，却像是要杀人的表情。

　　他侥幸一会：好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敢。

　　想着，又不耐烦起来：没办法，刚刚路过那个情景，他骨子里忍不住，就是想反问，再加上那些都是仙门的，听说书老头儿说都是些宽善的好人，而且刚刚那个带头的不是也说了吗？他们都是好心过来帮忙，既然是好心肠，他胆子就大些，没过脑子话就出来了。谁知一点回应不给，反而遭受这冷眼。

　　他不屑嘁了一声，就是穿的这么干净也不如他母亲。

　　那群弟子一走，众人蜂拥挤去看榜。

　　他啃着早上吃剩的一点馕饼，听了几句，“弟子最基本要求是有慧根！”“什么是慧根？这东西怎么知道自己有啊……”“唉，这个不要紧，听说现在可以花重金买什么仙丹去得慧根呢……”“有慧根后，还要在一个月内渡到蓬莱仙山参与选拔笔试……”

　　他啃完后拍拍手，重新背好柴火，走开了。

　　要一个月内到蓬莱仙山。

　　是真的。

　　听娘说，蓬莱仙山招人时会浮现在水面，大开仙门，有会慧根的人就可以划船过去。他和母亲可以一起。

　　不久前得知，他和母亲都是有法力的。

　　有法力，就是有慧根咯。

　　不过，还是挺突然的，慧根这东西，他是没有想到自己有的。

　　但现在，他也不得不信了。

　　那本破破烂烂的书，里面夹杂一张纸头，用看起来算端正的字写了一句，“几日之后，蓬莱招人，修行练法，务必进去。”

　　现在知道是真的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一开始，那本书被母亲烧了，他就看了这么一句，要是排除母亲的反应，他只会认为那是吓唬人的。

　　因为他更没想到，他母亲居然还会一些术法。

　　这几天，母亲还偷偷教他习得一些简单防身术法和基本知识。

　　当然，术法是迫不得已才能用。在这普通的凡间随便使用就算是恶意伤人，就是犯了条戒，犯戒会有专门的人过来惩罚。

　　“惩罚是什么？”

　　“坐牢，很可怕的牢。娘都救不了你，你只能一个人在那里受苦。”

　　“我只能一个人？”

　　“只能一个人。”

　　“！”

　　母亲是这么吓他的，他不想一个人，不想和母亲分开。

　　他也不想母亲不开心，这几天母亲一直都不是很开心。

　　他不明白，明明可以修仙——这明显是比现在生活会过得更好，可以穿更干净舒适的衣服，可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寿的生命，不用担心生病，不用担心饿肚子，为什么母亲不开心？

　　他不明白。

　　可能……是因为危险，母亲不希望自己危险？可能……是觉得自己会受惩罚？

　　只有一点肯定，母亲一定还是为自己着想。

　　如果是这样，那他保证，他会好好修仙，不惹是非。

　　“卖桂花糕，新鲜的桂花糕嘞！又甜又香的桂花糕嘞！一文钱一大块嘞！”

　　他来到摊板前，满意看了看，“老板，来六文钱的桂花糕，包起来，包好。”

　　“好嘞！”老板热情地开始包装，打量了一下江秋暮，笑眯眯道，“小客官，这是要送给哪位心仪的姑娘吗？”

　　他接过糕点，还有些余温，放到里衣，裹好，“送给我娘的，她喜欢这东西。”

　　“小客官，那您真是孝顺！”老板打谄笑道，“不过，这桂花糕啊……应该叫你爹送，你娘会更开心的。”

　　“我没爹。”

　　“……额……哦哦哦……”

　　他一走，老板的声音又叫起来。

　　“卖桂花糕！新鲜的桂花糕咧！……”

　　路上，他又遇到那群人，他悄悄裹紧了里衣。

　　“贱人，你那本破修仙书呢？”

　　他安分卸下柴火，面无表情分了一半给他们。

　　带头的那位胖子一脚踹开柴火，“这次不要你的柴火了，要你上次那本破修仙书，老子要去修仙！”

　　他低沉呵了一声，“我还不想要呢。”

　　这是真心话，那本书拿到后，他以为至少，母亲会高兴的，结果，不仅白费了三文钱，还赔了母亲的笑。要是再遇到那个老头，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今天算倒霉，来这么早还是没有遇到。

　　“贱货，说什么呢？”

　　他乖乖没说话。

　　“说话！你哑巴了吗？”

　　他抖了抖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子、裤脚，又看着他们。他现在有些笑不出来，就先不笑了。

　　“什么狗东西？我问你书还管你有不有？！你要是耽误了我去当蓬莱的弟子，你就玩完了！贱货！”小胖子见江秋暮还在低头捡柴火，闷呸了一声，“跟你娘一样贱！”

　　他动作停了。

　　后面有几个家伙有些拉着小胖子，小胖子早就看不惯江秋暮这畏畏缩缩的作风，一个外地人，起早贪黑抢了他爹山里那么多的柴火，还对他不完全服从，他以为他是老几啊！

　　小胖子闷在气头上，这次他偏不听，又继续骂道，“你跟你娘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们都知道了！真是不要脸！天天就缠着你娘！你就遭天打雷劈吧，贱货！恶……”

　　一拳挥在脸上。

　　“靠！你敢！……”

　　他甩甩手，又是一拳。

　　“愣着干嘛！上啊？！！”

　　血色喷薄，流在手上，地上……

　　“救命！——”

　　其他几个少年吓着又想跑开，“那个新来的贱货又发疯了！”

　　“站住！”

　　一声音波荡开，几个跑的人忽的不知名就被定住了，只有眼珠子在慌忙地转动。

　　一旁刚缓过来的小胖子吓得鼻涕眼泪都蹦出来，带着血色浮肿的眼睛，有些怪异的样子求饶着，“饶了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嘴角带着些许颤抖的笑，暗秋色的眼睛恶狠狠冒出光。慢慢地，小胖子脸色红色冒紫，吓得、窒息得灰溜溜的眼睛有些翻白了。

　　突然，他惶恐一愣，连忙松了手。

　　小胖子咳嗽着，又大口大口呼喘着新鲜空气。

　　他低着头，把手背在背后捏紧，指甲陷进骨肉，泛白泛红，“我现在……饶了你们……后面你们……也不准找我们麻烦……”

　　小胖子声音颤慌道：“知道知道！一定一定……就饶了我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这一身伤，回去怎么说？”

　　“路上……捡柴火玩……自己摔的。”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小胖子连忙闭上自己的眼睛，“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就在路上摔了一跤。”

　　他把手上的血在草地上擦了擦，一直都擦不干净，没有感觉，不冷不疼，就是越擦越多。

　　小胖子见状，连忙要悄咪咪跑走。

　　他低声补充：“要是麻烦找到我的身上……”

　　小胖子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会……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小胖子慌忙停下转身、口齿不清地对他跪拜磕头。

　　他陡然心生厌恶。

　　他之前有次听说书老头说过，“这能习得术法的，都是有会慧根的，慧根不是人人都有，就像成仙也不是人人都可以……”

　　他知道，他有慧根，他很厉害，他是可以做江湖盖世大英雄的料——这是他小时候听完说书老头故事后产生一个幻想。

　　大英雄，是那种好人，顶好顶好的人，像他母亲那样。

　　现在，他怎么有些相反了……

　　他把小胖子扶了起来，看了看，还是从小胖子身上扯出丝绸手帕，擦了擦小胖子稀里糊涂的脸，小胖子僵硬地站着，完全不敢动。

　　他又去把其他几位定住的伙伴点了几下，又帮他们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给他们弯腰鞠躬，赔了个真诚的笑。

　　“……”

　　嗯，这样才对。

　　他满意地离开了。

　　都对他们这样好了，他们就不会告自己，没人知道自己用了法术，不会有惩罚，不用跟母亲分开，也不会被找麻烦，自己也是个好人吧……

　　他摸着怀里的桂花糕，还在，还有余温，于是步伐有些轻松地，还没进屋就开始喊。

　　“娘，我回来了！这次去早市上买了您喜欢的桂花糕了！”

　　这次，屋里没有人立刻应他一声“江儿”。

　　江秋暮到门口就呆滞了——母亲坐在地上在哭，她旁边多了一位裹着黑袍的男子。

　　他站着，好像以为自己很高大。

　　“江秋暮。”

　　那人看到他，这么喊了一声。

　　江秋暮看着那人，静静地看着，也不应声。

　　“江秋暮。”

　　那人又喊了一声，这是声音沉了些。

　　母亲抬头看着他，喊道：“江儿……”

　　江秋暮这才上前，蹲跪在地上，从袖子那里扯出还算干净的里衣，擦去了母亲脸上的泪，“娘，你哭什么？”

　　母亲只是抱住了他，抱得紧，颤抖着，他轻轻拍抚，“娘，怎么了？告诉我，有我在，没事的。”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摇头。

　　江秋暮咬唇，“娘，是我要被惩罚了吗？如果是，我愿意的，是我做错了，我不该……”

　　“江秋暮。”那人又沉声喊了一句。

　　“娘对不起你……”

　　他一愣，似乎瞬间明白，这次说的，不是惩罚那件事。

　　他看着那人，看着看着，红了眼。

　　“啊，就是这个头发，是卷起来的，不像我……这个眼睛，是暗秋色的，不像我……这个眉毛，也太俊了，也不像我……”

　　于是那一天，他生命中有了一个亲生父亲。相对的，他也失去了很多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