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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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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缠缠绵绵黏在定陶的老砖墙上,把巷子里的土坯房泡得发胀。
凌越的车卡在泥窝里时,正赶上最密的一阵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哐哐当当,吵得要死。
凌越烦躁的锤了下方向盘,开始狠狠斥责当时非要拐小路体验什么风土人情,这下好了,把自己撂这了。
巷子两侧的老房子都带着挑檐,青瓦缝里钻出的狗尾草在雨里耷拉着,墙根处丛生的苔藓洇出深绿的水痕。
不远处的化工厂烟囱冒着灰白的烟,被雨一压,沉沉地趴在屋顶上,把 "陶都老味" 的红灯笼染成了暗粉色。
空气里飘着股复杂的味道 —— 羊汤馆后厨漏出来的花椒香,窑厂特有的陶土腥气,还有远处化肥厂飘来的工业味,混在雨里发酵成定陶独有的气息。
凌越推开车门,泥水瞬间漫过意大利手工皮鞋。
钢笔从衬衫口袋滑出去,在泥水里泡成了支蓝黑色的废铁。
他盯着那摊墨水在羊汤味的雨里晕开,像朵被揉烂的牡丹 —— 菏泽城随处可见的那种,此刻却蔫在这泥泞里,和他的好心情一起烂成了泥。
巷口传来胶鞋踩水的声音,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少年扛着铁锹走来,蓝布褂子下摆滴着水,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些许泥巴。
他走得很轻,脚腕转动的弧度让凌越想起博物馆里的陶俑,只是这尊 "俑" 的脚下没有青砖,只有没及脚踝的烂泥,每一步都陷进半掌深,带起的泥点溅在斑驳的墙皮上,本来就斑驳的墙面更显老旧。
“得找木板垫。” 少年开口,口音裹着水汽,尾音被雨丝扯得发飘,“羊汤馆后院有,去年盖棚子剩的。”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巷尾那棵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绸灯笼,是前阵子庙会留下的,此刻被雨打得团团转,像个找不到方向的舞者。
凌越没应声。他正盯着对方的脚 —— 刚才少年蹚过积水时,下意识地踮了下脚尖,足尖绷成条利落的直线,像踩在看不见的鼓点上。
巷子深处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闷,倒衬得那瞬间的踮脚格外突兀。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在这种连路牌都生了锈的县城,谈舞台未免太可笑。
少年像是察觉到他的打量,往旁边挪了挪脚,铁锹柄不经意间刮过裤腿,露出里面练功裤的红边。
那颜色刺得凌越眼睛疼 —— 和他书房里那幅《定陶汉墓乐舞图》复制品上,舞姬腰间的红绸一模一样,只是复制品被恒温恒湿的玻璃罩着,而这抹红却在泥水里滚得发暗。
“我叫陈向南。” 少年低头铲着泥,声音闷在雨里,铁锹插进泥层的瞬间,惊起几只潮虫,慌慌张张爬向墙根的裂缝,“老板让我来帮忙,他说您的车挡住了我们拉羊......”
凌越蹲下身,伞面倾斜,指尖无意识地戳了戳车胎边的泥。
湿泥里混着细碎的陶渣,是附近窑厂烧废的黑陶碎片,薄得像纸片,却硌得指尖发疼。
他看见陈向南虎口有道疤,像条干涸的河,雨珠落在上面,顺着沟壑滚进掌心,又被他攥紧的拳头挤成了水线。
“你这手,” 他没头没脑地问,“以前拿过舞鞋?”
铁锹顿在泥里,溅起的泥点打在陈向南的蓝布褂子上。
少年猛地直起身,铁锹柄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惊得檐下的麻雀又扑棱棱飞起来。
他看凌越的眼神变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警惕里裹着点说不清的羞愤,就像那些被窑火烤裂的陶器,内里的纹路全在这瞬间暴露出来。
又或者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蛹。
“瞎说啥呢。” 他转身就走,蓝布褂子扫过凌越的膝盖,带过股膻味混着艾草的气息 —— 那是艺校练功房常用的消毒水味,此刻却和羊膻味缠在一起,拧成股让人鼻头发酸的味道。
凌越捡起那支泡坏的钢笔,笔帽上还沾着片完整的鱼鳞。
雨幕里,陈向南的背影快融进羊汤馆的红灯笼光晕里了,可他总觉得,刚才少年转身时,裤脚甩出的弧度,像个没完成的旋转,惊起的雨珠在灯笼红光里跳着,像串没接好的舞步。
远处窑厂的哨声被雨泡软了,羊汤馆后厨传来剁骨头的闷响,混着隐约的豫剧唱腔,从漏风的窗户缝里钻出来。
凌越靠在车门上,望着巷口那棵老槐树,突然想看看,这双在泥里蹚水的脚,若真穿上舞鞋,能不能转出比雨丝更缠绵的圈。
凌越心里冒出了个点子,去车里拿了把美工刀,毫不客气的扎进了后轮胎,又若无其事的,跟上陈向南。
陈向南刚把铁锹靠在羊汤馆门框上,后颈就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转身时,正看见那个穿阿玛尼衬衫的男人慢悠悠地跟进来,手里把玩着一把美工刀,刀刃上还沾着点黑色的橡胶碎屑。
“车胎好像破了。”凌越倚着门框,冲他晃了晃美工刀,嘴角噙着抹漫不经心的笑,“看来今晚走不了了。”
陈向南的目光猛地落在男人身后——那辆陷在泥里的车,后轮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像只泄了气的河豚。
一瞬间陈向南的表情可谓很精彩。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蓝布褂子下的肩膀微微发抖:“你当我瞎啊,你故意的。”
“意外。”凌越吹了声口哨,把美工刀揣回口袋,径直走向柜台,“老板,住店。”
后厨探出头的胖老板愣了愣:“我们这是羊汤馆……”
“我看得见。”凌越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拍在油腻的柜台上,“楼上那间堆杂物的房,收拾出来。再加一份全羊汤,多放香菜。”他说话时眼睛都没眨,仿佛那不是钱,是几张废纸。
老板站出来擦擦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楼上是向南租的,这怕是不行,咱这环境那么差,要不然你去前面酒店……”
没等老板说完,凌越又拍了几张现金,拿关节敲了敲桌面,一眨不眨的盯着陈向南“我就凑活一晚,这外面雨这么大,小陈老板,你也不忍心让我淋雨吧。”
陈向南面无表情的转头,移开视线“你不是有伞吗?”
“啪”一声,一道黑影被丢出门外,凌越无奈耸耸肩“没了。”
老板看气氛有点不对劲,忙着跟俩人打圆场“这个,这个确实也晚了,人家想住一夜,小陈,就住一夜吧,这钱你都拿着,行吧。”
陈向南缓慢的眨眨眼,过去把钱收起来了,却被凌越伸手拦住。
男人的掌心温热,带着股淡淡的烟草味,按住他手背的力道不容反抗。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向南的声音发颤,后腰撞到柜台,硌得生疼。
“好好收拾。”凌越笑得更深了,指尖故意划过他虎口的疤痕,轻轻拍了两下。
“我去收拾。”陈向南猛地抽回手,转身抄起墙角的扫帚,噔噔噔往楼上跑。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像在控诉这不速之客的闯入。
凌越端起胖老板递来的羊汤,目光追着少年的背影。
楼梯转角堆着半麻袋陶土,是附近窑厂的废料,陈向南的胶鞋踩过,带起的陶灰落在褪色的红绸上——那截从练功服上扯下来的红绸,正被当作绳子捆着一摞旧碗。
楼上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陶碗摔碎的声音。凌越放下羊汤碗,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陈向南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手指被划开一道血口,血珠滴在灰扑扑的地板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他面前那尊缺了胳膊的陶俑,被刚才的动静震得晃了晃,最终还是稳稳地立在墙角,像个沉默的哨兵。
“看来你的脾气比陶土还硬。”凌越蹲下身,抓起他流血的手指就往嘴里送。
陈向南像被火烫到似的猛地抽回手,连退几步撞在墙上,后腰抵着个旧木箱,发出闷响。
“我草你有病啊!我看你也别去酒店了,干脆去三院得了。”他吼出声时,眼眶微微发红,像只被惹急了的幼兽。
凌越舔了舔唇角的血腥味,视线落在木箱上——箱盖没盖严,露出半截褪色的练功服,红绸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这是你的?”他伸手想去翻,却被陈向南用扫帚柄抵住胸口。
陈向南攥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木柄被捏得咯吱响,他冷冷的开口“别乱碰,你就是借住一晚。”
凌越伸手握住胸口的扫把,猛的向后一扯,带动陈向南不得已的向他靠近,他危险的目光不断上下扫视“陈老板,你开个价,给我睡一晚。”
陈向南猛地将扫帚摔在墙角,溅起的陶灰落在凌越的白衬衫上。“您要是来听笑话的,现在可以走了。”
凌越拍拍身上的灰,歪头朝他笑了笑“开玩笑的嘛,别生气。”凌越的手往他肩上拍了两下。
胖老板的声音从楼下闷闷的响起“向南,来帮我搬下羊。”
陈向南侧身从凌越身边走过,闷头回应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