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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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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千金台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上。楼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鲛绡宫灯流泻下柔暖的光晕,映照着描金绘彩的梁柱,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熏香、醇厚的酒气,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腰肢款摆似无骨杨柳,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媚态横生。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派纸醉金迷的浮华景象。
然而,所有的浮华,所有的喧闹,在那一袭素影抱着焦尾琴,于高台中央落座时,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静止键。
抚晚,又名江月朝。
她只穿了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襦裙,乌黑的长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式样最简单的白玉簪。脸上未施脂粉,肌肤在灯火下透出一种清冷的莹白,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凝星。她周身没有半点属于这销金窟的脂粉气,只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孤绝与沉静,仿佛误入凡尘的广寒仙子,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微微垂着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那双搁在焦色琴身上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淡粉色。此刻,它们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拂过七根冰凉的琴弦,仿佛在安抚沉睡的精灵。
台下的喧嚣渐渐平息,无数道目光,或惊艳,或探究,或带着赤裸裸的欲望,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恍若未觉,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与膝上这张琴。
终于,那双素手轻轻压住了琴弦。整个千金台彻底陷入一片屏息的寂静。
“铮——”
第一个音,清越孤高,像冰泉乍破,又似寒玉坠地,瞬间涤荡了满室的浮靡浊气。紧接着,一连串清泠的琴音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时而如山涧幽咽,时而似松风过壑,时而若空谷鹤唳。那曲子并非时下流行的靡靡之音,而是一首古意苍茫的《折梅》,曲调清寒孤峭,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不易察觉的凛冽杀伐之意。
琴音入耳,众人只觉心头一清,仿佛被这清冷之音洗去了满身尘埃与浮躁。然而,坐在最前方主位上的北狄使臣阿史那延,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僵住了。他起初还带着轻佻的欣赏,目光放肆地在抚晚清冷的脸上和纤纤玉指上流连,可渐渐地,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那琴音,起初只是清冷,后来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冰针,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直刺脑髓!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心悸攫住了他。他端起面前琥珀色的烈酒,想压一压那股莫名的不适,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酒液晃出杯沿,洒在他华贵的貂绒大氅上。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感觉呼吸也开始不畅,胸口憋闷得厉害,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那清冷的琴音在他听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竟似化作了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嘶吼、金铁交击的刺鸣!他猛地抬头,瞪向高台上的抚晚,眼神凶狠,像是要择人而噬。
“妖女!停下!”他嘶哑着喉咙低吼一声,试图站起来制止这“邪音”。可身体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四肢百骸传来一种诡异的麻痹感。他努力撑住沉重的楠木桌案,手臂肌肉贲张,手背上青筋毕露。
就在他身体前倾,脖颈因用力而微微伸长,整个头颅几乎要越过桌案上那盘鲜艳欲滴的西域葡萄的瞬间——
抚晚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掀,寒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锋芒。那双在琴弦上翻飞如蝶的玉手,指法骤然一变!右手无名指与尾指倏然勾起,蓄力于指尖,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带着一种决绝的凌厉!
“噌——嗡!”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短促的裂帛之音骤然炸响!如同最坚韧的弓弦被拉至极限后骤然崩断!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亮细丝,在宫灯的光晕下倏然一闪,自那焦尾琴的第七弦上迸射而出!它细如发丝,却凝聚着无匹的锋锐与冰冷的杀意,割裂空气,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阿史那延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所有的凶狠、烦躁、痛苦,都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没能看清那道致命的银光,只感觉到颈间猛地一凉,像是被最寒冷的冰凌猝然划过。
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液体猛地喷涌而出!
“噗嗤!”
血!
温热的、猩红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喷泉,从他颈间那道骤然裂开的细线中狂飙而出!那血箭激射,力道之猛,竟将桌案上那盘晶莹剔透的葡萄冲得四散飞溅,鲜红的汁液与猩红的血混杂在一起,泼洒在金色的桌布上,泼洒在周围人惊骇欲绝的脸上、华服上。
阿史那延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脖子,却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他强壮的身体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支撑的肉山,轰然向后栽倒!
“咚!”沉重的身躯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颗戴着象征北狄王庭荣耀狼头金冠的头颅,却因为惯性,在脖颈断裂的刹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前滚落,“咕噜噜”地滚过高台边缘,带着淋漓的鲜血和一路拖曳的粘稠血痕,竟精准无比地撞在了抚晚放在琴案旁、微微伸出的赤足脚尖上。
温热的、带着粘稠腥气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履传来。
整个千金台,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无数张脸孔上凝固着前一刻的愉悦或沉醉,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茫然和难以置信。舞姬僵在原地,水袖还保持着飞扬的姿态;乐师的手指僵在弦上或笛孔上;宾客们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洒了满身也浑然不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颗滚落的头颅和头颅旁那双素白的、沾上了一抹刺目猩红的赤足上。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潮水,迅速弥漫开来,粗暴地冲散了所有的熏香与酒气,将这销金窟变成了修罗屠场。
抚晚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那只被头颅碰触的脚。动作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雅,仿佛只是避开了一粒碍眼的尘埃。她低垂的视线落在那颗死不瞑目、还残留着惊恐和茫然的头颅上,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清冷,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二楼雅间凭栏而立的一道身影上。